☆﹀╮=========================================================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兰陵曦光 作者:风储黛 她玉手一翻,一千四百年时光悠然在望。 …… 她是宇文邕的郑姬,突厥王的女儿,更是兰陵王的爱妃。 雾草,老娘只要最后一个身份,贼老天为毛给了我这么多?! Ps:本文半甜半虐,适宜大众口味,欢迎跳坑≥﹏≤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熹微 ┃ 配角:高长恭、宇文邕、段懿 ┃ 其它: ☆、第一章 ?  雕着繁复兽性纹样的博山炉中袅袅地腾起一阵轻烟,缀紫流苏的湖蓝罗帐软软地垂了下来。轻飘飘的,屋内听不见风声,只有女子长而利的指甲来回刮着檀木桌发出吱吱的响。   纪烟裳凝眸半晌,忽然停了下来,招招手,向外唤了声。不多时,一个浅绿衣裳的丫鬟匆匆进得门来,笑靥微漾,一脸喜色。   “娘娘,已按您的吩咐,都办好了。”   纪烟裳本意不过是叫人来为她添点水,不料进来的是这丫头,心头微吃了一惊。不过,听到她的禀告,心头的那点儿担忧立时云散烟消。理了理自己涂满蔻丹的指甲,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细柳,你确定那丫头已经淹死了?”   细柳扬起好看的梨涡,不点而赤的丹唇里吐出来的话却是如此叫人发寒:“娘娘请放心,那狐媚子几次三番勾引皇上,不将娘娘的嘱咐放在眼里,实是可恶。娘娘已经对她仁至义尽了,是她自己不知悔改的,自然是死有余辜,难不成这老天爷还会庇佑了她吗?”   “恩。”纪烟裳轻轻地颔首,沉吟片刻,秀丽的眉间又隐隐若蹙,“只是,你真的确定,她死了?这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吧?”   她并非胆小。相反的,她乃当朝大冢宰宇文护的义女,自幼便善于谋算权衡,入宫的时日也不短了,只她一出手,宫里上下必然整肃一片。可是,那个光鲜耀眼的少年天子,却总是会让她感觉到深刻的不安。没错,她喜欢宇文邕。从她在狩猎场中第一次看见那个打马而过的身影的时候,她就已深深地沦陷。在感情里,谁先爱上,谁就是输家,又何况他那显赫尊贵的身份?可是,他的心里,却只有那个司药房的小医女郑璃,这口气,又叫她如何忍得?她在害怕,怕的却是他。   细柳深刻地为自家娘娘觉得不值,为了能让她安心,于是更加肯定地说道:“娘娘放心,我自将她推入井中后又守了片刻,直到再没了声音,这才离开。又何况,打水之人要发现她又得等上片刻,那会儿估计人的身子都冷了,铁定活不了。”   可是纪烟裳的心里是如此的不安,总觉得有些不对。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太监的公鸭嗓音:“皇上驾到!”   宇文邕来了?   纪烟裳心头一凛,细柳亦是神色慌张,她望了望娘娘,只见娘娘的脸色慢慢镇定,她于是乖觉地跟在纪烟裳身后预备接驾。   主仆二人谦恭地行礼,低眉顺耳,却只闻珠帘乱弹,然后清越的语声乍然闯了进来:“爱妃可在?”   纪烟裳还未答话,少年天子已然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如此急匆匆的,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伉俪情深,皇帝为见自己的妻子而迫不及待。可纪烟裳却深刻明白,倘使她不是宇文护的女儿,宇文邕根本连看她一眼都不屑。真是悲哀。   可虽是这样觉着,她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娇羞的姿态来,直等他温柔地将她扶起,纪烟裳眉目之间的喜色真是锁都锁不住,“皇上今日不是去狩猎了吗?怎的有空又到臣妾这儿来了?”   宇文邕浅浅一笑,如清风朗月,林木萧然,饶是纪烟裳这等冷静自持的女子,也不禁微微乱了心神。少年天子执着她玲珑的玉手,声音清而亮:“片刻都等不得,十分想爱妃了。”   这是假的,是假的!可是她的脸色仍旧泛起了红潮。   细柳知情识趣地起身,见皇上与娘娘似乎要互诉衷肠了,于是敛衽一礼,道:“请容奴婢告退。”   宇文邕挥一挥衣袖,并未扭头看她,仿佛满心满意都在面前的美人身上了。细柳见状,感觉形势大好,于是慢慢退了下去。   帝妃二人郎情妾意,又说了不少体己话儿,他似是一时情动,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发梢,纪烟裳宛然相就。   “娘娘,娘娘,不好了!”又有宫女急色匆匆地进来,毫不知礼。   宇文邕的脸色不快,纪烟裳却貌似知书达理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直到他神色缓和,才对那宫女轻轻斥了句:“毛手毛脚的,又是何事慌张?”而这事,她已是明知故问。   那宫女本是司药房的下人,是郑璃的朋友,名唤沐鸢。今日一大早她刚刚忙完了手里的活计,便听闻后御花园的深井里拉上来一具女尸。她最害怕这些,可是,她却听到,那死的人是正是她最好的朋友郑璃,她心头大震,去御花园瞧过之后,伤心之余仍然想到了要如今的后宫之首来处理这个事。只是没想到,这时间皇上也在。   可是宫人的死并非小事,她还是大着胆子去回答贵妃娘娘的问话。“娘娘,今日……今日……阿璃……不是,郑璃……”   宇文邕蓦地神色大变,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抢先道:“郑璃怎么了?”   沐鸢嘶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她掉入井里……淹死了!”   宇文邕只觉得呼吸都是一窒,要是被谁扼住了脖子,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喝道:“你再说一遍!”   纪烟裳上前来扶了扶他的臂膀,宽慰道:“皇上莫要伤心,郑璃也许……”   宇文邕才等不及她说完,又冲着沐鸢吼道:“她人在哪里?”   纪烟裳心中一凉,看吧,宇文邕,你自以为装得很像,可是你比比看看,你对我,和对郑璃,竟是如此的不同。   那小丫鬟沐鸢抽抽噎噎地报了地点,宇文邕神色慌张地直奔出去,一个趔趄差点没被横放的案几给绊倒。可是他全不在意,脑中嗡嗡的只响着一句话:郑璃死了。   翠木葱茏,掩映着曲廊飞檐。堆烟的杨柳影里,有窃窃的语声传来。   宇文邕一路飞奔,终于冲到了井边。一群人围着那具尸体议论纷纷。见到他来,又纷纷让开行礼。   人群一矮,他立马便看见那道浅蓝色的身影,衣袂未干,宽大的衣袍蝶翼似的展开,如清泉般于石缝间默无声息地流淌。玉做的人儿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胭脂印记都已然被洗去,朱唇褪色,云鬓散乱,看去是如此的令他心惊。   宇文邕腿一软,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直直地跪了下去。   “身且毁矣,唯此真心,千年不坠。”   一道清蓝色的语声,如莺出谷,如泉出涧,隔着淡烟疏水、薄暮轻愁,迷迷蒙蒙,似真似幻,乍然响起即让人气为之夺,神为之消。   是谁,是谁在说话?   那把声音渐远渐消,宋熹微很想起身去抓住它,可是四肢却像被打了麻醉剂一样动弹不得,偏意识还是清醒的,所以她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一双颤抖的手搂进了怀里。   恩?   搂着她的人,语调颤抖:“阿璃……阿璃……”   这声音音色十分清亮了,与方才听到的似有不同,但两者又都是清然中含着低迷,明越中杂着暗沉。宋熹微有些惶惑,这人是谁?   可是她被人搂着,手脚又不得动,叫苦不迭,天知道她的心里是有多么痛苦。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唔,她刚才是去洛阳白马寺祈福来着,谁知道碰上个老和尚,老和尚非要给她算命。宋熹微见是不要钱的,也就无可无不可了。   谁知那老和尚看完她的手相后,摇头叹息:“施主不当属于这里啊。”   不属于这里?废话,她又不是和尚,怎么会属于白马寺?再然后……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在周围又有人出声了,不男不女的公鸭音:“皇上,郑璃姑娘……已然去了!”   皇上?宋熹微心里咯噔一下,再傻她也知道,自己貌似是……穿越了!她心里暗暗叫苦,穿越啊,这是多么小的概率,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居然发生在她身上了?而且,就目前她动弹不得的情况来看,十有八九是魂穿。   这不是妈蛋,这是彩蛋。   这种情况,端的是叫人不能忍。   可是,她能如何呢?   那皇上,也就是宇文邕,听了某位太监的话,又惊又痛又怒,红了眼嘶吼道:“滚!”   太监吓得后退一步,怔怔的有些理解不能,直至想明白自家皇上说的什么后,顿时吓得屁股尿流,慌慌张张地退去了。   连着跪在四周的其它宫人亦是两股战战,肩膀颤栗,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他们怎么惹得起。   只听见宇文邕又喝了声:“滚,都给朕滚下去!”   好威严啊,宋熹微暗暗地想。这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帅不帅?如果人的样貌与声音成反比的话,那么这个人,唉,看来也是其貌不扬的主儿。   宫人们早就想走了,逮着时机纷纷告了退。   满园寂静,微风荡漾。十里桃花纷繁沉堕,既无翠色泼墨,又无鸣鸟啁啾。宋熹微鼻尖飘来淡淡的花粉味,一时有些沉醉。   “由来最伤人的,不是利刃,而是情刀。可我宁愿被凌迟,亦不想终生都畏避这森冷的刀锋。”   宋熹微心头微怔,其实,她最欣赏的便是这种为感情而九死不悔的孤勇。这位皇帝,究竟是什么人?   “我宇文氏拥据周地,占有长安,与齐、陈二国分庭抗礼,外表光鲜,世人皆不敢轻。谁又能知道,周国的皇帝却活得如此小心翼翼步履维艰?”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宋熹微的额头上,缓缓滑下,未入口中,而她已能感受到那苦涩的咸味。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   不过,宇文氏,周国?宋熹微乃是一个标准的理工女,所谓标准,就是政史地差到没边。不过,以前读大学时寝室里有室友特别痴情古代美男,所以对魏晋时期的故事了若指掌。她耳濡目染的,也渐渐对这个充满着烽火狼烟的时代有了些许了解。   如是掷果盈车的潘岳,广陵绝响的嵇康,明珠美玉的卫玠,侧貌风流的独孤信,凤止阿房的慕容冲,还有音容兼美的……兰陵王。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她的室友与她提及这些人的时候,她却唯独对兰陵王高长恭印象最深。   而抱着她的这位,应该就是北周最著名的皇帝宇文邕吧。思及此,宋熹微暗暗慨叹自己命不好,既要穿越,穿个和平年代多好,这可是魏晋南北朝,乱得她根本找不出历史的脉络。更何况,这位周武帝虽然雄才大略,可她对他是真心不了解,不知道历史的走势,那么留在这里岂不是处处掣肘,步步杀机?   宇文邕的话语哽咽,断断续续的,好半日方才又找回了条理:“阿璃,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精神寄托了。从初见那日起,我便深深地喜欢上了你。阿璃……对不起,如果我知道我的喜欢会带给你这样大的伤害,当初我就该转身,永不见你……”   这样悲凉,这样凄婉,声音嘶哑却仍然不失磁性,身为九五之尊却痴情若此,这郑璃得他如厮恋慕,应是死而无憾了吧。宋熹微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着身子一轻,紧接着就脱离了地面,糟糕,这个宇文邕,竟然抱她!   宇文邕根本不知道怀里的少女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他心中凄怆,只是紧紧地搂着她,恨不得将她揉碎,碾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永不离分。   “阿璃,我带你离开……”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宋熹微大惊,暗叫不好,他不会是要找个棺材埋了自己吧?天……哦对,宫里应该没有棺材这种东西,稍稍放心之后,心头又是巨震,难不成是要将她扔到……乱葬岗?这事不能想,越想越觉得心惊。完了完了,她一定要快些醒过来才行。   宇文邕哪里舍得要将她扔到乱葬岗,可是他根本听不见怀里少女的心理活动。到底是天子,最初得知她身死的惊乱已过,现在他已经开始在想如何打击报复那个幕后黑手。   宇文护,纪烟裳,他们一个都逃不掉。少年天子暗暗盘算着。   虽然步伐仍有不稳,可是流失的气力却在逐渐恢复,他将怀里眉骨清秀的少女越搂越紧,仿佛只要一松手,她便要化为指间沙从手心里漏下。   宋熹微陡然感觉的喘不过气来了,似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拼命一挣,四肢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眼一睁开便大吼大叫:“快勒死我了!”   宇文邕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垂下头,怀里的少女眼神迷蒙,带着睡意惺忪,却又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般,不知为何,竟给他一种智慧通达之感。   而宋熹微这时也看向了宇文邕,只见其容皎皎,巍然如孤松立,轩然若朝霞举,北方蛮戾之气在他雕刻而成的五官里消失无形,而眉宇间的王霸之味亦已淡化成魏晋时代独有的风流冷峭。此刻,他如泉涤明镜般的眼眸里写满了错愕与惊喜。   这,果然是秒杀万千少女的极品。   宋熹微在心里品头论足一番后,却未有怦然心动之感。也是,她可不是大学宿舍里的那几只没节操的花痴!? ☆、第二章 ?  宇文邕抱着宋熹微之际,正值极度悲伤之时,竟然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他怀里的少女的体温在一点点回复,直到他反应过来时,似乎已与正常人无异。     少年天子激动得声音颤抖:“阿璃……你……你醒过来了?”   “皇……”宋熹微大着胆子,但仍然不敢看他,微微垂着头,眼神躲闪得像头害羞的小鹿,“皇上。”   这样害羞,却又是这样疏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宇文邕愕然,恍若有烟波流转的眸光里划过淡淡的黯然。     “阿璃,你是不是在怪我?”   呃?     宋熹微一愣,这皇帝何出此言?便是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执掌天下命格的皇帝叫板啊,况且这是什么年代啊,开罪了他比开罪了□□的情节还要来得严重。     可是,这时候她又忽然想起一桩方才被她忽略的事情来了。这个与众不同的九五之尊,在她的面前一直自称的是“我”!天哪,分明自秦始皇开始,历代的皇帝都要自称为“朕”的,以象征皇权的至高无上,这是她一个标准的理工生都知道的事实。     她寄居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到底和宇文邕是什么关系?生死相许的恋人么,可以不至于宠溺到如此地步连尊称都不用了吧?     见她低着头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宇文邕心中一紧,抱着她的手晃了晃,“阿璃,怎么了?”   这般亲昵!宋熹微年方二十五,却连恋爱都没谈过,他那只会研究中药的老爹可是绝对不会给她研究相亲对象的!所以现在,她对陌生男子的问候关怀实在不大适应,稍微挣扎了一下,做得不明显,但已足够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皇上还是放我下来吧,这样……不好。”   宇文邕眸色一暗,心里想着,这次的事情肯定给了阿璃很大的打击,这后宫里的纷争太多,如果不能一一根除,那么日后她还是会日日处于危险之中。到底,还是他对不起她。     他依言将她轻轻放下,岂知刚一着地,宋熹微便直接跪了下来。宇文邕心中一惊,诧异道:“这是为何?”   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只是夜长梦多,更何况起死回生这种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解释清楚的,今日若不能令他信服,日后的谎言定然越变越大,酿成因欺君之罪而被斩首示众的结果。宋熹微虽然紧张,乃至手心冒汗,但也不得不赌一把。     “皇上,阿璃这次起死回生,便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阿璃了。”她尽可能地平复自己的心情,缓慢地陈述着对宇文邕而言十分残酷的事实,“阿璃早些年曾遇到得道高僧,他为我求算命格,早知会有今日一劫,所以给了我能龟息的药物,堕入井中时我已暗中服下,才避免一死。”   宇文邕冷峻的眉峰紧锁,薄唇抿成一线,心思难猜。     宋熹微继续说道:“阿璃的头撞上了井檐,记忆产生了混乱,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皇上你……”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聪明人应该都懂了。     她说这话时仍然垂着头,半是心虚半是害羞。可是等她说完,那人默然站立,却连一丝声音都无。     如此过了许久,她有些怔然地抬起头来,只见宇文邕挑着眉头在看她,目光中似有些玩味,似有些不解,但没有她所害怕的怒意。宋熹微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却听见一句:“阿璃,你以前从不骗朕的!”   朕?!     坏了坏了,早知道皇帝不能骗的,这下她一定死无葬身之地了,完了完了!     亲眼目睹着她的慌乱,宇文邕却只是挑眉,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慢慢竟浮上了冷意。“磕了头失了忆,却丝毫不见慌乱,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地与朕言语,阿璃,你当朕很好骗是么?”   不好骗啊,这不才知道吗?     宋熹微不敢直视他目光中的那份冷意,偷偷挪开视线。她其实心里知道,皇帝是这世上最翻脸无情的种族,什么心上人,玩腻了还是赐个一丈红?现在,她到底是危险还是安全,全都掌握在面前的这个人手里。     思及此,宋熹微慢慢俯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青石板砖,心中更是冰冷一片。“皇上恕罪。”   如此平静的、不争不燥的、止水般的语气!     宇文邕侧过身,目光投到不远处的桃林上,只见一片粉红莹然如霞,他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眨眼一个月过去了,宋熹微一直在司药房研究药理。她的老爹是国内资深的老中医,而她中学的时候虽然学的是理科,到了大学仍然被她爹硬逼着修了中医专业,而她也不负众望地拿到了双学士学位。谁让她家是医学世家来着?     她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郑璃也是宫里很好的医女,她既得了人家的身体,自己就得代替她好好地在这宫中生存下去。如此,方才不负人家的这副皮囊。     可是,一月前宇文邕那没有态度的态度却着实让她起疑,人道圣心难测,果不其然。倒是这一个月来他倒往自己这里填了不少珍贵的药材,还送来了一些古人的医书。     其实,对于能把《本草纲目》和《伤寒杂病论》倒背如流(当然不是真背)的宋熹微来说,这些医书实在是不成器。不过,就这个时代而言,大约这些已经可以代表医学前沿的水平了。     这日晚上,宋熹微刚刚给一本医书做完了批注,只见皎洁的月光从木窗牖处静静地投射进来,在光滑的石壁上筛下浅浅地清影,映着她桌前明明灭灭的烛火,朦朦胧胧间最是幽邃惑人。     她放下羊毫,慢慢起身推门出去。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庭前的西府海棠正在怒放,俏生生地挺立枝头,远望去竟似散了一层粉红色的雪珠般,冷月清寒无垠,两处光芒相接,仿佛是在互道相思。     宋熹微有些沉醉地打算出去走走,然而嘴角上扬,就连脚步也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纪烟裳正端坐在铜镜前,华裳已退,发髻已解,那黑发如鸦轻柔地垂落,她手里紧紧地握着一只碧玉色的梳拢,凝眸不语。     烛火的光暖黄明亮,驱走了斑斓的星辉。屋内一片死寂。     细柳进来时便只见自家娘娘规整地坐着,只匆匆瞥了一下侧脸,便隐约可见淡淡的水渍挂在眼角。她慢慢地叹了口气,凑上前去,走到纪烟裳身后,缓缓劝道:“娘娘何必如此惩罚自己?”   无助。她纪烟裳机诡百变又如何,他的感情,她算计不来。     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纪烟裳的纤纤玉指轻轻松开,梳拢落在台几上发出一声清音。她转过身道:“皇上这一个月来都借着批阅奏章的名头,既不过来,也不去找郑璃,不知是为何故?”   “这不正好吗?”细柳缓声说道,“起码说明皇上还得顾及大冢宰之威不得动了娘娘,他心里就是再气也不得不忍下。”   这样哪里好?也是,细柳毕竟不是她,不知道她的痛苦。“我真是不明白,落井的人,分明已经死了,竟然还能活过来,皇上说是有高人曾赠与龟息粉,可这等灵药我们却连听也没听说过,颇有蹊跷。”   “娘娘是说?”细柳扬了扬声,似乎已经明白了,皇上也只不过是借着灵药之名,也在掩盖些什么。     宇文邕不去找郑璃,绝不是他突然间就不喜欢郑璃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来保护她,免教她因为得宠而被宫人妒忌。而这实际上,亦是对纪烟裳主仆的一种警告。     很简短很明晰的警告:下不为例!     御花园中月色正好,清辉无垠,皓芒千里,映得园中的亭台楼阁、林木花卉、假山怪石俱都朦胧静谧,影影绰绰。     宋熹微心里仍不忘怀一个月前宇文邕那态度,若说是真的生气了,当场就应该把她给办了,更不会在这一个月来给她添了这么多珍贵的药材和医书,可若说完全接受了她的说法,那可纯粹是骗鬼!     而更教她疑惑的就是,宇文邕虽然没有听信她的谎言,却对宫里的人说她早年曾得遇高人,高人给她赠了龟息粉,能暂时抑制人的呼吸,令人与死人无异。这说法委实是荒诞离奇,可既然是皇帝亲口说的,它再假也无人敢质疑。宋熹微疑惑的,只是宇文邕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月来宇文邕也没有向别人解释其他的事情,她也只好骗了郑璃最好的朋友沐鸢,说她的头撞了井檐如今已经失忆了,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呵呵,她可记得那天,小丫头沐鸢见她未死,又是高兴又是惊恐,想靠近她又不敢靠近她的模样,小脸儿又红又白的,真是可爱得紧!     宋熹微信步游走,此时还远不到宵禁的时辰,她慢慢地向着林木深处踅去。途中倒是见了不少的黑衣禁卫军,可这些人,见了她像是根本没见到一样,自顾自地巡逻,完全不把她当成闯入者。     人不对她奇怪,她却对这群黑衣禁卫军感觉到十分的奇怪。这群人整齐地穿着全身黑帛,蒙住了头,蒙住了脸,蒙住了全身上下几乎每一寸地方,手上带着手套,可以说,他们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另外鼻梁下的布帛应是开了缝了。就这扮相,估计连别里科夫见了,也得回去再给自己加三件大衣出来。     太液芙蓉未央柳,应该是皇宫里最富盛名的景点吧,宋熹微一路分花拂柳,不知到了何处,忽然一片粼粼的波光晃进了她的眼,她一扭头,只见西边有一片湖。     她顺着鹅卵石小路迤逦而去,愈近愈见柳丝葱茏,参差披拂,将淡淡的水光都牵了上来。而皎洁得无一丝杂垢的月光也都搅碎在这片水影中,宛如情人碎裂的眼波。     湖心亭中,正有两人。一人恭谨地立于亭中的石桌旁,一人却倚着庭上朱漆的围栏,静静凝视水面,微风过处,广袖轻飘。     虽然离得远,但宋熹微也能打包票,这个倚着栏杆的素衣少女,绝对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似染柳烟浓,似吹梅笛怨,那抹宁静幽然的倾城身影,淡得快要融化成整片翠微湖光里一点无声的叹息。     宋熹微鬼使神差地向着湖心亭走去,如厮美人,她竟然管不住自己的脚了。     直到她走近,走入亭中,那素衣女子也未扭头看她,倒是那个方才一语不发地立着的女子,蹙眉道:“你是何人,见了公主为何不跪?”   公主?     宋熹微有些吃惊,她可从来不知道宇文邕还有什么姊妹,不过,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她历史差,当然不晓得这些。     于是在那女子斥了一声之后,宋熹微连忙跪下行礼,“奴婢郑璃,见过公主。”   慧公主听到“郑璃”二字,心中一跳,扭头来问了一句:“郑璃你可是司药房的医女郑璃?”   宋熹微虽然晓得因为宇文邕的关系,宫里的大多数宫人都识得她,所以方才那些黑衣禁卫军没有拦她,她也并不觉得奇怪。可是,连公主都认得自己,那就真是奇了怪了,公主没事难道也听到了这些八卦?     可既是公主问话,她便只有作答,“是。”   美人的声音如夜莺般悦耳动听,可当宋熹微真正抬起头来看见美人的脸的时候,还是有些失望。这公主气质绝佳,五官却并不突出,算起来,还没有她司药房里的沐鸢精致。不过她心里明白,沐鸢是远远比不上这位公主的,毕竟这位公主的容颜虽无殊胜之处,但那飘渺欲仙的气派,已不是别人能随意学得来的。     可谁知道慧公主听了这话,立时起了身并且还要扶她起来,她受宠若惊,毫不留痕迹地抽回手,自己站了起来。     谁知她还没站稳,慧公主便身子一矮,竟要向她盈盈拜倒。公主清妧的美目里有泪珠儿将落未落,墨发缱绻的飞扬,一派委屈伤心的模样。     “郑璃姐姐救命!”慧公主的声音凄楚,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委屈。     宋熹微听了心里一惊,公主竟然求她一个医女救命?这可使不得要不得!? ☆、第三章 ?  慧公主的身子软绵绵的,恍若带着不胜酒力的娇憨。宋熹微扶她不住,也就由她去了,不过她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叫公主跪在她前面,于是随着慧公主面对面跪了下去。     两人互相跪拜,这场景还真是有些滑稽,不过慧公主却并不起来,那随侍的丫鬟见公主如此,也不好意思站着,跟着一起跪了,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慧公主的眼睛湿润着,明丽的秀目宛如透明的琉璃,点点娇光流转其中,实是我见犹怜。她慢慢地啜泣着,拿着帕子拭了拭自己的眼角,方才慢慢说道:“请郑璃姐姐救救阿肃!”   宋熹微听了心里一惊,她不是不知道,这公主拒绝了宇文邕给她安排的一切驸马候选人,偏偏喜欢上了连脸都瞧不见的黑衣禁卫军。几日前听沐鸢说起的时候,她犹自不相信来着,现在公主跪求她,这般情景,倒是令她不得不信。     “公主莫慌,有事请细细说来,如若郑璃有出得上力的,万死不辞。”说完她自己一愣,她这些日子里步步小心,就是想求得一席安稳之地,可是面对这公主的诉求,她竟然没法子拒绝,还万死不辞,她什么时候这么伟大了?     慧公主似有些语不成声,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的侍女说话。     侍女虽然心疼公主,但旁观者清,此时说话还有些条理:“那阿肃本是宫里的黑衣禁卫军,皇室有规定,在内廷走动时不得离群,否则便视为违反宫规。可是阿肃却不知为何,定要去那皇上下令列为禁地的朱紫阁。那日被人发现,皇上疑心他是齐兰陵王派来的奸细,于是偷偷抓了他。”   奸细?宋熹微瞪大了眼睛。     慧公主这才又抢了一步说道:“阿肃自然不是奸细,皇兄没有证据胡乱诬赖人!”   侍女见她如此护着那个可能是奸细的男人,心中暗叹,却不再做声了。     宋熹微慢慢地领会过来,心中权衡了一下,道:“既有可能是齐国的奸细,恐怕要皇上放人,不那么容易。若如公主所言那人不是奸细,杀一人而使得公主和皇上生了嫌隙,似乎也是大大的不妥。”   这话说得十分理智,那侍女也不禁对宋熹微刮目相看。平日里传言郑璃胸无城府天真无邪,看来也不能尽信。     慧公主听闻此言,心下更是凄然,两行清泪簌簌不绝,胜似带雨梨花。“可当如何?”   宋熹微暗叹自己无用,原来美人的哭诉竟然能令她不顾性命地低头,原来她不是心智坚定不为美色所动的人啊,果然是性别问题。     “公主,郑璃有一言。”   慧公主机敏地觉察到事情有转机,凝住目光看着她,一脸渴求。     宋熹微轻轻咳了一声,慢慢地地慧公主扶起,慧公主娇软的身子立了起来,侍女也跟着起身。     宋熹微道:“公主,那阿肃不知现在何处?可有危险?”   说起这个名字,慧公主仿佛心都是痛的,她青黛色的月牙眉掩映着迷蒙乳白的月光,唯见墨色隐隐,说不出的惆怅婉转,撩人心绪。     “事发是在昨日,阿肃是今日被带走的,皇兄尚未来得及审判,此刻他应该是在宫中禁地,我午时去瞧了一遭,现下想来还未动。”   宋熹微默默记下,冷不丁慧公主突然问道:“郑璃姐姐问这做什么?”   宋熹微尴尬一笑,这公主想是对这不知来历的阿肃上心过了头,别人只稍稍流露一点关心的意思,她的心里都是醋意。这等痴儿痴女,叫她瞧见了委实害怕,她发誓不会成为这等人的。“公主也不必担忧,我只是需要见这人一面,需要了解一下情况。兹事体大,直接去求皇上非为良策,反惹得众人猜疑。”   公主,我头上还有个贵妃呢,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慧公主咬唇不语,侍女上前,手肘轻轻碰了慧公主一下,她方才回神似的,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姐姐见了阿肃要做什么?”   “公主客气,这声姐姐我实是担当不起。”宋熹微干笑两声,道,“只不过了解一下情况。”   这公主真是有些草木皆兵。宋熹微暗暗地想。     慧公主与侍女对望了一眼,缓缓点头,答应了。     翌日清晨,宋熹微与沐鸢二人在司药房捣药。     偌大的司药房人进人出,忙前忙后的,她二人的活儿倒是清闲,想是宇文邕的面子搁在那儿,走到哪儿宋熹微都觉得心里舒坦。     药台上两人倒聊了起来。     宋熹微停了停手里的活计,想到了今日要替慧公主办的事,心中有些发寒,后悔昨日自己答应了这等捞不着好处还可能得罪皇帝的苦差事,便向着沐鸢诉苦道:“沐鸢啊,你说这阿肃是何许人也,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魅力把公主给迷得五迷三道的?害得我受罪!”   沐鸢早就了解了情况,虽然觉着宋熹微答应这事不大理智,但毕竟是公主所求,如若不答应,后果也不堪设想。她心中直为好朋友叫屈,此刻听了她的抱怨,也是眉头一紧,便劝道:“阿璃,你说,那黑衣禁卫军连脸都瞧不见,公主大抵也是没见过那脸的吧,这也能喜欢上,想来确实是有些本事,只不知他是不是真是奸细。如若是的话,阿璃你回来尽可以将这事一推,说不能逆了皇上的决策,慧公主亦是挑不出错儿来的!”   这招好贼啊,好贱啊!     其实,沐鸢支的招并不坏,只不过在她说话的时候,宋熹微的心思飘到别处了。     如果那个阿肃不是奸细,她凭借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给他加点油,添点醋,硬说他是奸细,好像也未为不可。     她坏坏地瞅了沐鸢一眼,果然是妙计啊妙计!     宋熹微正美美地想着,忽然有人进来了,她抬起来向着那人看去,正是昨日她在湖心亭见的那位侍女,心中暗叹一声,这么大清早的就来了,可怜她的药还没捣完呢!     那侍女眸光一扫,见宋熹微眉目间颇有些遗憾之意,心中奇怪,但也并不多话,直接点名来意:“郑璃,公主让你过去!”   ……   皇宫里竟然也有地下牢房,这是宋熹微在踏进这里之时,脑中转过的第一个念头。     幸而来时慧公主已经上下打点好了,她进来倒也无妨,只是守卫毕竟要对皇上忠心,这个阿肃今日要被提去审了,他们对着公主也只能稍作通融,不能让宋熹微在里面耽搁太久。     天牢湿气太重,更兼得又是在地下,所以四周暗沉,灯火摇晃明灭映照四周,反添了分诡异阴森。     掌事的牢头领着她进去时,还要提着灯笼。他在前面一言不发,宋熹微在身后亦步亦趋。这牢中有几间是没有人的,有几间却又有好几个人。牢头带着她转了几个弯,成功绕晕了路痴宋之后,终于在底层的一间牢门外停了下来。     宋熹微把眼一望,只见里面安静默然地坐着个作黑衣禁卫军打扮的男子,他裳服未褪,仍然蒙着面,瞧不见脸。     一见到有人过来,那黑衣男子略略抬头,只一眼,便荡出了叫宋熹微心惊的神色。     牢头轻巧地开了锁,嘱咐她几句之后便又抽身离去了。     宋熹微提着食盒缓步进来。这个食盒是公主准备的,里面应该是她悉心做的一些点心,她托了宋熹微带进来。     然后便听见一个清冷的、磁沉的嗓音响起:“你是何人?”   宋熹微一下怔住,没有人能跟她解释这个声音为什么那么像她刚穿越时听到的那把温暖迷人的声音。虽然语气口吻大相径庭,但这音色,怎么会如此相似?     便恰似冷玉相击,冰寒时又觉着似有冷蓝色的丝绸滑过,拂面一道清风,你竟不觉得讨厌,只想着要去追逐那渐渐消逝的余音,而且不遗余力,乐此不疲。     阿肃慢慢起身,冷眼看了看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不置一词,黑如子夜般的眼眸里藏着令人畏惧的阴鸷。     宋熹微感觉全身要被冻住了一样,她回过神,将手里的食盒轻轻放在地上,平心静气地与他对视。     说实话,这个人你虽然瞧不见他的脸,可这贵胄天生的气度却仿佛能令人心甘情愿在他脚下匍匐。他周身黑衣不得见脸,然而那双风情无限的凤眸尾线轻轻上扬,却又使他多了分魏晋的风流韵气,将那眸中的清寒冷峻都直直地掩盖去了。     宋熹微这才明白,为何慧公主连这人的脸都看不见,也要心甘情愿地为他沦陷。     “我替慧公主前来看看你。”这话说得如此平静,静若止水。     阿肃的声音自带一种萧然清冷:“你不是她的婢女,我没见过你。”   宋熹微愣愣地笑道:“哦,我是自愿来的。”   “自愿?”阿肃冷笑道,“这是何等地方,若没有人给你打点,你怎么会进得来?”   这可真是个冰雹子啊,都死到临头了还面不改色的,还知道冲她凶。     宋熹微不满道:“阁下若有余力同我说这些的话,不如与我一道想想办法该怎么出去。诚然我是公主派来的人,公主自你被关押之后便茶饭不思,泪落千行,定要让我来救你出去。”   阿肃沉默了一会儿,浓密的眼睫弯成最精致的弧度,疏影浅落,那小巧纤丽底下是如尺水玲珑般的眼波。他倏尔抬起头来,半是困惑半是不信道:“你有何本事能够救我?”   宋熹微一时怔然,说实话,这么漂亮的眼睛她也是头一次见,就是宇文邕似乎也欠缺了这么一点冷峭别致,难以令人一见惊艳。不过这个阿肃,很显然能够做到,因为,她确实惊艳。     有些不妙的,她竟然有些想为他向宇文邕求情了。     宋熹微你丫的,就是一色女。她总算明白了,她以为自己不是花痴,却原来是能够让她花痴的人没有出现罢了。     宋熹微在心中默默为自己点蜡,面上却挤出笑意来:“阿肃公子,你不会真是奸细吧,兰陵王派你来的?”   阿肃冷笑:“我不为任何人做事!”   他顿了顿,又加了句:“便是高长恭,也使不动我。我只为己心而活。”   他前面的话还让宋熹微觉得他是趾高气昂的狂生,可听到“只为己心而活”的时候,她的思绪又有些飘然了。这乱世,烽烟四起,三国割据,有多少刀兵相接?可他竟然能如此坦然而从容地向别人宣告“只为己心而活”!     这不是狂妄,不是作伪,这是真正的风骨!     宋熹微微一勾唇,道:“那么阁下独闯朱紫阁,是否也是为了阁下内心的意愿?”   阿肃目光闪过一丝狐疑,不过很快他掐断了那丝怀疑,开始深深注视着面前的女子。身觉得这个女子不骄不躁,不功不伐,却明如镜,澄如水,眼睛如一泓秋碧,不惑人,却能解人心。     宋熹微见他不答,又道:“我并需要探听阁下心里的秘密,既然阁下说了,与齐兰陵王并无关系,我信慧公主,自然也信你。不过,皇上应该不会相信阁下的一面之词吧,所以,你若不能解释明白的话,可能最终仍旧免不了杀身之祸。我虽无意知道阁下的私事,可似乎皇上很想知道。”   阿肃听了“皇上”二字,冷哼了一声,道:“你不必费心思,我什么都不会说,如若宇文邕要杀我,我给他这条命便是。”   “阁下求死?”宋熹微眯起了眼睛,她没有想到慧公主千方百计地要救的人,其实已是生死无意,什么都不在乎了。     阿肃淡然道,“既是为吾心而活,那便无惧于死。”   那眼神中的淡静,是如此雍容,想来惊诧后世的魏晋风骨,亦不过如此吧。     宋熹微叹了口气,道:“阁下虽如此说,我却还是要尽力,少不得公主又要伤心一阵。”   阿肃微微抬头,目光清冷而又坚定,“请你转告公主,我绝非良人,请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不要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这可真是一句绝情的话。”宋熹微叹道。     阿肃不语。     出门时,已是巳时。     疏林如画,暖黄的阳光丝丝缕缕地从梢间漏下来,散成斑驳的碎金。慧公主就在不远处的树下,朝东对着一架紫罗花的花藤,细数着曼垂的葳蕤的枝叶,身形落寞无比。她随侍的侍女也未跟在身边,她形单影只的,看上去又叫人生出不少怜惜之情来。     慧公主察觉到有人走近,转过身便见是宋熹微过来了,眼睛一亮,忙问道:“怎么样了,郑璃姐姐,你觉得阿肃是奸细吗?”   宋熹微看着她白中隐粉的俏脸,轻轻摇头。     慧公主扬起欣悦的小脸,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阿肃不是那样的人么?可是,该怎样把最后那句绝情的话告诉她?这位公主,本性是如此的纯洁无瑕,她有着公主的矜持,有着公主的骄傲,她怎么能容许一个侍卫去反驳她赐予的最无暇最无私的感情!     宋熹微苦笑,摊上这样的事,她可真是命不好啊。? ☆、第四章 ?  蜜糖色的阳光静谧地披在慧公主粉雕玉琢般的脸上,更添了分清新可人,看去是如此无暇美好。   宋熹微突然觉得自己是罪恶的,连带着那个说出绝情话的阿肃,更是罪恶的。毕竟这样的人,她怎么忍心伤害?   慧公主巧笑嫣然地说道:“郑璃姐姐,既然阿肃不是奸细的话,那么你应该有办法救救他了吧。”   宋熹微苦笑着垂了垂头,并不答话。   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些突变,慧公主语调都变了:“郑璃姐姐,怎么了,不是说倘使阿肃不是奸细,你就会有办法的吗?”   她没有如此说过,但按她的话理解起来却是这个意思,她苦笑道:“慧公主,你如此为了一个连面也未见过的男子,值得么?”   “谁说我没见过!”她反驳得很快,见宋熹微瞬间瞪大了眼睛,她的气势又矮了一截,语气中有些悻然,“我就是看见了他的脸,听见了他的声音,才……才喜欢他的,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   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么,宋熹微想了想,脑海中突然掠过宇文邕那张棱角分明瑰韵天成的俊脸,不由脱口而出:“你哥竟也比不上么?”   如果连宇文邕都比不上的话,那得好看到什么地步?她可不会相信,这样荒诞的事实。   哪知慧公主竟然坦率地点头!   这约莫就是别人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宋熹微虽然惊愕,却并不反驳。   就在这时,又听见一阵男子清音:“阿璃,阿慧,站这儿作甚?”   慧公主的身子剧烈地一抖,就连宋熹微也是大吃一惊,两人惊恐地一掠眼,正见黄袍加身的宇文邕提着步向他们走来,不急不缓,气态娴雅雍容,仿佛是在欣赏明媚光景似的。他眼角含笑,带着说不出的温柔绮眷。   身后跟着的两名绿衣太监,得了的他旨意立在原地不动,宇文邕慢慢地向着她们靠近。   宋熹微先反应过来,连忙见礼,慧公主也跟着行礼。   宇文邕人还未到就先免了她们的礼,笑言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慧公主咬着唇看着宋熹微,一脸惶然。   宋熹微淡然道:“启禀皇上,慧公主正为阿肃的事情发愁。”   那慧公主也似是没有想到宋熹微居然这么没有义气,才不过问了一句她就把自己给卖了,可皇兄在这儿,她心头有气,却只能默默垂下眼睑,不能言语。   可宇文邕听了这话却只是春风朗月般地一笑,道:“阿璃这回不准备骗朕了?”   又是一月前那没有态度的态度!宋熹微身觉得这人心思好深,她还真是揣摩不透。   “皇上见笑,那事只是阿璃与皇上开的玩笑罢了,不得作真的。今日此事确实体大,阿璃就连玩笑也开不得了,只是不知皇上此时过来,是否是为了阿肃这件事来的?”   宇文邕嘴角微勾,唇线拉长,又多了一分俊俏风流之味来,他淡笑道:“阿璃,你这实诚的性子,真是令朕颇为喜欢!不错,朕确然是为了此事来的,不然朕的宝贝妹妹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了。”   慧公主一听见这话,连忙起身跪了下去,伏惟启皇上,泪落连珠子:“皇兄,你饶了阿肃吧。”   宋熹微在心里默默叹息,这公主,才真是一点城府都没有。   宇文邕这时候却瞧见宋熹微神色有异,并不叫慧公主起身,反而问道:“阿璃认为此事当如何?”   慧公主心里霍然一惊,她没有想到她就这么跪在皇兄面前,皇兄也不理她,反而去询问他的郑璃,他对郑璃究竟在意到何种地步了?   宋熹微果敢地看向宇文邕,他皱着眉头,不似惊讶,不似发怒,半点情绪也瞧不出来,她有些灰心,语气自带着一种惨然:“此等生杀之大事,阿璃一介宫女不敢妄作论断。”   慧公主心里又是一惊,可这惊,转眼间就化作了一股怨气,她怎么能这样说?她是怕惹皇兄生气,所以宁愿作壁上观吗?难道她要她自己来说?慧公主的心都凉了一截,看她皇兄现在对她的态度,她能挽回什么?   宇文邕笑道:“阿璃但说无妨!”   宋熹微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满脸渴求地仰着脸的慧公主,眼前又掠过阿肃那双晶然莹然倾绝天下的凤眸,情不自禁道:“请皇上放了阿肃!”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吃惊,她诚惶诚恐地随着慧公主跪下,然而吐字仍是平静:“皇上恕罪!”   宇文邕默默叹气。从前的阿璃,总是在有求于他的时候,从身后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根旁边吐气如兰,声音软软的,娇娇的,轻轻唤他“阿邕,好不好嘛,阿邕,求你了!”他若不做声,她便一直“阿邕”“阿邕”地唤下去。直到他全身骨头都酥了,不得不答应。   可他现在看到的是什么?眼前这女子,如此平心静气,即使是说了这般大不敬的话,依然语气淡漠,既无娇嗔,又无惊悚。尤其吸引他的,正是她那不为浊世所染,不为名利所倾的眼神,清亮得好似倒映在盈盈秋水间的满天星子,既有如水温柔,亦有拒人千里外的高贵漠寒。   宇文邕轻咳了一声,道:“阿璃能否说一说,朕为什么要放了他,朕还并未审问!”   宋熹微知道事情许是出现了转机,此时慧公主在底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嘴角一勾,垂眸道:“两夜,都未见有人前来相救阿肃。齐兰陵王被誉为战神,想来亦是个行事稳妥庄重之人,他若要在周国安插眼线,必不止阿肃一人。而这两日,阿肃都在牢里呆的好好的,没有人来灭口,也没有人来营救,可见,他并不是奸细。阿璃相信,皇上将他押入牢中两日未审,也是为了做这般的试探吧?”   慧公主和宇文邕惊讶地看向此刻条分缕析侃侃而谈的宋熹微,一时陷入沉思。   宋熹微又道:“皇上,这阿肃乃是慧公主的心上之人,想必皇上早已知道了,不然也不会留着他到现在。那么既然如此,为了区区一个侍卫伤了皇上与公主的和气,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   慧公主心头狂跳,是啊,她说的完全正确,只是不知道皇兄是否要给这个面子,她心里直希望宇文邕能够快些做决定。   宇文邕默然半晌,忽然说道:“你果然冰雪聪明。”   他的语意有些陌生,这股子陌生的味道很是难言,宋熹微只觉得手足冰冷,有些担忧地看向宇文邕若有所思的俊颜。   难道,他看出什么来了?   宋熹微的心头突然响起一声炸雷。   宇文邕却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的惊恐,轻轻将嘴角一挑,眸中流光潋滟,似花摇月影,莲弄清风,这清贵的神韵浑然天成,不加矫饰仍能令人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阿肃的事情朕会慎之又慎。”他撇了撇头,看见垂眸不语的慧公主的香肩似有了一丝颤动,他又叹道,“朕的妹妹,陷得不浅,叫朕真是为难。”   他说罢,提着步子离开了。   慧公主欣喜地抬起头来,美目望向了长舒一口气的宋熹微,笑脸又扬了起来:“姐姐,有救了,阿肃有救了!”   宋熹微现在心情颇好,一面应着一面将她扶起来。想想刚才还真是心有余悸,其实她隐隐地感觉到宇文邕似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可他既然不点破,那么现下她就是安全的是不是,只要不惹怒他,今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又过了几日,阿肃便被释放了。宋熹微那时仍然在捣药,听了一些嘴碎的宫女的话,心中突突地跳。   那些人说,慧公主很高兴,还时不时将他单独叫到御花园叙旧,还总是准备一桌子的美味珍馐。   原本皇上都不管的事她们在这儿嚼舌根是很没品的,但是宋熹微却暗叫不好,这个阿肃曾让她向慧公主传话来着,是一句很是绝情的话,她怕慧公主伤心就没有送到。这几日阿肃时常与慧公主聚在一起,应该是已经察觉到了吧。   女性敏锐地直觉告诉她,这个阿肃十有八九并不待见慧公主,可她毕竟是公主,他便是胆子再大也不能直面拒绝。这一来二往的,慧公主便天真地以为阿肃是真的喜欢她的,行事也就愈发大胆了起来。相信阿肃身陷囹圄之时,是想借着机会彻底断了慧公主的想法的,可惜慧公主不但不离不弃,还有个宋熹微来搅黄他的事。   这笔账,唉,当然全得算在她上头,这等世间痴儿女!   沐鸢见她终日长吁短叹的,忍不住也劝了句:“那阿肃再怎么横,也不过是个禁卫军而已,他不会吃了你的,放心吧!”   “可她还是公主的心上人呢!”宋熹微趴在药台上,耷拉着脑袋,语气恹恹。     “可你还是公主心上人的救命恩人呢!”沐鸢又道,顺带推了推宋熹微的胳膊。     是哎,她可是那小子的救命恩人,难道他还敢在她面前横?     宋熹微立时喜笑颜开地搂住了沐鸢的脖子:“小沐沐你真好!”   ……   想她宋熹微现在啥事儿干不了?皇帝宠着,贵妃罢兵了,她还施恩于公主,现在走到哪儿,那些人看着她都是毕恭毕敬,大气都不敢出。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一级棒,宋熹微正美美地享受着这种被捧上天的感觉。     然而这时,晴天霹雳俩消息。     其一,齐国那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尤以音容兼美名闻天下的兰陵王,他他她……他要来出使周国了!     宫里一时群情激昂啊,热血沸腾啊,开水滚烫啊,哪个小妮子还没点萌动的春心,虽然周齐两国现在关系已经开始僵化,虽然皇上好像对兰陵王总是心怀敌意,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足以打断她们对于美男的幻想,对于成为美男枕边人的幻想!     宋熹微惊得手里的甘草都掉在了地上,是的吧,她没有听错吧?她苦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原本在窃窃私语的宫女见郑璃变了脸色,虽不知是何缘故,但也心道这货惹不起,于是赶紧溜了。     她还没做好准备来消化这个事实,那第二个霹雳弹又炸响了:公主请她一叙。     本来这没有什么,她对慧公主并不排斥,重点是阿肃在场啊!果然乐极生悲,泰极否来。     望风亭八角飞檐隐没在层层如密帘般的林木之中,只微微显露出朱红雕漆的宝顶。日光倾城,浮云镀金。     宋熹微慢慢地向着那尖尖的宝顶探去,拨开重重蒙络摇缀的花枝,染了一袭衣香,终于在望风亭中看见了等待多时的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侍女都被遣退了。     真可惜,没有酒菜佳肴呢。     她默默叹息,那两人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公主招呼道:“郑璃姐姐来了,快过来吧!”   宋熹微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复杂心情,正不知如何,只听她糯糯的声音唤了句,她便似是把魂都给丢了一般,就这么走到空位上去了,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阿肃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并不与她说话。     宋熹微心里更加不安了,慧公主请她一叙,没有酒菜怎么叙?她忍了,可这货还对她甩脸子,还真是叫她不能忍。     “阿肃公子不知对郑璃有何意见,不妨说说清楚。”   阿肃并没拿正眼瞧她,眸光冷艳高傲,他的声音亦是冰寒凝绝:“郑璃姑娘似乎对在下很不以为杵,不过传个话而已,郑璃姑娘却轻巧地推脱了。所以‘有何意见’四个字,应该是在下要问郑璃姑娘的!”   慧公主不解,道:“阿肃,你要传什么话吗?”   宋熹微有些心虚,垂下眼睑,想想等下该怎么接这个阿肃的唇枪舌剑。     阿肃看向宋熹微时,是冷眼不屑,而当他面对慧公主时,声音虽然仍然清凉,但也缓和不少:“我今日以公主之名约她出来,原是想单独致谢的,另外还有一些私怨想与郑璃姑娘了结,不知道公主能否先行避让,稍后我再向公主赔罪。”   其实把心上人和另一个人女人单独放在一起,慧公主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但是阿肃此刻的声音已算得上温柔,她心神一荡,似是魂都被勾走了,哪儿还能不同意?更何况她早就看出来了,阿肃很讨厌宋熹微。     慧公主乖巧地点点头,道:“我在前面的古槐树下等你。”说罢便起身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宋熹微叹气,其实,从他说出“单独”以及“私怨”这两个词时,宋熹微已经明显感觉这事不好了。果然,慧公主一走,阿肃的目光立时利如冷箭,原本魅惑的凤眸危险地眯了起来。     她似是没瞧见,还打着哈哈:“听说兰陵王要来了啊,你知不知道?”   阿肃一愣,惊疑过后冷声说道:“我上次托你告诉公主的话,你为什么没有说?”   果然是来算老账的啊。     宋熹微想起沐鸢同她说过的话,气焰顿时嚣张了起来:“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给谁看,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跟恩人说话吗?”   “那不过是宇文邕不想杀我。”阿肃的声音平静,却让人感觉到他内心一片凉薄。     宋熹微有些惊讶,他也早就看出来了?? ☆、第五章 ?  宋熹微撇着脑袋狐疑地看着阿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难不成宇文邕……”   阿肃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不自然,他看着宋熹微只是淡淡地说道:“他已审问过我了,顺带给了我一些警告。”   宋熹微听了这话,不由笑道:“是知道兰陵王要来了,所以给了你一点警告让你不要在背后有所动作吧?”   阿肃却摇头,“不,我并不知道兰陵王的消息,事实上,对于这一消息我也是刚从你这儿知道的,现下尚有些怀疑。这齐国的兰陵王,应是宇文邕最大的敌手才是,他为何敢冒此危险来周国?”   宋熹微想要留意他的神色,却见他眼神里除了怀疑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她倒不禁疑惑了。无论如何,她总疑心他与兰陵王有些关系,是不是因为她对那个名动天下的绝代战神也是充满了向往的?   想到这里,宋熹微不禁有些沉默。   亭外婆娑的绿影抖起浓郁的轻纱,曼妙地游移滑落,叶间花如落雪,星星点点弥散其中。风里含着缕缕素香,慢慢的飘过来,饶有兴味地逗弄着她的鼻翼。宋熹微慢慢地,生出了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感慨。   阿肃凝眸看着面前的女子,目光深如子夜不可窥伺全貌。可他仍然觉得,面前这个女子,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就比如现在,她的眼神里竟然有种看破千年风霜的沧桑,如此令人沉醉心驰。   他只觉得心跳慢了半拍,似乎是被眼前人摄去了魂魄般,一时有些痴愣。   也不知过了好久,宋熹微察觉到一道痴醉的视线,她一撇头,阿肃也尴尬地望向别处。宋熹微笑道:“皇上其实是警告你,要对慧公主好点吧?”   似是被道破了心思,阿肃有些不自然地转移话题:“我在与你说兰陵王的事。”   宋熹微扯了扯嘴角,分明是青春少艾的年纪,可这一身风尘沧桑之味不知为何竟是藏也藏不住:“兰陵王么,与我何干呢?”   阿肃有些惊讶,这世间形色女子对于兰陵王有多痴迷他其实是知道的,为什么眼前这个女子,在听到兰陵王要来周国的消息后,竟然是这种“与我无关”的反应?他嗓子咽干,“这……可是兰陵王!”   宋熹微嫣然一笑,看向阿肃的眼色里多了一份嘲讽:“我为何定要与那些痴女一般去追逐在这乱世最虚无缥缈的爱情?”   阿肃被她语气中令人心惊的决绝震慑到,这一刻,他已深刻地感觉到,她与世间形形□□的女子都是不同的,她是出水芙蓉,她是晓露水仙,她不在百花园里,她清雅高傲,她风姿绝世,她是绝无仅有的。   他再次沉默。   宋熹微笑道:“你怎么了?”   “可你毕竟心软。”阿肃叹气,“你不将我的话向公主转达,其实是怕伤害她吧。你这样心软,其实也不适合这种世道。”   怎么好端端的话题又扯回来了?宋熹微皱起眉头,心想这人果然睚眦必报,记仇得狠。她似是想到什么,又将笑靥绽开,“阿肃公子,其实若想公主对你死心,你的话,你大可以亲自告诉她……呵呵,你又何尝不心软呢?”   两个人,互相怨怪,却是为的一样的心思。   说到这里,阿肃的心湖里落下的那一颗石子,终于激起了阵阵涟漪。水纹渐渐扩大,他嘴角的笑弧也在渐渐加深。他似乎明白了,心里的那一丝悸动是为了什么。   “我本是与你了结一下私怨的,现下看来,倒是没什么了。”他有些叹息,有些无奈,“你没做错。”   “你亦没错。”宋熹微接得很快,在阿肃吃惊的目光中又道,“不过是身不由己。”   是啊,他们是一般的善良,一般地拥有这世上最广博的恻隐之心,他们实在不忍心伤害任何一个善良的人。   漪兰殿前。   满园芍药簇拥盛开,雪白的,浅粉的,嫩黄的,魅紫的,一团团逐对成球,色彩斑斓的蝶自在地穿梭其间,光影明媚。   纪烟裳今日穿了件浅粉高腰襦裙,袖袍宽大,裙摆迤逦垂地,她缓步而行,静赏着亭中风光。她的如云墨发高高挽起,鬓间还插着一朵粉红色绣球状的芍药,美娇花与伊人面两相照应,交辉映红,更添精致妩媚。   这朵芍药是方才宇文邕来时亲自为她插于鬓间的,她虽然心知他并不爱自己,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心头的那丝雀跃。脸上红潮都未散尽,她捏着衣角正不知如何。   细柳实是于心不忍,娘娘似乎越陷越深了,可是她又不好意思去敲碎她作为一个女人特有的美梦,只能默默地叹息。   “细柳,你做什么不说话?”纪烟裳留意到细柳的沉默,回身问了一句。   细柳叹道:“娘娘这些日子里,都没有想过该怎么样去对付郑璃吗?”   纪烟裳想到郑璃,不由得美目一黯,“若说要对付她,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但没有哪一种方法是能离间她和皇上的。对于皇上而言,郑璃不单是恋人,更是知己,这种联系实是牢不可破。我竟然没有了两全的法子。”   细柳惊道:“娘娘打算放弃了?”   纪烟裳叹息,“不,自然不能便宜了她,我进宫时日已久,难道还斗不过一个区区小丫头?只不过现在兰陵王要出使周国,这可是大事,我须得趁此时机好好寻思寻思该怎么让他在周国出丑。至于郑璃,还是先放在一边日后再说。”   知道自家娘娘一心为皇上打算,细柳也不做声了。其实她心里明白,就是大冢宰想的,也是要让兰陵王不好过吧。毕竟在国家大事上,他们还是一致对外的。   既然娘娘这么说了,她也只能暂时对郑璃止戈,好在她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上次将她推入井中的是什么人。   现在唯一麻烦的,还是那个让整个宫中都为之沸腾的兰陵王,那个绝世男子,高长恭。   离兰陵王到长安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宫里人的热情愈加高涨。纪烟裳虽出面做了明令,不许多嚼舌根,但仍然堵不住宫中的那些嘴。   而不知为何,这几日宋熹微的心更加不安了。   这日夜里,向来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她破天荒做了一个梦。   梦里,古朴庄严的城楼静静地立在斜阳下,长烟直上,青天欲染。楼上那女子,一袭嫁衣如火,纤秾得中,修短合度,既姽婳于幽静,又婆娑乎人间,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只是云雾漫天袅娜氤氲,她的如画眉眼都于浓厚雾霭之中若隐若现。   可是能够想象,她必是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的绝色女子。   她在一声声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又细腻又小心:“长恭,长恭……”   不远处的楼下立着一匹白色的流鬃马,马上那人,周身银铠,辉映着漫天云霞,色泽倾城夺目,晃晕人眼。   他的手里握着画戟,分明可瞧见戟上的云白流苏。就这样静默地立在城下,微微仰着脸,夕阳余晖为他的银质面具镀上鎏金,面具下露出的下颌线条刚毅棱角分明。宋熹微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似乎离那个男子更近一些,近到似乎可以看见他深情幽邃的眼睛。   那大约是天地间最美的风景,美得令人痴醉,令人惶恐,令人心碎。   男子身后的五百甲兵气势凌人,而在这绝代风姿前却只能黯然失色。   仿佛那一刻,世间万物都只是为了马上的男子与那嫁衣如火的女子而存在,从亘古至如今,永恒定格。   宋熹微醒来后,便一直心跳如擂鼓,为之惶惶不安,倘使她没有想错,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应该就是兰陵王高长恭。   而那个人,此时正在前来周国的路上。   很奇怪,那个素未谋面的北齐王爷就似有什么魔力一般,在现代时,听到他的名字,她会觉得有些心痛,会刻意地记下关于他的事迹。现在,知道他要来周国,来她所在的地方,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跳动,仿佛带着极大的欢喜,而这欢喜真是强烈得令她害怕。   梦醒以后,忽然不敢再睡下去。那梦境太过唯美,她甚至害怕就此沉湎。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世间情,于男子而言不过美酒佳肴,用来风花雪月合适,用来潇洒挥霍也合适,于女子而言,却是一味穿肠□□。这是个男人三妻四妾美姬如云的时代,爱情只不过是最廉价的点缀。她说什么也不会要。   就迎着初夏的风自在漫步,此时已是深夜,也过了宵禁的时辰了。这时候出来,是很危险的,然而宋熹微这时因为前些日子在宫中所受到的优厚待遇,警觉性自然地退了几分。   她在宫里约莫待了两个月了,路却还不甚熟悉,也是,那个大学的外号“路痴宋”她可是坐实了的。   晃晃悠悠的,竟来到了朱紫阁附近。天色暗沉如水,连月光也没有,路上黑得怕人,只隐隐有些昏黄的宫灯闪烁,却只是杯水车薪。宋熹微见此地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于是正预备踅回去。   就在这时,一道迅疾的风轻巧地掠过,她的襟袖微微扬起。宋熹微手足发凉,急忙撤到一边,寻了一条植满柳树的小路,可还没走几步,身后又是一道风无息飘过。   宋熹微一惊,竟然不是幻觉。她脚步只这么顿了顿,然后铺面而来的杀气让她来不及反应,猛然双手被人一扣,那人也只是轻巧的转了几圈,就这么将她抵在了一道墙上。   还没来得及尖叫,脖颈一凉,宋熹微惊恐地感觉到,这是一只匕首。   “你……你是谁?”宋熹微平日里的镇定全都烟消云散,她的声音颤抖,呼吸也加重了起来。   那人听到了她的声音,瞿然一惊,“是你!”   他手下的匕首松了松,宋熹微得了空儿使力去推身前压着她的人,可是推不动,宋熹微察觉到这人是学了武功的。她正有些灰心,却突然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   “阿肃?”她惊疑不定。   阿肃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反应,他运指如风,雷霆一击,便点了宋熹微身体的几处大穴。然后,他将横在她玉颈前的匕首拿了下去。看着宋熹微,无光下瞧不清脸,但他似乎能感觉到她心里的害怕,他有些歉然地说道:“对不起,我只能这样,你先别出声。”   宋熹微以为撞破了别人的私事自己已是必死无疑,但知道了这人是阿肃,她的心里又腾起了一丝希望,她现在自然不会贸贸然地出声,毕竟现在他们并不熟稔,若是真的惹急了他,说不定自己仍要横尸当场。   她试探性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宇文邕不是给过你警告么?”   阿肃声音骤冷,乍如寒冰:“我从不需要任何人的警告。”   宋熹微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对方情绪上的波动,而处于危险状况的她心思比以往更为细密,她已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很不喜欢宇文邕,似乎每每提起,他总是会不高兴。知道了这个雷区,宋熹微只能把话题移开:“这里,应该是朱紫阁吧,上次你要闯的地方。”   “嗯。”他的声音暗哑低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这个字中品出了一些风情魅惑。   宋熹微深深吸气,此时她的四肢已不得动弹,只有勉励按捺住心中的恐惧继续与他周旋:“你来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肃沉默良久,才道:“宇文邕那样喜爱你都不曾与你提起过朱紫阁的秘密,我自然不会多说。郑璃,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尽可能平复心情,“你说。”   “不要将今日你看到的一切说出去。”阿肃顿了顿,有些为难,道,“能够答应我吗?”   至此,宋熹微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她坚定地为他承诺:“我答应你,决不将此事说与第三人知道,如违此誓,我必遭天……”   嘴唇一阵温暖,她有些惊异,是他的手,轻轻覆住了她的樱唇。   那人的声音轻若呢喃:“不要,不要赌誓……”? ☆、第六章 ?  宋熹微从未听过如此低迷而磁沉的声音,一时有些怔住。   阿肃也拿下了放在她樱唇上的手,深深地凝视她,“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确认。”   宋熹微道:“确认了然后呢,你这样铤而走险,然后呢?”   她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关心,惹得那人轻笑了一下,“我会离开周国,不管确不确认,我都会离开周国。”   宋熹微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慧公主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俏脸,不由脱口而出:“那公主怎么办?”   阿肃一默,他的心里是如此着恼,他分明不喜欢慧公主,可是他喜欢的人却似乎并不关心他的心意,只在意公主的心意。   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顺手解了宋熹微的穴道。   宋熹微乍然获得了自由,手脚轻松,可是她既然做了承诺,就绝不会成为背信弃义之人。四下一望,但见黑魆魆一片,渺无人迹,夜风飗飗,远处传来微微的花枝折断的脆声,尽头点着几盏长信宫灯,幽微昏黄的光芒静静地闪烁。   似乎明白了什么,宋熹微道:“我陪你进去吧!”   阿肃却皱眉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然而宋熹微却无所谓,“来到周国皇宫后我一直谨言慎行怪没意思的,今日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知道你的秘密,或者应该说,是朱紫阁的秘密。”   阿肃点了点头,想来黑暗中她怕是瞧不见,又轻轻应了声:“好。”宇文邕那么宠爱她,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拿她怎样,最多更费力些地保护便是了,他不拒绝她,是不忍心拒绝,没办法拒绝,舍不得拒绝。   便迎着那路尽头的几点微弱的光芒走去,依稀可辨路边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行至尽头,宋熹微与阿肃对望一眼,此时已是能分明地瞧见人了,宋熹微见阿肃眼底有些挣扎,不由好奇,上前去试着推了推门。她的力道不大,然而却推不开,应是落了锁了。   她又退后几步,退到阿肃跟侧。阿肃见她又有些企求相帮之意,微微勾唇,然后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   那可是宋熹微的敏感地带,她差点没叫出声来,然而没等她开始叫,猛然间身子一轻,竟似被人提了起来。阿肃的身形矫捷,只这么轻轻一跃,落地时已然站在了门的里侧。   宋熹微不由赞了一句:“不愧是老手!”   鉴于有上次被抓的经历,阿肃怎么听都觉得这话里似有些讥讽之味,他无奈地摇摇头,松了揽着宋熹微的手。   再往里望去,则又是黑黪黪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宋熹微心中噔噔直跳,她忽然有些后悔了,有点想拍死她那该死的好奇心。   阿肃提着步子慢悠悠地向里面走去,看似闲庭信步,可宋熹微却瞧出来了,这个总是冷漠高傲的阿肃此际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宋熹微跟上他,外围虽然落了锁,里屋却没有。她很是奇怪,宇文邕既然将此处列为禁地,却为什么在来这里时竟然没有瞧见那平日里无处不在的黑衣禁卫军?为什么这里的保密工作做得到处是疏漏?太多奇怪的地方,宋熹微一时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发现了什么?”见阿肃倏尔停了下来,似是在垂眸注视着一对梅花小几,她有些惊异。那几上也无甚物事,只有一把展开来的折扇。   阿肃却不自在地回过头,说道:“无甚,只是想不到宇文邕竟也喜欢南国那些附庸风雅的物件。”   他身上的一切都让宋熹微觉得奇怪。宋熹微在他面前一直称呼他们北周的皇帝为“宇文邕”,其实不过是顺了阿肃的口,这个阿肃也不过是个黑衣禁卫军,没想到竟然直呼皇帝的名讳,她奇怪得很。   只不过这折扇倒的的确确是南方人喜好把玩的东西,在他们北方,即便是兰陵王和独孤信这样的美男子,也不太好那些风雅打扮。   宋熹微拿起折扇来瞧,黑暗中有些看不清。这屋里一片漆黑,就连天幕上也只有几颗稀稀落落的星子,黯淡无比。她瞧不清折扇上的字,有些好奇,道:“怎么有人把这把扇子放在这里?”   阿肃语声低沉,“我亦不知。”   不知才怪!她宋熹微便是再傻,也留意到了阿肃语声中的异样。不过想来是件伤心事,他既然不说,她也不好意思去问。   宋熹微放下折扇,又向里面慢慢地探去。走了几步,突然腰间一暖又是被人搂住了,她被人往后一扯,瞬间跌进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她忽然有些羞臊,涨红了脸道:“你又要做什么?”   阿肃沉声说道:“你的脚下横着一个矮几。”如是这般低迷的嗓音,冰凉却富磁性,真让人沉醉。   宋熹微却没有沉醉,她有些吃惊,“你看得见?”   “呵呵。”他似是心情有些愉悦,轻笑了两声,“习武之人,夜能视物,很奇怪么?”   她有些讪讪,也有些羞恼,哼,她一个外行,看看热闹就够了,那晓得这么多门道!   忽然想起阿肃的手还放在她的腰间呢,她不自然地挣脱他的手,“我自己绕过去就好了。”   “你似乎对朱紫阁的一切好奇过了头。”阿肃见她有意挣脱,也并不着恼,而是没头没脑地来了这样一句。   宋熹微正不知如何说,他却又道,“既然如此,那也好吧,我牵着你就是了。”   那话语中的温柔与宠溺让宋熹微吓了一跳,她可从来没想过这茬,慧公主要是知道了,那么她在宫里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说不定连宇文邕都要变脸。   她有些悻悻地说道:“不了,你在前面走,我跟着你便是。”   阿肃无奈地摇头,便自己走到了梳妆台边上,铜镜已锈迹斑斑,摸上去很是粗糙。台上有只木质梳拢,静静地躺在那儿,好似常年没有人主人,看上去是如此沧桑寂寞。   他心神一凛,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叫嚣:“既然过得这般不好,当初又为什么要抛弃我?”   阿肃周身都结着悲凉与惆怅,他便这么默默地打量着那支梳拢。   宋熹微有些奇怪,“你是不是认识这朱紫阁以前的主人?”   他没有回头,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宋熹微凑上前来时,阿肃已经轻轻将那支梳拢拿起,然后极其小心地将它揣进了自己怀里。   宋熹微惊道:“你怎么……要拿这个?”   阿肃淡淡一笑,笑声中满是苦涩,“宇文邕拥有了它二十年,是不是也轮到我了呢?”   这话说的。宋熹微到底还是看遍了国产神剧的老戏迷,这时已经反应过来这可能就是那些她曾以为烂俗的豪门情缘情节,遂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和宇文邕,是什么关系?”   阿肃一愣,随即厉声反驳:“我和他没有关系!”   然而话音一落却没了声息,仿佛刚才疾言厉色的不是他,他的沉默在此时显得如此突兀。   宋熹微这下确定了,还真有些关系。最戏剧性的结果是,这个阿肃其实是宇文邕的兄弟,那么他其实是叫宇文肃?有些难听,或者只是同母异父?不过这也太闹心了,就一个父亲不一样,结果两人一个成了皇帝,一个却做了侍卫,这叫阿肃的心里怎么能平衡。还有,貌似宇文邕的母亲叱奴太后还没死呢!   想了一下,宋熹微没能明白,也就不再费脑筋了。   阿肃转身,轻轻拥住了宋熹微,动作很轻,给了她反抗的机会。可是宋熹微才刚回过神,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被人给抱了,她自然来不及推开。只是等到她可以推开的时候,她又不想推开了。   她明显地感觉到,阿肃的身体在颤抖。   宋熹微身子绷得紧紧的,木鱼似的一动不动。颈边有些湿湿的温热,她大惊,抱着他的这个男子,到底遭遇了什么,竟然哭了?   静夜无声,一室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肃慢慢松开怀抱,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宋熹微有些愣了,但还是豪气地一拍胸脯,“放心,连同这件事,我都不会说出去的,今日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阿肃的心情此刻已经平复了下来,又见了宋熹微的动作,不禁莞尔。他看上的这个女人还真是……特别。聪慧的时候恍若千万人亦有所不敌,而装傻的时候却又是这样憨态可掬。   他心里头一遭,有了想要一个女人来陪伴自己的想法。人世如此孤独,我愿与你共度。   便是很久以后,他回想起今日萌生的念头,仍然欣慰地认为这是他此生中有过的最值得骄傲的想法。   时值三更,深夜寂寂。   阿肃确实做到了这时分一个君子应该做的事,那便是护送她回寝居。   后半夜宋熹微也仍然没有睡意,朦朦胧胧间想着阿肃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你要等我回来……你。”   中间有个字听漏了,她正努力地回想着。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却陡然一惊猛地从床上坐起。有脑子的都知道他的意思了,他这是要……要回来接她!   难道这个阿肃真的对自己产生兴趣了?这可不好。她可不认为在这种时代背景下还有什么纯粹的喜欢,可是她宋熹微不是这里的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然也与这里的女子有所不同,那么吸引那些男子的可能便是存在的。   会不会连宇文邕也……难道他迟迟不肯揭穿她的谎言,也是因为他对她产生了一定的兴趣了?   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脚。宇文邕往这里大添医书药材,其实就是件俾众周知的事情吧,否则这些他原来怎么不送?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的。   这时候,她已经没空去想阿肃的事情了,皇上这事才做得更让人心塞!   她就这样悲啊悲的,第二日顶着黑眼圈就当值去了。   沐鸢好心要揽了她的活儿,劝她回去补眠。可是宋熹微却不晓得自己身上除了一点新鲜劲儿还有什么,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对这样的自己产生兴趣了?想到这里,她再困也没心思睡了。   晌午时分,宇文邕传唤。   湖心亭静卧在一片粼粼的波光里,转过朱漆走廊,宋熹微看见宇文邕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他的身边只是跟着几个绿衣太监,连龙袍也未穿,只着了简单的湖蓝色便服,整个人却英气勃勃,神姿潇洒。   宋熹微紧张得手心冒汗,今日以前她本不是这样的,然而猜透了宇文邕的心思后,这股不安来得如此浓烈。   而且宇文邕今日似乎没了以往的避讳,甫一见到她,便微笑着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连几个太监都红了老脸,宇文邕却丝毫未觉,他拉着她的手,一起到湖心亭的围栏边坐下。   宇文邕的目光中是令她最为惊惧的炽烈,他握住她的手上也施了她无法反抗的力道。宋熹微有些任命,宇文邕冲着那几个太监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太监们便有序地离开,宋熹微俨然更紧张了。   良辰美景,公子如玉,他……他不会是要告白吧?   天,这什么风流时代啊,连皇上也玩浪漫?   宇文邕留意到宋熹微的不情愿,声音暗沉:“阿璃,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连“我”都又出来了,这可真是不祥的征兆!   宋熹微心里在发抖,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她默默地垂下眼睑,额上搭着的细碎的秀发覆住了眼睛。她淡淡说道:“皇上说笑了,阿璃哪有那个胆子不想见到皇上?”   这个回答令宇文邕很不满,他的声音又冷了几度:“是‘不想’还是‘不敢’?”   宋熹微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喜欢溜须拍马了,原来有时候这不是自身问题,是被逼的,有一个好听好话但好话都是假话的主子,谁还敢说真话?她叹息道:“阿璃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啊,左右是没有排斥皇上的意思。”   宇文邕并未点头,却伸出手来轻轻地捧住了宋熹微的脸,令她不得不抬头。她心中一紧,没想到宇文邕动真格的了。   说实话,宇文邕看了这张脸很久了,可是那时的阿璃远没有这样美得令他心驰神往。双眸似水,却带着谈谈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十指纤纤,指骨修长完美。肤如凝脂,唇若施朱,双颊晶莹似玉,如新月生晕,如花树堆雪,冷寒于外而娇柔于内。   这样的女子,他怎么能错过?   她是谁都好,但必须是他的。? ☆、第七章 ?  宋熹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似下一刻便会流出水来。她的美目中波光流转,仿佛回荡着无声的旋律。   “皇上……”她有些愕然,语不成声,不知该说什么。   宇文邕轻勾唇角,淡然一笑,“阿璃,你以前,是唤我‘阿邕’的,你还记得么?”   他明明知道她是装失忆!   宋熹微脑袋又有点转不过弯来了,他既然明明知道了她是装的,为什么还要问这种问题,难道他不是早就猜到了她不是郑璃吗?   “皇上……”她这声轻唤里却杂了一丝惊恐。   “呵呵。”宇文邕轻笑了声。   日光越过波光摇曳的水面,拂下一片浅淡的碎影。他英俊的眉眼仿佛将整片水光都吸纳其中,缓而慢地流转出缱绻情深。   “阿璃,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宋熹微一惊,手紧紧地攥住了搭在腿上的紫红色襦裙。   宇文邕目光下移,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纤手,“从前的阿璃,一心一意地信任我,虽然知道于宇文护而言我不过就是一个傀儡,可是她仍然全身心地依赖我。只可惜,我没有护住她。”   宋熹微垂眸不语。   宇文邕缓缓说道:“落井后醒过来的阿璃,她看我时目光里有我害怕的惊惧、坚定、决绝,她不再盲目地信任我,她是如此渴望自由,渴望安稳。”   原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宋熹微心念一转,宇文邕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他的声音低而哑:“可是我现在,没办法给你自由了。”   这话令宋熹微很生气,明明是他护不住自己,有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带在身边,难道他就不想让心爱的人好过吗?也是,他有什么心爱的人,郑璃于他而言也只不过是个有着新鲜口味的玩物罢了。   宇文邕抽出右手抚上她因为愠怒而蹙起了眉头,“阿璃,我愿给你安稳,许你平安,你是否愿意跟着我?”   宋熹微紧紧捏着拳,心里一片挣扎。   诚然,上次宇文邕没有保护好郑璃,可是经过上一次他必然更小心了,更何况她知道,历史上的宇文邕是北周最为著名的皇帝,是他扳倒了宇文护统一了北方。那么,跟着他,会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   就算入了他的宫,成了他的人,只要她能紧守己心,不与其他女子争夺吃醋,安于一隅,此生是不是也能安枕无忧?   “朕许你,”他顿了顿,在宋熹微小心翼翼忐忑的吸气声里,静静地吐出八个字,“四时明媚,一世繁华。”   四时明媚,一时繁华。   宋熹微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方才听到的,便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誓言吗?   她空灵澄澈的美目中积蓄了厚重的泪水,转眼间崩溃涌出,眼眶已经承载不下了,就连细密的眉毛也沾了点点滴滴细碎的晶莹。宇文邕温柔又心疼地拭去她眼底的泪痕。然后,他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答应我,留在我身边,好吗?”   她还能说什么,还能再说什么?她已经泣不成声。这世间最令人痛苦的,是求而不得,而最令人欣喜愉悦的,却是如她此刻般,求仁得仁。   宇文邕轻轻地拦她入怀,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背,如此温柔眷恋。   湖心亭静卧在一片波光里,而波光摇曳在情人的眼里,涤荡在他的心里。   三日后,郑璃被封为郑姬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皇宫。   纪烟裳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手心一抖,一支攒金丝镂红珠玉的长钗便划破了她的手,只愣了那么一瞬间,她便趴在梳妆台上痛哭失声。   她没有想到,她那么一心一意地要帮他应对兰陵王,可是他却趁着她放松之际,抢先一步将她纳入了后宫。   细柳告诉她情况不坏,宇文邕只不过将郑璃当成一个女姬而已,那郑璃毕竟心无城府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更何况她的后台宇文护还在呢,树大根深,便是宇文邕也不得不忌讳着点。   那哪里是她想要的?她不过是输了一颗心,而在这场博弈里却全都输了。   沐鸢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宋熹微,啧啧称赞,“我们阿璃的底子就是好,穿什么都漂亮,难怪皇上倾心。”   彼时宋熹微被宇文邕安排进了莲华居,那是宇文邕特地为宋熹微辟的一座小院子,环境清雅,而且有两座小莲池,池中荷叶已然亭亭如盖。池上流泉散珠撒玉,水流清透,在皇宫里更显得超脱尘世。主屋虽然不甚高大,没有了那些琉璃瓦铺盖的宫殿宏伟,但映照着门前流水,却又多了分江南黛瓦青烟、枕河人家的味道。   沐鸢虽是医女,但宇文邕见宋熹微在宫中无甚朋友,便特意支了她来服饰宋熹微。   那沐鸢对宇文邕的一片诚心十分感叹,又见自己的好朋友有了归宿,心里十分欣慰,便对着宋熹微今日的着装打扮狠狠地称赞了一把。   宋熹微羞得满面红,“沐鸢你要再敢胡说,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只一提到宇文邕,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狂跳,连她自己都无法平息。那一日晃荡的水波里,那一片深情的眸光……真是不能再想了!   今日是纳姬的第一天,宋熹微尚不用去给纪烟裳请安问好,她自与沐鸢絮絮叨叨地说些有的没有的事儿。不料,第一个前来拜访的,竟然是慧公主。   “郑璃姐姐!”慧公主一进门来便春光满面似的,似乎把整件屋子都给照亮了。   宋熹微至今最不想见的人就是阿肃,而慧公主和阿肃关联太大,也是她十分不相见的人。   不过宇文邕向她许了承诺以后,她所有的好运都已经透支了。她本是个倒霉的人,现下开始,可能坏事又要一桩接一桩了。   沐鸢与慧公主见了礼,恭谨地退到一旁。   宋熹微强作笑脸地迎上去,“公主笑靥生花,是遇见了什么好事么?”   慧公主笑着上前,双颊嫣然如果,事实上,除却那天晚上在湖心亭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一副依依楚楚的模样,其他时候,她的笑靥总是飞扬在脸上,恍若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让人忍不住想要为她排开一切污浊与尘杂。   此际,她正笑意款款地说着最为私密也最为甜蜜的事,“阿肃好似要向我表白心迹了,姐姐你教教我该怎么回应啊!”   这时,连一旁的沐鸢也咳嗽了一声,慢慢的扭过头去。   宋熹微有些吃惊地看向慧公主,“公主,你方才说的是……”   她最害怕的不是阿肃变了心真的喜欢上慧公主了,而是慧公主误会了什么。   其实她一直知道,阿肃的初衷与她一样,他之所以拖到现在仍然不说,也是顾全了公主的面子,更加不想伤害慧公主。   可是现在,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慧公主这样巧笑嫣然地告诉她:“上次我去找阿肃的时候,看着他正拿着一只玉簪喃喃自语,说什么‘要不要送’呢!”说到这里,她的脸似是不经意地红了红,仿佛后面的她已不用再说,大家都应该明白了。   对于阿肃和慧公主的事情,宋熹微其实乐见其成,但既然阿肃不喜欢慧公主,所以她也没有去干涉他们的这点私事。可是现如今慧公主已经起了这样的误会,到时候阿肃如果将这事捅开,那么于她,于慧公主,于宇文邕而言,都是伤害。   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宋熹微叹了一口气,才接道:“公主,你对他的了解能有多少,真的确定要接受他么?你的皇兄……”   “又是皇兄!”慧公主不满地抢下了她的话头,“就许你和皇兄好了,难道就不许我喜欢阿肃么?”   这样直白的表述对于一个公主来说是极损身份的,可是她不管不顾,似乎这世上除了阿肃,就没别人没别事更重要一样。   宋熹微不再说什么,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慧公主走时已是气冲冲的,长裙曳地翩然生姿,她本就气质绝佳,走步时不假矫作亦是三步生莲。望着她的翡翠色缀金丝百蝶长衫,宋熹微忽然觉得,似乎要去找那个罪魁祸首阿肃谈一谈了。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   垂柳牵丝,笼着轻纱似的梦,柳前湖泊扬起层层叠叠的浪花,晶莹细碎,宛如一幅錾银的画。柳下那人,微仰起脸,轻捻着柔软下垂的绿枝,默然无语。他的身姿颀长,丰神俊逸,黑色的长袍浓得似墨。   宋熹微没有想到他此刻竟然会在这里,显然这是不合规矩的,但他总是这么大胆,而宇文邕也从未对他这一大胆的行为说过什么不是。   那人凝眸不语,即使察觉到有人正向他靠近,他也没有回过头,甚至连动一下也未曾。   宋熹微一面上前一面说道:“阿肃公子真是闲,不去守职,还有心思在这里欣赏湖光山色。”   陕地多山,便是在宫中,也能望见那一片高耸的翠微之色,碧峰巉然,山间杂花生树,远望去如宝装屏风。   阿肃冷笑一声,竟含着苦涩之意,他慢慢转过身,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她的打扮惊到。   酒红色织锦长袍迤逦垂地,鬓发高绾,头上步摇金钗参差错落,皓腕如雪,却有珠玉生辉。眉含青山,唇抿朱丹,花黄敷面,精致娇媚,似将那原有的愀然空灵的气息完全隐没,竟让人觉得原来的她只是不切实际的幻觉。   他冷笑道:“郑姬应该比我还闲,不过几日不见而已,便已经爬上了他的龙床。”   这是宋熹微无能为力之事,却并不能被一个外人拿来耻笑,她声音骤冷:“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如此大逆不道,不是一个下人该拿来对主人说话的态度。”   阿肃眸光一掠,划过一丝惊痛,可快得令人来不及捕捉,他冷笑,“可我记得曾经告诉过你,我为己心而活,不在乎生死。”   是啊,他说过。   那时候的阿肃,虽身在囹圄,却不改其志,那么高傲,那么漠寒,身上总是自然而然地淌出名士的气度。只是时至如今,他已不再是阶下囚,而她已不再是司药女。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什么,也不需要什么来结束,倘使就这样针尖对麦芒,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宋熹微不再与他纠缠这个问题,“我今日来,为的是公主。”   公主,又是公主!阿肃的心里起了一阵阴霾,她从不在意他,却永远在意公主,她恨不得把他推给公主吧。   想到这儿,他心中一阵绞痛,却面不改色地转过身去,心脏那位置,狠狠地一动,牵扯五脏,整个的如火般烧了起来。   宋熹微见他转身,以为他有意回避这个问题,便又上前一步,厉声道:“你若不喜欢公主,直接回绝便是了,你拖沓至今,却害得她越陷越深,你届时抽身而退便是了,公主心里的苦找谁去诉?”   他不转身,只是冷声说道,“真是可笑,你有什么权利质问我?”   宋熹微怒极,“就凭你那日夜间说过的话!你既然与公主尚有纠葛,那日你说出那等话便是千不该万不该,你让我看清了你。”   阿肃心念一动,喉头有些腥甜之味,他却冷哼一声,硬是将那翻腾的血气压下。“是么?郑璃,你一定从未想过涉足情场吧,冷眼旁观之人竟也喜欢说教!真是……姑嫂情深!”   那话中的辛辣讽刺,却含着他对这个女子最深刻的了解。   从未想过涉足情场。呵,他便是看上了这样一个女子,冷情冷心。可他喜欢的还偏偏是她的这份淡薄,真是冤孽。   然而在宋熹微,她却是一怔,没有想到其实这个阿肃,竟然才是最了解她的人。   或许辗转一生也难遇见一个这样了解她的人,因为如此难得。可是她求的却不是这份知己之交,她终归只是想要一个安稳的归宿。   宇文邕给得起,所以她就选择宇文邕。而阿肃,正如她不需要爱情一样,知己在她而言亦是奢侈品。   “阿肃,我这是好意相劝。虽则你身份低微,但慧公主却仍然待你情真意切,这实属难得,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竟会瞧不上她。”宋熹微说着,连自己也是一阵叹息。   阿肃很反感她一口一个“公主”,仿佛在多在这里呆一秒都是折磨,便提着步子离开。他捂着胸口脚步沉重,只留下一句,“我亦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瞧上你。”   宋熹微惊住,似再不能言语。   四下静谧,有默默微风荡过,柳条翩飞,宛如半透明的翠玉。那人的身姿颀长如画,却仿佛就此从她的世界里淡去。? ☆、第八章 ?  宇文邕将郑璃收为姬妾,当晚却去了纪烟裳的漪兰殿。   沐鸢撇着嘴不满地说了几句,宋熹微听了却只是微笑。说实话,能如此,其实是她最想要的结果。   不过她们二人也都明白,宇文邕这么做其实是打了当朝大冢宰宇文护一个耳光,自然这几天行事要低调,恐怕有一阵子都不会过来。   而莲华居少了天子贵气,却似乎更添清幽了。   不知不觉间又是几日过去,那位只在传说中惊艳世人的兰陵王,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周国。   宇文邕心中如临大敌,却表现得十分喜欢似的,在宫中专门设了宴,除了邀请诸位朝臣之外,也为宫中一些女眷安排了位置。   宴席上设在太液池边。宇文邕坐上首,纪烟裳坐在她的右边略低处,而郑璃则被排在了后边。前几日宇文护因着宇文邕纳姬一事耿耿于怀,见此情景也不禁点头,心道皇上还是有分寸。   只是纪烟裳似乎没什么兴致,一直默默不语,目光也总未见得抬起来。   灯火通明,那些色彩斑斓的宫灯五步一盏,直延伸到密林深处。黑如泼墨的夜色也被映得发亮,茫茫液池上下天光连成一片。曲径幽深,假山嶙峋,亭榭含翠流丹,烛光辉映下更显浓艳明灿。   众人今日遂了宇文邕之言并不拘礼,到了席上便开始絮絮地聊了起来,宇文邕看着底下一片交头接耳,微微蹙了眉。   宋熹微的目光却一直在纪烟裳与宇文护之间流连。前日她才知道,这宇文护按照辈分来说也只能算是宇文邕的兄长,这倒着实令她惊讶了一把,这个宇文邕和纪烟裳原来还是差了辈儿的。宇文护想要藐视皇上,这招也出的太明显了。   这宇文护看起来要比宇文邕大了至少两纪,却生得威风虎目,气宇轩昂,一袭藏青色宽袖长袍轻轻披着,他只那么静静一坐,整个人的霸者之味便显露无遗,难怪宇文邕视他如最大强敌。   宇文护只是初始时淡淡地扫了宇文邕一眼,紧接着便不再有任何动作,开始专心地喝起酒来。   这时,也不知是谁,就这么高叫了一声:“齐国兰陵王到!”   就这么一声,原本嘈嘈切切的声音便立时停住。   宋熹微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说不出的难受。目光一移,便见那边有几个黑衣人簇拥着一个人走来。   越来越近了,她的呼吸也在加重。而坐在她右手边的慧公主亦是瞪大了眼睛。   那人步履稳健,风度翩翩,飘然似踏着满地金莲而来。他一身峨冠博带,紫棠色的衣袂随风轻飏,风华出众,姿仪无双。若没有脸上那讨厌的黑色鬼面具,他的气场相信能压住在场的一切。   宋熹微听到来自公主的一声喃喃自语,“这身形为何竟如此熟悉?”   宋熹微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经行至宴会中心。施施然一礼,沉而稳的声音便不疾不徐地淌了出来:“齐国高长恭,见过皇上。”   这声音浑厚而中气十足,与宋熹微想象的倒是大不一样。闻说兰陵王“音容兼美”,现下看来,似是有些言过其实。   沉默了很久,兰陵王一直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而他身后的十几人也都跪于地上不得起身。   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皇上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从行礼开始就要给人设置难题了?不过,这似乎有些小家子气了吧。   那些朝臣们一向以宇文护马首是瞻,见此情景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宇文护。只见宇文护高高坐着没有丝毫动作,却不再饮酒了。   这时,宇文邕却哈哈一笑,满座沉默中,这笑声有些突兀,然而他声音清越,却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连传说中兰陵王绝世无双的音色在他面前也只能相形见绌。而他这笑声一响起来,慧公主便悠悠地叹了口气,明显可见对兰陵王有些失望。   宇文邕笑罢,便摇了摇头,道:“兰陵王太客气了,诸位远道而来,想必旅途辛苦,还是快些起来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熹微分明看见,兰陵王起身时,似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倒是奇怪,难道传说中用兵如神的兰陵王,竟然还会怕这些小场面?但愿是她看错了。   不过更奇怪的就是,在听说兰陵王要来周国的时候,她曾那样不安,可是在见着他本人之后,却又是这样心安,她似乎不再害怕了。也是,这个人虽然气度绝佳,但却似乎没有宇文邕优秀呢。   兰陵王在宇文邕的客套话中慢慢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当他衣摆一撩正准备坐下时,又听闻“嘎吱”一声,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个俊美无双的男子……他竟然直直地跌到了地上!而原本应该由他坐着的矮几,随着那声嘎吱声已经……碎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这场变故,不仅宋熹微没有想到,就连宇文邕和宇文护都没有想到,他们的眼神里也满是惊愕,互相对望了一眼,便又错开视线,不知这罪魁祸首是谁。这事干的……还真是漂亮啊。   这片死寂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银铃儿般的笑声。   所有人,连同尴尬起身的兰陵王,都在向着那声源看去。   只见宇文邕右边,那一袭红衣华服的贵妃笑得花枝乱颤。纪烟裳一直默然不语,便是因为留着这招啊。   那笑够了的贵妃,轻轻撂了撂广袖,脸上带着微微酒醉的酡红,笑意妍妍地说道:“真是对不住,许是工匠又偷工减料了,恩,这在我们周国皇宫倒是常有的事儿……兰陵王殿下,您可不要见怪。”   宇文邕似乎忍着笑似的,偷偷扭了扭头。   宇文护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道整人这种事,果然他和宇文邕这种大男人做不来,他们要出手便都是大招了。   那出了丑的兰陵王,似乎丢了方才进场时气度与风仪,讪讪地以袖掩面,尴尬地说道:“哪里哪里,娘娘严重了。”   朝臣们这时候对兰陵王已经起了鄙夷之心,一个个目光不善地瞅着他,眼底的嘲讽尽显。   宋熹微这时候,也没有再管慧公主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了,她心底泛起了狐疑,这个人怎么感觉有些奇怪?   跟着兰陵王前来周国的随从们便是再傻,此刻也明白了今日之宴,其实是暗藏杀机的鸿门宴。看来郡王必是要处处掣肘了,他们只担心郡王这回要将这人给丢狠了。   宋熹微却仍然在奇怪,那个以袖掩面的兰陵王,身姿峻拔,自当是有一股潇洒气韵。他的气质当与阿肃相同,这也是慧公主方才觉得眼熟的原因吧。可是阿肃无论何时皆有周身清贵风度自在流淌,可不似他这般现下如此狼狈。   纪烟裳听了兰陵王这几声讪笑,自己便笑得更欢了,扭头冲宇文邕娇声道:“皇上,这几个木工好好儿的又偷懒,这回可得严谨着点治治了,害得兰陵王跌了一跤,这事传了出去,只怕要伤了周齐两国的和气了。”   就天下大势而言,周齐两国现在已经没有和气了。宇文邕听了这话,却不可置否,只冲着兰陵王微微颔首,“兰陵郡王想是坐不惯这矮几,朕命人……”   “皇上!”打断他说话的正是纪烟裳,宇文邕这时已经皱起了眉头,虽则纪烟裳有意折损齐国的颜面,但她毕竟是一妇人,手段小家子气端不上台面,他本打算自己出手的,听了这声音不免有些不悦,只听那纪烟裳娇笑道:“多亏臣妾想得周到,今日早就备着了一张软席,倒是正好。”   兰陵王霍然一惊,连忙拱手道:“娘娘好意,在下鄙薄,实不堪受之。”   纪烟裳却摆摆手道:“兰陵王殿下休要客气,这来者是客,更何况妾身亦早就听闻殿下用兵诡辩莫测若有神助,理当享受我周国礼遇。”   这么说着,又向身后的翠衣侍女招了招手,那细柳会意,不待兰陵王出言反驳,便又率了两个丫鬟走到兰陵王跟前。那两人捧着一张狐裘软席,神色恭顺,默不作声地将矮几的碎屑清理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软席给铺平整了,这才珊珊离去。   宋熹微见她们这般小心,纪烟裳又这样殷勤,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果然,兰陵王刚一坐下,便身子一颤。他似是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似的,差点没叫出来。纪烟裳这时笑得更得意了,但却假装没有看见,自顾自地饮起了茶水。   宇文护最是了解自己的干女儿,此刻已经猜到了她必是在软席中插了银针什么的。不过他很佩服,这个兰陵王坐在针毡上竟然还能如此镇定。   众随扈们明白过来软席有问题,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那兰陵王却憋着一口气似的,默然运起内力,减轻自己的身体的重量,使自己即使坐在针毡上也不那么难受。不过他功力不强,自己也晓得撑不了多久,他得想法子先离开。   宇文邕却饶有兴味似的,应是看穿了兰陵王的心思,又唤了几个舞姬上来跳舞助兴。   一时管弦声起,霓裳翩飞,荷色衣衫的舞女广袖轻扬,拂面阵阵沁人的香风。   兰陵王隐忍得很辛苦,偏这时一位舞姬上前来,长袖一扔,便勾住了他的脖子,媚眼横波,妖娆乱颤。   他心中一乱,功法尽弃。底下被扎得生疼,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众人大惊,以为兰陵王终于决定不再窝囊了,要爆发了。可谁知,他弄出这么大动静,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如我为大家抚琴助兴吧!”   也不待宇文邕和纪烟裳给出反应,他便自顾自地走到了宫灯深处的琴师中间。   琴师不明其意,不知道皇帝陛下的命令如何,尚不敢轻举妄动。兰陵王皱了眉头,一把把他掀了出去。   趁着琴师茫然无措之际,他十指一划,紧接着便悠然的奏起古琴来。   那琴音痴缠,风流别致,似有脉脉之情难诉,勾人肺腑。使人看见桃花的明媚,柳色的莹瑞,看见三月的江南春水,软软迢迢,青山朦胧隐约,更饶烟水迷离之胜。然后画面一转,登时长空澹澹,鸥鹭灭没,淡烟疏水,山色翠微如清幽画屏,渐至明晰。   众人不知所谓,但也身觉得琴音高妙世所难匹,便是有心刁难的宇文邕和纪烟裳,此际也不禁深深陶醉。   至此宋熹微已经完完全全地确定了一件事。   本来一直叹息颓丧的慧公主,听了这琴音也不禁赞道:“到底是兰陵王,他那琴技亦是名动天下,果然不是虚传。”   宋熹微看着慧公主那泛着红光的陶醉模样,有些着急。她似乎在这时已然忘了阿肃了吧,或者在她心里,这个风神与阿肃有些相似的兰陵王与阿肃已经融为一体了。   慧公主似乎是分不清了。   但宋熹微确定的那件事是:这个人绝对不是兰陵王!   她梦中所见那人,虽有似海深情,却都悉数隐匿眼角。他的气度并不是南朝骚人墨客的笔下青花触手即碎,那应是一种潇洒磊落、自矜而又不羁的风骨。她曾在阿肃哪里看到过,而在这个人的身上,她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影子。   他的琴弹得确然出神入化,颇有意境,却只是沦为了南朝数见不鲜的俗物,若真遇见嵇康那等风流自结的名士,简直是搬不上台面。   那兰陵王抚琴之态飘然如画,时一抬眸便见那群舞姬眼底的痴醉仰慕。他心中更是自得,指法变化,曲调陡转,身旁的几位乐师便知他实在卖弄,好在他们也是行家,虽惊不乱,又和着他的调奏了起来。   宇文邕暗叹这人哪像个叱咤疆场的战神?怎么看怎么像个花架子!   便是宇文护,也是暗暗摇头,喟然叹一声世人言过其实。   倒是场中的女眷,除了纪烟裳与宋熹微,似乎全都被那抚琴的男子给夺去了心神一般。   宋熹微默默无语,忽然眼角似是捕捉到了什么,她大惊地抬起头来。   不远处,昏黄的宫灯下,那人一袭黑裳静静地立着,穿着黑衣禁卫军的衣服,却没带那遮面的布帛,分明便是阿肃!   他们之间隔了有十丈远,整片的灯光却照不亮他的脸,只隐隐可见其棱角的锋利。   只这么对望了一下,他便整顿了一下衣衫,带上遮面之帛,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所以那一眼,分明便是道别!? ☆、第九章 ?  宋熹微说不上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总觉得很是难言。她有些担忧地看向身侧的慧公主,却见她正对着兰陵王的抚琴之态如痴如醉,显是没有留意到她心仪的檀郎来了又走了。   这时只听一阵琵琶清音四弦重扫之声,然后古琴余韵未绝悠远悠长,众人如轻啜了一口香茗般觉着身心舒畅愉悦,不由回味再三。   兰陵王长舒了一口气,悠然起身,当他站起的那一瞬间,台下的掌声已是连成一片。   宇文邕扯了扯嘴角,这掌声正是宇文护带动的,否则那些文武官员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时拍巴掌,天杀的还拍得这么响。老狐狸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他立下马威啊!他既头疼又颇有些无奈,当然,他是周国皇帝,这场子还是要找回来的。   所以,周国的官员们,包括后宫的女眷们,这时候都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他们的少年皇帝,竟然当众起身,并微笑着冲着兰陵王拱手一礼,“兰陵王真乃当世贤士也!”   一个浑身战绩颇受人认可的武将,却被一国天子认为贤士,这自然是极高的评价!   受了赞誉的兰陵王似乎有些自得,连带着方才所受到的气都没了。当然,武将么就算了,能成为一个贤士才是他毕生之所求啊。   他慢慢地拱手下拜,算作还礼,“周国天子如此礼遇,在下受宠若惊,如今一曲作罢,且容在下讨个彩头!”   宇文护忽然沉声道:“兰陵王阁下,这似乎不太合规矩!”   文人之间抚琴助兴讨彩头那是常有的事,可是现在皇帝当坐,出席做客的又是别国王爷,这自然算得上是国宴了,他怎么竟然还把这看作儿戏?宇文护忽然觉得,自己的女儿把他整得还不够惨,没给他真正的教训!   其实兰陵王在纪烟裳那儿苦头已经吃得更多了,他早就想先折折这周国的锐气,更何况有了宇文邕的夸赞,他早已变得有些飘飘然了。   宇文邕这时却哈哈笑道:“大冢宰严重了,今日歌舞本为助兴,不过是讨个彩头么,又有何不可,左右今日设宴,也不过是为了兰陵王接风洗尘来着!”   那宇文护听了这话,倒也并没有下不来台,只慨叹这小皇帝到底心性未定,就算自己将来真要放权,他也难保不被人骑在头上。   宇文邕见宇文护再不说话,便做了主张,冲着兰陵王笑问道,“不知兰陵郡王今日想要个什么呢?”   兰陵王目光一转,在所有人意料不到的情况下,他竟然将食指与中指一并,然后指向了宋熹微!   这绝对是公然的挑衅!这绝对是公然的打脸!   所有人大惊失色,慧公主也是花容失色,纪烟裳的表情却更为复杂,她乍然转过头来,灯光辉映下,只见宋熹微咬着唇,眼神惊乱慌张,脸色白的难看。   宇文护见宇文邕的笑容僵在脸上,本该心情愉悦,但现在情况不太一样,他周国的皇帝,他欺负欺负也就罢了,哪容得到他一个外国皇子如此欺辱!   这自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是男儿大辱,又何况宇文邕身在九重,睥睨天下!   宇文护缓缓地站了起来,冷笑道:“兰陵郡王可看清楚了,你指的是谁!”   兰陵王指宋熹微并不是随便指的,他方才抚琴之时,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惊羡赞叹的眼神,独独宋熹微哪个角落,她竟是从未抬起头过!他有些暗暗地不服气,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所以才伸出手向宇文邕讨要她。   可是现在,听了宇文护的话,他仔细地朝着那边望了过去,只这么仔细地一看,他的脸色登时煞白。那女子端坐一隅,云鬓高挽,头上玉簪螺髻,玳瑁生光,这分明是宫妃的装扮!   虽则她一直坐着,定是身份特殊,但他却只以为她不过是那位王公大臣之女,便是宇文护的女儿,他也配得。怎么……竟是这样!   再看宇文邕,他冷眉横锁,目寒如星,分明是气极怒极之态!   饶是他平素里已经见惯了大场面,现在还是下不来台。   慧公主从旁悄声问了声,“姐姐,这事你如何看?”   宋熹微咬着唇,半晌才吐出一句:“有你皇兄在,我不信他能怎样!”   这语意之中已是极力地在表明立场了,她站在宇文邕这边。慧公主直道她对皇兄一心一意,而在宋熹微,这个兰陵王分明便是假冒的!就算是真的,她也绝对不会就此跟了他。这个时代的许多大事她不晓得,但她知道的便是,这个兰陵王在而立之年便被高纬以毒酒鸩杀,如若跟他在一起,下半生也只能成为众多男人的玩物,她绝对不要!   全场寂静无声,“兰陵王”一时手足无措,心中哭叫:四弟我错了!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兰陵王有着血亲的广宁王高孝珩。   在文襄皇帝留下的几个儿子中,独他高孝珩学习涉猎经史典籍,喜欢写文章,精通各种技艺,自幼便憧憬着能成为一代文公。只可惜文宣帝逝世后,即位的便是高演,那人独宠高长恭,偏不给他机会,这次高长恭不在,高演遍寻不着,突厥那儿又闹得厉害,高演竟然下令让他来找!   无奈又愤怒之下,他高孝珩只得咽下这口气,随即便放出言说兰陵王要出使周国,希望能把他逼出来。只不过可惜,高长恭没有现身,倒是让他自己下不了台了,这才想出冒名顶替这等下策来。   没想到,出尽了丑。早知道,打死他都不来!   他就不明白了,高长恭那小子寡言少语,冷面威煞,怎么高演和高湛竟然那么喜欢他?真是让他各种羡慕嫉妒恨!   现在,他捅了大篓子了,他那弟弟还不知道在哪里偷笑呢!虽则他想不出高长恭这辈子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但光有这种念头,他都觉得浑身不爽!这个面子,绝对不能丢!   他素来怯懦,这时却有了胆子似的,便冲着宇文邕朗声道:“皇上,在下方才被灯火晃瞎了眼了,竟未瞧清楚人来。一时指错了,应是这位娘娘身侧的那一位!”   说罢,他之间一转,竟又是指向了慧公主!   宇文邕这时脸色稍霁,虽则他瞧上了自己最喜爱的妹妹,他仍觉不满,但今日乃是大国之宴,他亦不能就此失了礼数。方才明明这人指到了他的女人身上,他亦是临危不乱,现在就更是不露风声了。   而宋熹微却是大惊,她只一扭头,却见慧公主低垂着头扯着衣角,一脸酡红如醉,似要滴出血来,这分明是小女儿的羞态!   难道,这慧公主三心二意,又看上“兰陵王”了?   宋熹微突然觉得这世间所谓的情爱亦不过如此,连当日为了阿肃哭得梨花带雨全然不顾公主颜面的慧公主都可以移情别恋,那么,这种爱情便实在没什么可信之处了。   这时,宇文护见宇文邕复又坐下,似乎不打算说话,便清了清嗓子道:“兰陵王阁下,这女子乃我周国公主,岂可在酒宴上以一个玩笑轻许他人?”   魏晋南北朝时代本来最是风流,高孝珩以高长恭的身份向周国讨要一个女子本来不在话下。不过若是公主,那自然另当别论。   高孝珩只担心自己又把宇文护给惹了,便立时摆手,讪笑道:“原来竟是公主,在下唐突了!”   慧公主脸色微变,这时亦不知想到了什么,额头上竟是冷汗涔涔,一副悔痛的模样。   宋熹微见状,悄声道:“公主,方才阿肃……”哪知她只是刚刚提到这个名字,慧公主便慌张地抬眸看她,宋熹微有些担忧,但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阿肃方才在那边远远望了一眼,便离开了,我见他似有些道别之意,公主你看……”   她只是不想瞒着这个纯真的公主,如若公主又看上了这个假冒的兰陵王,那也让公主自己去抉择吧,她只要不干扰便是了,只不过该让她知道还是要说与她听,即使阿肃可能会很不喜。   慧公主还未作答,宇文邕高坐于上,忽然星目一扫,目光便从底下两股战战的臣子移到了高孝珩身上。他低低一笑,道:“若能与齐国结为秦晋之好那倒是件天大的喜事,兰陵郡王讨要这个彩头也是有意要与周国结盟吧?”   高孝珩手心出汗,他可不能就代表高演擅自与周国结下姻亲,要是让高演知道,以后只怕会更加不待见他了。他脑中的念头转了几转,终于想到了一套合理的说辞:“皇上美意,长恭却之不恭,只是长恭适才并不知所指之人乃是周国公主,一时胆大妄为,实为不敬,眼下哪儿还敢再提此事?这彩礼真是讨不得了。”   慧公主突然站起,在众目睽睽之下,直走到高孝珩身侧,纪烟裳淡笑着问了句:“阿慧这是怎么了?”   慧公主盈盈拜倒,伏于地上,俨然是个大礼,她声音哽咽,几欲哭泣,“皇兄,莫要逼迫于他,阿慧心中也另有良人,与兰陵王殿下实不相配!”   宋熹微无语,已经知道这慧公主显然陷入了两难了。不过也不能怪她,那个阿肃出身贫贱,犯了王法之后才被编入黑衣禁卫军,而兰陵王则美名在外世所尊崇,在这个极重名誉声望的时代,两人自是云泥之别。   只是慧公主变心变得如此之快,真叫她有些无法理解。   宇文邕这时已经蹙起了剑眉,心道阿慧仍然忘不了那小子,不禁有些无奈。不过,他方才说那话也并不是就为了与齐国结下姻亲,左右不过是匡一匡那个兰陵王罢了。   高孝珩却大喜过望,目含欣然地下拜,“公主金枝玉叶之躯,高长恭乃一介莽夫,实不堪配。更何况公主另有心上人,在下更不能做出棒打鸳鸯的事情来。”高长恭乃一介莽夫?这话说得真是让他爽啊!   慧公主却香肩一颤。她那样喜欢阿肃的时候,他从没给过她回应,如今这兰陵王亦是频频将她往外推。难道,她真就那么不堪么?   她慢慢,带着凝而沉的声音说道:“臣妹身体不适,想下去休息了,望皇兄应准。”   宇文邕默叹了一口气,点头应允。   慧公主起身离去,莲步姗姗,只是当她走到宋熹微身侧的时候,宋熹微可以明显地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高孝珩一直目送着她离开,心道这女子的背影当真是国色无双。不过也没奈何,她到底是宇文邕的妹子,不是他可以肖想的。   岂知,宇文邕在慧公主走了之后,突然声色俱厉:“来人,将这个假冒兰陵王的人给朕拖下去!”   “是!”八名站在不远处的黑衣禁卫军听闻宇文邕的传唤,响亮地应了声,然后一同上前来。   高孝珩惊恐地瞳孔一缩,然后又颤着声音说道:“宇文邕,你这是什么意思?”   宇文护也走入场中,“皇上,你如何断定这人是假冒的兰陵王?”   只有宋熹微,看着英姿勃发的少年宇文邕,心中暗暗赞叹。   宇文邕冷笑,“闻说兰陵王之音容绝于天下,你敢不敢摘下你的面具叫众人一探究竟?”   高孝珩一惊,随后几名黑衣禁卫军便上前来,两人摁住了他的胳膊,另一人便顺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那面具底下的容颜,眉飞入鬓,目似生辉流波辗转而旋,面若傅粉,鼻若悬胆,唇若施朱。美则美矣,只是这种美,乃是一种男儿之俊,倒少了分兰陵王传说中的翩然出世之感。   只一见,所有人都知道是假冒的了。这人远不如宇文邕生得好看哪,若是这样都能名传天下,那么他们家小皇帝亦是早就美名远播了。   宇文护忽然怒道,“尔胆敢欺我周国!”   这时宇文邕都未说话,宇文护倒是出头出得很勤。   高孝珩被人钳制动弹不得,心中叫苦更甚,他默然不应。   他的随扈中有一人站了出来,那人相貌平平,看衣着服饰也不过是个普通的随从,可是却似乎比这个王爷还要有勇气,“皇上,大冢宰,我家王爷确然不是那新上任的并州刺史兰陵王高长恭,乃是兰陵王的二兄广宁王高孝珩。”   宇文邕听了双手一抱,饶有兴味地问道:“哦?那你倒是说说,分明传来的消息是你们大齐的四殿下要来我周国,怎么现在,来的却是你们的二殿下?难道我周国人耳背,全都听错了不成?”   那随扈也只赔笑道:“此事说来怕让皇上笑话,我家四王爷少年心性,十分贪玩,这次出使本是我齐国皇上下令安排的,只是不知怎的就犯了四王爷的忌讳,找不着人了。怕伤及面子,这才由广宁王代为出使,不成想竟被发现了,皇上着实慧眼如炬。”   高孝珩自然知道自己的随扈所说的全是鬼话,但他十分惊讶,他带来的人里竟然还有这等人才?几句话就把过失全推给他四弟了。   宇文护听了默不作声,宇文邕假意卖他个面子,问了句:“此事大冢宰怎么看?”   宇文护心中有些得意,看来他不停地给宇文邕立下马威是立对了,看他现在多威风,连皇上都得出面问他的意见,朝政大事亦是他事必躬亲。想了想,这位威风八面的大冢宰脱口说道:“既是如此,那便是他齐国兰陵王之过。不如请广宁王暂时留下,等齐国兰陵王来了,再给个说法!”   姜果然是老的辣。宇文护话一说完,宇文邕满意了,高孝珩悲剧了,那随扈也傻了。于是,就这么着了。   宋熹微暗叹,这个宇文护倒也是个狠角色啊,只不知宇文邕究竟是如何赢他的。? ☆、第十章 ?  镶着精美镂空莲瓣纹木雕的紫檀木清雅屏风上,光洁细腻的白蚕丝绣着素色梅兰竹菊,皆是清幽明净之景。那立着的屏风后,明黄色的温暖烛光中是氤氲缭绕的热气水雾和怡人的花香。   此时,宋熹微正仰靠在浴桶里,覆着厚厚一层花瓣的温热浴水刚好没过心口,露出纤细圆滑的肩头,细白柔嫩的玉颈以及若隐若现的锁骨。纤纤素手划过水面,如葱玉指拢起面前娇艳的花瓣。轻轻捧起,俯下头深深嗅了一下,天然的花香加晒干后添加的馥郁香料,让人闻之心情愉悦,神情气爽。   三天前的夜里,宇文邕依了大冢宰宇文护之言,将广宁王高孝珩软禁。距今几日过去,兰陵王丝毫没有消息,而宇文邕也并没有要放人的意思。只听说,那位好修文德的齐国二殿下在软禁期间一直抱怨周国天子小家子气,倒是让人听了不由会心一笑。   沐鸢这时却硬是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宋熹微一惊,大叫,“啊,你干什么?”   小丫头沐鸢慌乱间仅仅通报了一句:“皇……皇上进来了!”   宋熹微吓得花容失色,扑楞着水尖叫:“怎么办?”   自打穿越过来,她从未如此狼狈过,然而也只慌张了一瞬,便对着沐鸢道:“你快出去把皇上挡一挡!”   沐鸢傻了,“哦哦”了两声,而门外已是一片清越的笑声响起,“阿璃这是在做什么,竟然不见朕?”   沐鸢大叫,提着裙子就跑了,宋熹微暗叫自己交友不慎,赶紧拿着浴巾遮住自己露在水面上的关键部位。   宇文邕似踏着春风似的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翻飞的衣袂满载了整片天的星光。他笑意宴宴,好整以暇,觉得宋熹微那惊恐的眼神格外有趣,他宫中是有几位后妃,不过那群女子都巴巴地盼着他的临幸,只他看上的这个女子,是如此的不同。   宋熹微差点没尖叫出来,她咬着下唇,一副愤恨难言的模样。   宇文邕淡笑道:“郑姬怎么表现得就像个害羞的小媳妇?”   郑姬?说实话,这个称呼真是有够讨厌的!   宋熹微的脸红如流霞,不知是真害羞了,还是被热气给蒸的。她咬牙切齿地说道:“皇上来也不通传一声,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宇文邕一脸语重心长地说,“不过,朕要它是规矩的时候它便是规矩,朕懒得理它的时候它便只是一纸空文。”   他这么说着,又上前来了几步。   宋熹微手忙脚乱地用浴巾将自己裹得更紧了,她清楚地看见,宇文邕那微眯的危险地星眸。“皇上不是夜夜都只与贵妃娘娘温存么?怎么今日竟然想起了阿璃?”   宇文邕笑得不怀好意,他上前来,宋熹微便又后退一下,光裸的美背已经靠上了浴桶。宇文邕就扶着浴桶边缘,俊颜慢慢地向着他心仪的姑娘靠近。他的脸上那坏坏的笑容就这么一扬,便叫人瞧出几分令人心神一荡的神色来。   宋熹微屛住了呼吸,握着浴巾的手慢慢地缩紧。   宇文邕笑着注视着她的小动作,忽然又抬起头来,“原来郑姬不愿意见到朕啊?”那话中,又似是带了一丝委屈。   宋熹微心道这货肯定突然之间在脸上刷了一层皮,她有些愠怒地说道:“皇上,你今日来得实在突然,郑璃并未想到会是这样,所以来不及迎接,你……”   嘴唇上一阵温暖,她惊愕地抬眸,那身前的男子用手覆住了她颤抖的唇,笑得很是开怀,“朕觉得,这样会更有情趣。”   还情趣?这分明是恶趣味!亏他身为一朝天子,竟然说得出这话来,真是!   最初的最初,她答应宇文邕,便已经做好了随时献身的准备,可是这一连多日,他都只去了纪烟裳那儿,渐渐的她也就觉得宇文邕是有意不会碰她了,自己也收了那份不安的心思,又岂知今日!   见她不答,脸涨得通红,宇文邕忽然长叹了一声,收回手,又立了起来,他虽身着龙袍,然则瑰韵天成,荣曜秋菊,映得小小的莲华居满堂生辉。那熠熠的星眸渐渐黯淡,深邃如同子夜。   宋熹微很是奇怪,却仍然防备地拢着浴巾就是不移开手。   宇文邕见她这般着紧,又叹了一声,道:“阿璃,我知,你不愿随我,我知,真的知。”   他语气的疲惫与黯然令宋熹微心神一动,可是她更加不敢在这时卸下防备,所以默不作声等待下文。   宇文邕看着她,无奈地说道:“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因为那样,会把你逼得变成我所不喜的模样。你不用害怕,我封你为郑姬只是想先确认你是我的,现在,我只是在等,在等你能够真心实意地接纳我。”   宋熹微一惊,看着宇文邕一脸真诚的样子,不确定地问道:“皇上知道我当初……并非真心实意?”   太可怕了,他竟然什么都知道,宋熹微不由更加奇怪,他这么聪明,到底还知道了别的什么?   宇文邕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这样包容,这样成全,宋熹微只觉得自己坚硬的心已经破开了一角,有什么东西在开始融化。这种感觉令一向严守己心的她觉得如此心慌,因为她活这两辈子,头一遭有了这样的感觉!   宇文邕缓缓地背过身,“我先走了。”   他走开两步,忽听得身后有个慌张地声音叫住他:“皇上!”   宇文邕有些欣喜,但他不敢转身,只微微侧过头,身后的女子咬着唇问道:“皇上最多,能等多久?”   他一勾唇,俊颜绽开笑意如花,“一辈子。”   然后,他又提着步子,轻轻离开。   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就这样隐匿于无边夜色中,星光下显得格外苍凉孤寂,宋熹微看着他,正如那日看着阿肃离开一般,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当说什么。   因为,她不能停留,不能挽留。这场看似美丽的穿越只是一个错误,她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在兰陵王还没有消息的时候,一条新闻让整个宫里都炸开了锅:贵妃娘娘有孕了。   宋熹微那时听了沐鸢的话,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似是全不在意,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的那片无法掩盖的失落。   一日,彩云叆叇,她带着微微失落的心情出了莲华居,漫无目的地闲逛,在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一直在向着宇文邕的方向去。她吃了一惊,不知自己潜意识里怎么想到的都是宇文邕。   她正要转身离开,那重重绿枝的掩映下,却突然传来了低低地哭声。   那哭声低迷凄怨,如凤箫声吟,轻轻浅浅直击人心。她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向着那声音走近两步,却又听到了另一个女子的安慰声:“阿慧,莫要难过了,为了这种男人,并不值得。”   原来是公主在哭,而那位刚怀了孕的贵妃却在出声劝慰。   她很逃避纪烟裳,不说别的,就是她在那日夜宴上对广宁王高孝珩做的事情,她就觉得特别过分。更何况,她还设计将她身体的原主人郑璃推入井中,简直不能原谅。   可是慧公主又实在伤心,她也不知道此际该不该现身,纠结之际,只听那位贵妃娘娘的声音轻轻传来:“谁人站在那里,既然来了为何不过来?”   宋熹微低头一看,方觉得自己今日所着裳服过于鲜艳了,周围皆是无边翠色,她的紫红色长裙显得更外耀眼,无怪纪烟裳一眼便瞧了出来。她有些难堪,但仍旧依言走了过去,迎面与纪烟裳见了礼。   慧公主趴在石桌上轻轻啜泣,见来人了也未止歇。纪烟裳坐在她身侧,替她顺着她的背,柔声地一句句安慰。   纪烟裳看清来人,并不惊讶,只是笑道:“原来真是郑璃妹妹,来了也不出声?”   宋熹微还未答话,慧公主听到“郑璃”二字,急匆匆地抬起头来,可怜地唤了声:“郑璃姐姐!”   宋熹微扯了扯嘴角,做出难看的微笑。   纪烟裳的目光在她二人之间逡巡了片刻,忽又笑道:“到底是郑璃妹妹有本事,我在这儿说了半天,阿慧便只是哭泣,你一来,她便又有了精神了。”   宋熹微微微欠身,道:“娘娘这话严重了,奴婢并无此本事。”   那纪烟裳想来心情不错,也并不与她多说些什么,只是浅笑着说道:“想来郑姬应是比我有办法叫阿慧好起来,那我便先走了,不打扰你们说话。”   说罢,她起身,任身后的两名宫女搀扶着离去。   这时宋熹微方长叹了一口气,走到慧公主跟前坐下,“公主今日心情不好,又是为了哪般?”   重重绿枝掷下虚虚浅浅的清影,慧公主的眼睫上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映着横斜的疏影流波生辉。   “姐姐,阿肃他……走了!”   这话说出来,又有些哽咽,方才贵妃在的时候,她没办法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不想叫纪烟裳笑话,可是现在面对的是宋熹微,是她在宫里唯一的知心人,她有满腹苦水,也只能对她说。   宋熹微听了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天晚上!”慧公主抬起头,满目悲戚,“他就是那天晚上消失了,我问了好多人,都说不知道。姐姐,那天晚上他真是来道别的!”   宋熹微沉思片刻,心道这个阿肃的心并不在宇文慧的身上,倒是自己一来二往的可能令他有些伤心。她自然不相信阿肃会真心实意地喜欢上她,只是自己最终选择了宇文邕可能挫了他男儿的面子,这才回灰心地选择离开。   如此看来,倒都是她宋熹微的原因了。只不过,她可不能把这些告诉慧公主。   “公主你有没有想过,你对阿肃,究竟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慧公主听了一怔,想了很久才道:“我自然是……心仪他的!”   “是吗?那么,”宋熹微带着试探性的语气问道,“广宁王呢?”   广宁王……那个垂眸抚琴的男子,那个广袖轻扬的男子,那个风华万千的男子。虽则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兰陵王,她有些失望,可是那又如何呢,那抹紫棠色的身影,已经洇染开了她灵魂深处的记忆。   她有些呆怔,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喜欢阿肃,这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就那么肯定了,她急得哭出来,“姐姐,我也忘不了他!”   宋熹微起身上前,将哭泣的慧公主搂住,慧公主抽噎间问道:“姐姐,我心里……好像有两个人,我是不是……很坏?”   宋熹微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你心里没有两个人,只是你自己暂时没有理清楚你的感情脉络,也许他们当中的一个是你喜欢的人,而另一个只是你的一种向往罢了。又或许,两个都不是你心仪之人……阿慧你年纪太小,有些事情你不懂,不如先放宽心,静下来仔细想想,再做决断。”   她想了想,又加了句:“阿肃虽然走了,但你不要因此就将他排除在外,你先用你的心好好感受,如果你最终想明白自己喜欢的是他,那么就算踏遍千山万水也当把他找回来!”   这话说得气势如虹,哪儿还有宋熹微一贯的谨小慎微的模样?说完,就连她自己也不禁暗自一笑。是的,她相信爱情,只是不相信这个时代的爱情,她最欣赏的还是那种为感情而九死不悔的决然,虽千万人亦往矣的勇气。   慧公主看着眼前的女子,又有些痴愣。是的,这个女子,果然比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美,她娴静时是不露尘世的出水清莲,她热烈时是朱红欲滴的妖娆玫瑰。她眼底清凉如秋泓,镇定而不掀波澜,风华天成,世间女子俱都不敌。   她终于明白,为何连皇兄那样的人,也对她恩宠备至呵护有加。   一晃神间,宋熹微朝她看了下来,她慢慢地移开她的怀抱,突然又有了信心:“姐姐我明白了。”   宋熹微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回去之后,慧公主一直在沉思,想着宋熹微对她说过的话,只是仍然找不到任何头绪,因为她的的确确忘不了广宁王高孝珩,也舍不下那个曾惊鸿一瞥的美男子阿肃。   犹记得出猎那日,滴翠的镜湖里,那人裸着上身沐浴,她追捕兔子路过那地。只这么一瞥,便见那水中沐浴之人美似妇人,她不禁摒住呼吸,瞪大了眼睛,不能言语,亦不能动弹。   那个男子缓缓揭下脸上的布帛,微微侧脸,湿漉漉的长发如墨染流云,紧紧地贴着他的下颌。鼻梁英挺,面白如雪。她那时站得远了,未瞧清那双含着浮冰碎雪的倾城凤眸。   然而只这么一个模糊的侧脸,亦足以让她铭记一生。   彼时,她便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男子,她不能错过。只是后来的相处中,她越来越觉得他的冷漠真是最伤人的利刃。她开始心灰,直到他拿着玉簪喃喃自语,她仍旧在做梦那个簪子是送给她的。   原来却不是。他的心里,早就另有了心上人。她想放弃他了,这时广宁王来了,那凝眸抚琴的飘然之慨又似朱砂般刻进了她的心里,抹都抹不掉。   这一刻,她想,就这样吧。? ☆、第十一章 ?  宋熹微整日整日地愁眉不展,沐鸢不敢询问,还道是那日惹恼了宇文邕是以有些担惊受怕。只是宋熹微知道,她心里隐隐的不安,绝不会是因为那些无聊的男女情爱,她是对宇文邕动了心,不过不深,她还能克制。她现在担心的,是纪烟裳对她的态度。   好几日她去请安,纪烟裳说话一直夹枪带棒话里有话,她觉得十分刺耳。   沐鸢却劝说道:“你不必忧心,怀孕的女人脾气大,你多担待点儿便是了。”   弱肉强食,好吧,她担待点儿。   而这时,偏偏宇文邕又腹背受敌了。周国与齐国的关系最近闹得很僵,不仅齐国的广宁王被扣留在了周国,而且听人说,宇文护的老母亲还被扣在邺城,老狐狸贵为大冢宰,自然说什么都不甘心。现下又不知哪里招惹了突厥了,他们竟然举兵来犯。   突厥人是胡人,席天幕地这四个字就是为他们胡人而准备的。这群马背上的民族的骑兵骁勇剽悍,他们一旦南下就必是抢关夺寨,烧杀掳掠,从南地抢回大量的物资。可以说是前有匈奴,后有突厥。   只不过,现在正值盛夏时节,他们来势汹汹,却不知意欲何为了。   宇文邕皱着眉头同她说道:“这阿史那燕都向来是只与齐国作对的,不知为何近日又把虎狼目光对准了我大周。”   宋熹微一介女流,自然不懂这些,但宇文邕现在与她知无不言,倒是让她觉得有些窃喜。   “皇上怎么也担忧这个?那突厥虽然凶残,难道我大周兵强马壮,还怕了他不成?”   那语气中的骄傲便是对宇文邕最大的肯定。少年天子微笑着眯起了眼睛,“阿璃最近越来越会说话了。”   宋熹微有些脸红,“阿璃只是实话实说。这件事,皇上实在不必担心,倒是贵妃娘娘身怀有孕,又是头三个月,皇上须得关心一下自己的子嗣。”   宇文邕听了她这通晓大义的话,忽然又有了怒意,冷声道:“阿璃便这么想把朕往外推么?”   那双愠怒地星眸里似是藏着巨大的风暴,巨流在其中隐忍回旋,仿佛只要她再多说一句,便会席卷而来。   宋熹微既心虚又害怕,要是以前,她定会找个理由去搪塞他。可是现在他知道宇文邕对她是认真的,他既然带了真心,她便不能没心没肺地去敷衍他。   他说“四时明媚,一世繁华”,他说“一辈子”,这样郑重其事,又何况君无戏言?她便是再不信,也不得不信。   从她答应入他后宫的那一刻,她人生的赌博便已经开始下注了,她既赌了宇文邕,那便不能反悔。   见宋熹微有些焦乱,他的语气又缓和了,带着深深的无奈:“罢了罢了,朕这辈子,算是被你吃定了!”   看着他离去时的背影,宋熹微暗暗地琢磨:“宇文邕,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呢?可是怎么办,我越来越想要相信你了。”   后几日,鉴于突厥犯境,宇文护正与诸朝臣忙得焦头烂额,他们的皇帝却高坐九天对此只是冷笑。   这群人,还真是越来越不顾及他的天威了呢。宇文邕暗暗地想。   可是,这个宇文护曾挟持过几代天子,深有谋算,宇文邕再怎么不情愿,也不能和他硬碰硬。大殿上,他笑得一脸温良无害,“突厥乃野蛮种族,只知快战,不善谋略,朕十分信任大冢宰有能力应付此事,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这既是对宇文护的恭维,又是对朝臣们的试探。只是他话音一落,不少大臣纷纷应和:“皇上圣明!”   宇文邕怒起,拂袖而去。这是头一遭,他这么不顾惜与宇文护之间的恐怖平衡。   而大冢宰,则捋着胡须微笑不语。   善后的太监拿着宇文邕早已拟定的圣旨开始宣旨。百官纷纷下拜后,那太监端着公鸭嗓朗声念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突厥举兵来犯,我大周国富民强本不惧之,奈何突厥连克数寨,是可忍孰不可忍,朕着意大冢宰宇文护为元帅亲自督师,限三月之内扫荡北方,将突厥驱逐出境。钦此。”   三个月,不短也不长,宇文邕自然想极力缩短时限,然而却不知百官意下如何,一直不敢轻易落下御笔。所以这道圣旨上并未写下确切时间,是宇文邕吩咐传旨的心腹太监根据试探的结果自行拟定的。那太监见皇上拂袖离去,显是动了气了,既不敢多报又不敢少报,便随意拟了个三个月。   话音一落,他自己都抹了一把汗。当初皇上吩咐的时候,他可是很得意的啊,有生之年还能在圣旨上加上一笔,虽然只能做个太监,却也不枉了。可谁知,这可真是个苦差事!   宇文邕气冲冲的,十分不想见纪烟裳,便带着一身怒意去了莲华居。   宋熹微也知道他这一下早朝就往这儿跑,定然又是在宇文护那儿受了气了,她也并不安慰,自己为他泡上了一壶香茗。   少年天子毫不掩饰心中的愤恨,直怒道:“会当杀此老匹夫!简直欺人太甚!”   这时候,宋熹微却想笑了,大略唐太宗每回被魏征气得狠了,也是这副直跳脚的脸红脖子粗的模样,而太宗的贤内助长孙皇后便会开始苦口婆心地进行劝谏。只不过,她可没有长孙皇后那般贤惠,知道宇文邕迟早会扳倒宇文护的宋熹微在心里暗暗憋着笑。   宋熹微一直没有理他,宇文邕竟似不知道,还一个人喝了一杯茶,自言自语地使着气:“我倒要看看你个老匹夫有几分本事!”害死他的皇兄是么,是不过凭些狡诈本事,如今上了战场要真刀实枪地干,看他到时候如何收场!   宇文邕自然不会拿出自己全部的实力给宇文护,否则万一他兵败整个北周便陷入危境了。这不过是个试探,他还真不相信宇文护能够一手遮天,不仅把朝政玩得团团转,还能把突厥人打得节节退。   他不知道,默默为他添着茶水的郑姬正悠悠地叹着气,感叹自己好不容易泡好的好茶全被怒气冲冲的他给糟蹋了。   泛着银光的湘帘半掩半卷,依依翠竹深处,竹窗儿被轻轻打起,宋熹微倚着窗边的小几,凝望着被清风吹得动荡摇晃的叶影,不知心在何处。叶隙中漏进来的蜜糖色的阳光一丝一缕地落在她如玉的颊上,映照得有些嫣红的色彩。   美人倚栏,这本是一幅和谐美好的图景。   出神之际,忽然腰间一紧,她蹙着眉头回过神,低头一看,自己腰上已经不规矩地添了两只胳膊,紧接着,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靠了过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这么大胆了。   “皇上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   神出鬼没?宇文邕微微皱了眉,他向来被人称为英明神武,果然只有他喜欢的姑娘,才敢说他神出鬼没,他竟丝毫不觉得讨厌。“阿璃,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了。”   话音一落,宋熹微转过身来,眉目中有些担忧之色,“你要去哪儿?是不是宇文护那边……”忽然意识到自己僭越了,立时闭口不言。   宇文邕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嗯,宇文护刚愎自用,在前线吃了点儿亏,朕必须御驾亲征了。”   “我要随军!”宋熹微忽然叫了出来。是的,她很是担心宇文邕,她会医术,在军中还能有些用处,更大的原因是,她绝不想与纪烟裳就这么待在一处,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坠井之事,受害的虽不是她,可也足够让她意识到那个女人的可怕。   宇文邕自然仅仅想到了后一个理由,说实话,把他的阿璃和那个女人单独留在宫中,他也是什么不放心。然而,军中若带了女人,那又成何体统?   宋熹微见他神色间有些犹豫不决,便抢着握住了他的手,“我可以被编在御医队中。皇上你知道,我的医术还不错。”   关于医术这个问题,宇文邕自然是相信以前的郑璃有此能力,但是现在这个么……她明显不是郑璃了,难道也会医术?   不过,他可不敢把他的怀疑说出来,那太伤人面子了,既然她这么说,那就是这么样了。他又犹疑了一下,这才重重地承诺:“好吧,那阿璃,你一定要好好地、乖乖地待在御医队中。”   “恩。”宋熹微的眼睛里蓄满了喜悦的泪水,她选择的这个人,如此迁就她,她还能挑剔什么?她将头轻轻地靠进他宽厚温暖的胸膛,惹得抱着她的那个人身子一颤。她满意地闭上了眼。   “阿邕。”   一声轻唤细若蚊足,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宇文邕的耳朵里,他惊喜地垂下头,怀里的少女享受地闭着目,嘴角上扬,“若是这次能平安归来,我们……便好好地在一起吧。”   宇文邕,我真的已经相信你了,也许我现在仍然没有真正地爱上你,但是你,已是我在这陌生的世间最亲近的人。我不奢望四时明媚、一世繁华,我不羡慕凤冠霞帔、辉煌金屋,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永远守护我,陪伴我。   彼时,宋熹微这般想,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一次随军出征,会给她的生命带来如此巨大的转变。多年后,她也曾回想宇文邕对她许下的承诺以及她对宇文邕的回应,只觉得恍如隔世,也确实隔世。   宇文邕拥着她,内心一片恬静,他轻轻地应了声:“好。”   年少时许下的承诺是那样美好,然而当岁月山河空转流逝乃至千帆过尽,都只余了那些姹紫嫣红开遍的颓唐叹息。少年天子不会想到以后,他只知道此时,且行且歌。   宋熹微忽而仰起脸,又有些不好意思去看他含情脉脉的眼眸,把目光偏向了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皇上要御驾亲征,也须得部下防兵啊,否则广宁王留在长安,那些齐国人怎肯善罢甘休?”   这时的宇文邕眼底本已有了些晶莹,听了她的话,不禁笑道:“阿璃竟然如此关心朕!”   在宋熹微略有嗔怪的逼问眼神中,他又无奈地说道:“我刚得到线报,那位据说是战无不胜的兰陵王已经回到了齐国,正在整兵,竟说要相助我周国共同抵御外敌!”   宋熹微沉吟了一下,道:“皇上觉得此事可不可信?”   宇文邕笑道:“那个高演算盘得精着呢,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防着突厥,若我周国落入突厥人之手,那么突厥必对齐国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到时齐国社稷岌岌可危。这种情况下,他自然是要伸出援手的,不过万一他们齐人越过疆界又欲对我周国行凶,那可就不妙了。”   看似很严重啊,宋熹微黛眉一蹙,宇文邕又道:“所以那个胆大妄为的兰陵王高长恭,这次支援周国,只带了八千人。”   他的语气中似是对“八千人”这个数字表示十分的蔑视,宋熹微直在心里默叹:皇上,他五百人都能杀得你措手不及啊。   所以对于八千,宋熹微什么话都不想再说了。   纪烟裳这阵子都待在寝殿中安心养胎,她刚得到消息,皇上要御驾亲征,紧接着细柳便告诉她,皇上竟然允许郑璃随军。   “什么?”她不顾贵妃体面叫了起来,声音细而利。   细柳还未答话,只听得外面人通传了一声“皇上驾到”,纪烟裳心神一凛,便欲翻身下床前去迎接,细柳忙上前搀扶。   心急的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一把搭住了她细嫩的胳膊,心疼地说道:“爱妃身怀有孕,怎么还行这些虚礼?”   纪烟裳眼角含泪,泣诉:“皇上带了郑姬去前线,臣妾留守宫中惶惶不安……皇上怎么这么狠心!”她说罢捶了下宇文邕的胸口,她本柔若无骨,又加上怀有身孕身体不适,这下看似用力,其实打得令宇文邕一丝痛感都没有。   宇文邕细声细气地安慰:“朕不是顾及你和孩子么,否则哪有郑姬的什么事?再者,她到底曾是司药房的人,医术过得去,看她求朕求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朕一时心软便答应了。”这自然又是鬼话。   而出乎意料的,纪烟裳竟不再作声了。贵妃娘娘心中盘算的是,等到了军中,还是让大冢宰亲自惩戒这个肆意妄为的女子吧。   宇文邕想了想便猜到了她的意图,颇为无奈,看来到了军中还须更加小心地保护阿璃才是。? ☆、第十二章 ?  辽阔的戈壁大地一望无垠,泛白的营帐一蓬一蓬犹如开在原野上的白花,不见半分绿色,坚韧地扎在黄土地上。漠漠黄沙浩瀚绵延,有风吹起尘沙疾利地飞过,打在人脸上是阵阵的刺痛。   月光散下一乾清辉,大漠枯草似是毫无生机,军帐之外只是死寂。而死寂,只是突厥人没有夜袭才会有的局面。   宋熹微仔细地辨识着将士们过岭时顺手采的几味草药,烛影摇晃,白色的帐子被晕得成了橙红色。虽则是在北方,然而现在正是夏天,天气干热,她的额头鼻尖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颗颗汇聚,然后滚滚地留下。   老军医看她这么认真,上来问了一句:“姑娘,你真的识得么?”   宋熹微一怔,想来宇文邕已经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了,这老军医应是与他那个只专心研究药理的老爹一样没有关注别的事。想起远在21世纪的老爹,她心里颇为惆怅,连看着老军医的眼神也带了一丝苦闷。   “先生放心,我自由研习医术,这些草药虽不甚常见,但我大略还是晓得的,不会误用,若真有不明白的地方,自会向您请教。”   老军医见她这么识礼数,也就不说什么了。他自然不会知道,宋熹微在家里向来对亲爹吆五喝六,若是这等情景,便该说:“哎呀老头儿,你真烦人,你闺女连这些东西都不认得还混个鬼!”   宋熹微想到这儿,不禁一笑,在这风云变幻的时代里,她也要与这时代的人浑然一色了,瞧她现在说的话都不一样了。   夜间行军,更深露重,北方气候干旱,温差又大,将士们虽则身强力壮,但也免不了要受些疲病之苦,宇文护天天着人要配这药配那药,还真是没让她闲下来。   想来,纪烟裳定是在大冢宰那儿通了气了,只是这宇文护一手遮天,要整她竟也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倒也是,毕竟还是碍着宇文邕的面子。说起宇文邕,倒是好多天没见着他了,甚是想念。   她这样怀着甜蜜的心事,在寒风凛冽的晚上也总能一觉到天亮。   接下来又是几日急行军,越往北走,条件越是艰苦,有时候甚至连水都喝不上。她处在医护队里,与走在前面的宇文邕相隔甚远,中间又有旌旗随风翻转,她总也寻不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直到有一日,宋熹微因为过度疲劳,从宇文邕为她准备的马上摔了下来,小腿以及脚踝处都受了点伤。为了不拖累部队前行,她只有忍着痛与大部队继续前行。   在宋熹微的身边到处都有宇文邕的亲信,很快宇文邕便知道了此事。   宋熹微将各种草药进行了分类后,老军医一面赞赏着一面出了营帐,这时候,昏黄的灯光掩映下,一道软黄色的光芒穿帘而来。   她迎面见着了宇文邕的俊朗笑脸,正欲迎上去,奈何腿上有些严重,一动便若撕裂般的痛,宇文邕眉尖一蹙,抢上前来将几欲摔倒的她捞进怀里。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不在的时候不小心,我来了也不小心!”   听他话里又是心疼又是怨怪,宋熹微心里甜丝丝的,搂着她的小皇帝,在他的俊颜上偷亲了一下,嬉笑道:“有皇上这般眷顾,便是不小心也无妨。”   宇文邕大喜过望似的,“阿璃,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没羞没臊!”宋熹微红着脸哼了声。   话音一落,她便被人打横抱起,她吓得花容失色,而始作俑者却做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正色说道:“你是朕的郑姬,如今既然身在军营,那便理当与朕同宿,没的……胡乱占用营帐!”   鉴于她是女子,所以一直是一个人独睡一个营帐,确实浪费。若是有人来取消她的特权,那她本来无话可说。可是这个人竟然宇文邕,还被他在这种情况下说了出来,宋熹微不由脸颊发烫。   她伸出手去勾住了少年天子的脖子,将螓首浅浅埋进他温实的怀抱里,满面酡红,胜过二月春花。   二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奈何一出营帐,便与迎面而来的大冢宰宇文护打了个照面。   宇文邕心情颇佳,见了他最讨厌的老贼宇文护也是一脸笑意,“大冢宰这是要去哪儿?”   他随意往宇文护身后一望,只见这位一向威风凛凛的大冢宰竟然只带了几个随从,料定他只是来巡夜的。恩,大冢宰亲自巡夜。而他怀里娇羞的美人,迎面见了大冢宰,恨不得立刻就从宇文邕的身上下来,可惜他抱得太紧,而她还有腿上还有伤,实在动不得。她更加羞惭了,躲进宇文邕的怀里连面也不肯转过来。   宇文护忽然朗声正色道:“皇上御驾亲征便该坐镇军营与诸将谋定战策,怎可与美人玩闹,将军营当作戏耍之地?”   宇文邕有些恼火了,这几日,他本来甚是思念宋熹微,几次三番地想去见她,奈何这老贼日日都拿这话来堵他,真是叫人心塞。这老东西,把玩着本该由他统领的朝政还不够,一只手还想透过纪烟裳伸到后宫里去,真是他不动肝火不行。   “大冢宰,郑姬受了点伤,她是朕的女人,当然应该由朕来照料。”   宇文护直视着宇文邕冒着火星的眼眸毫不退缩,“既是受了伤,那便应该交由军医治伤,再者,这女子不是医术超群么,又怎还需要皇上分心亲自照料?如今时节特殊,皇上还是应当先回……”   “时节特殊?”宇文邕冷笑了一声,打断宇文护的话,“朕还没忘记,这特殊的时节是由谁一手酿造的!”   有脑子的人都知道皇上与大冢宰这是要撕破脸了,宋熹微心神不定,如今大敌当前,这可不是个好时机。她慢慢地对着宇文邕挣扎了一下,宇文邕诧异地垂眸,怀里的女子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请皇上,依了大冢宰之言。”   仍是那样平静而不争不燥、静若止水的声音,就好像方才那个羞得满面通红的郑姬并不是她。   宇文邕大惊,而宇文护则微笑着观摩着他的表情。   少年天子沉声道:“大冢宰吓着朕的美人了!”   宇文护拱手行礼,他身后的人亦跟着他下拜,声音整齐洪亮:“请皇上依了大冢宰之言!”   宇文邕一愣,这便是宇文护即使战败也无法扫荡的积威么?   他慢慢地看着怀里的少女,她蹙着秀丽的青黛色的眉尖,眸中的水雾似一片晶莹的泪光。她心里定是有企求的,哪怕她说了那样的话,她心里也是有企求的,她一定不希望他妥协。   宇文邕轻轻叹息,然后将她放下来,随着宇文护等人去了。   宋熹微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不做声,然而无声的泪水淌了下来。宇文邕,这一刻你可以放手,而我希望,日后的你不要再这样轻易地放开我。否则,我可能会反悔的。   自那件事以后,宇文邕便再没来看她。宋熹微无聊了乏了,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对着草药发呆。   大军行进飞快,不日便到了武威郡。这里,是突厥必争之地。   安营扎寨,原地休息,预备明日进城。   帐中只是简单地放着几张软垫,以及可以用来写字批阅周折的案几。   宋熹微被宇文邕单独叫到了帐中,她进去的时候,天色正好,少年天子眉宇紧绷,她知道他又是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她缓步上前,拿掉他手里的狼毫,他惊愕地看向她,“阿璃?”   宋熹微嘴角一挑,道:“皇上,案牍劳形,空惹得身体更加乏困,若是有什么难题,说出来不妨阿璃帮你调解调解?”   宇文邕揉了揉眉心,叹道:“我大军已经全速行进了,不过十几日便来到此处,那兰陵王竟是飞来不成?”   兰陵王?宋熹微眉心一跳,不可置信:“皇上是说,齐国的兰陵王,已经到了?”   “速度之快,教人妒恨。”宇文邕无奈地说道,“我叫你来,就是为了一同去迎接他的。”   是了,她毕竟是郑姬,现在她要暂时恢复她的身份,同宇文邕一起去迎接那位据说是战无不胜的战神。   “哒哒哒——”晌午,周营中军纪整肃,上下无言,而远方,轰隆隆的马蹄声似要踏碎山河。   宇文邕暗暗吃惊,只八千人,竟有这等声势!   大冢宰宇文护更是叹道:“这兰陵王果然不负盛名。”   众人屏息凝神,而随着骑兵渐近,那轰隆隆的马蹄声更是如雷贯地,一声一声清晰若此,嘈嘈切切而渐渐逼近,所有人只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也跟着马蹄声不规律地跳动起来。轰轰——如擂鼓阵阵,如巨涛怒吼,那声音穿山越岭,于天地间自成巍峨壮阔!   沙丘上,一道玄影最先映入眼帘。那道身影风姿飘然超脱,于漫漫黄沙之上,交辉成景。   宋熹微端坐在宇文邕身侧,手指不禁收紧。那里,目之所及处,是她重活此生,最害怕见到的人。   一扭头,宇文邕眸子里的滔天恨意更是让她心惊。   那边玄色的身影后,渐渐又窜出几道箭矢般的人影来,那几人跟着玄衣骑策马扬鞭。看去不过十人上下,而却似有割天裂土之势。   “是阿肃!”宋熹微看清了当先那个玄衣人,不禁叫出来。   宇文邕心神一凛,又带着不可思议,可极目所见,那风神气骨,正是那个迷倒了他皇妹的该死的阿肃!   宋熹微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冷漠而风华天成的黑衣禁卫军,竟然便是天下闻名的兰陵王!   可是那个据说见过阿肃的脸的慧公主却曾经告诉过她,阿肃之美胜过宇文邕!在男人里,宇文邕已算得上绝色,那么胜过宇文邕的,问此世间怕也只能找出一个兰陵王来。   那十道黑影如流星赶月,转瞬之间,已来到营帐外一射之地。玄衣人勒紧了缰绳,与身后诸人一同停下。   马上那人神姿凛然,流风瑟瑟,万千风景刹那失魂。他那么一袭玄衣,却似汇聚了天地灵气,所谓造化钟灵毓秀,亦独独偏爱此一人。   没了黑衣禁卫军那身紧身的黑袍限制,他一身宽裳随长风高飞,青丝墨发缱绻成诗。他的脸上,带着威煞的鬼面具,只是不知面具底下,又是怎样的绝代风华。想来,亦是世间文字所不能描摹的。   十人翻身下马。宇文邕与宋熹微一同起立迎接,宇文护已经迎了上去,他长笑道:“吾闻兰陵王绝代风姿已久,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长恭颔首致意,“大冢宰客气了。”   史载兰陵武王高长恭“音容兼美,貌柔心壮”,他此时的声音确然如涓涓清泉始流,如萧萧木叶微脱,虽无南朝人的绮丽绵软,却有着桃花满蹊陌上薰的清幽绝雅。阿肃之前的声音冷清嘶沙,想来是他为了伪装自己而做出来的。   比起那个曾在夜宴之上屡屡出丑的高孝珩,无疑,这才是真正的兰陵王!   宇文邕离座,向着高长恭走去,一步一顿,缓慢地说道:“多日前,我齐国皇宫里出现了一个黑衣禁卫军。看身形音色,都与郡王相差仿佛,敢问郡王,可知此事?”   “竟有这事?”高长恭尾音上翘,鬼面遮脸,但依稀能够想见,他定然还挑了挑眉毛,“那倒真是缘分。”   宇文邕毫不动怒,继而又莞尔道:“原来郡王并不知此事,昔日倒是闹出不少误会来。”   高长恭笑道:“周国皇宫之事,在下并无兴趣。”这么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宋熹微一眼,宋熹微一惊,却作没看见。   宇文护上前两步,冲着兰陵王一拱手,笑言:“齐主果然高义,此番周国有难,便即刻下令命郡王赶来救火,如此大恩,我周国实不敢言谢!”   若说是玩弄权术,与别国使臣打哈哈这种事,试问整个周国怕是没人比宇文护还要精了。   不过一个好弯着说话的碰上一个好直着说话的人,浑身解数怕是使不出来。   兰陵王高长恭只是袖袍一拂,然后微微侧过了身,清瘦的剪影如一尊玉质雕像。他冷哼了一声,道,“若说到‘高义’二字,我齐主比起周主来还是差了些。不久以前,长恭二兄广宁王代长恭出使周国,在周国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礼遇,令他至今仍然乐不思蜀。如此照拂之意,齐国真不知该如何答谢。”   话里机锋太过明显,一句一句皆是讽刺。   宇文邕冷声道:“那么兰陵郡王今日出师相助,便是为了答谢而来?”   宋熹微有些发愣,这二人似乎总是剑拔弩张的,好似前世里有什么仇怨一般。   她的思绪随意地飞了飞,再回神,却径直对上一道冷冽清寒的目光,玄衣男子鬼面遮脸,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可憎可恶,只有宛转凤眸里的彻骨的冷意能叫人退避三舍。这人风骨自成,风华天生,贵胄之气吐露蔓延,确然能黯然天地秀色。   他看着宋熹微,却是在回答宇文邕的问题,声音清冷,犹如冷蓝色的丝绸轻轻滑过:“不止答谢。”? ☆、第十三章 ?  兰陵王身后的一个玄衣人缓缓走出,语气中含着些微的着急:“郡王。”   高长恭微一招手,示意无事。   宇文邕见此更加奇怪,然而他对高长恭的恨似是深入骨血,冷声道:“兰陵王不只为答谢而来,那么还为了什么?”   高长恭淡淡一笑,笑意中森冷与暖意并存,“我八千骑兵正侯在那头山丘之下,只要周国天子释放我二兄,并且答应我一个请求,他们随时都可以上来助周国一臂之力。”   宇文邕沉默,看着高长恭,目光中满是探寻的讽刺。   而他们周国的大冢宰却似乎欣喜若狂:“兰陵王殿下用兵奇诡莫测若有神助,进退皆宜攻守两备,若有殿下相助,那么我大周必能一扫突厥大军。郡王之要求,但说无妨。”   少年天子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这个宇文护竟是在迫不及待地告诉高长恭,他只是一个傀儡皇帝,周国真正当家作主的是他宇文护不成?   他冷笑道:“兰陵王阁下,你来我周国,蒙头遮面,似乎并无诚意,那么,我周国应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呢?”   高长恭嘴角一挑,他缓缓伸手,抚上了他脸上的面具。宋熹微一怔,倒吸了一口凉气。高长恭捕捉到她这细微而快似闪电般的神情,又将手放下,他的声音沉稳如山、空灵似水:“我高长恭的面具,不对朋友,只对敌人。”   宇文邕似是玩味地一笑,“噢?那么在郡王心中,朕乃是你的敌人?”   高长恭并不理会他语气里的挑衅,“是敌是友,全在皇上一念之间,如若答应了我的请求,那便化干戈为友,否则突厥压境……”   大冢宰口气忽急:“你待怎样?”   “不怎样。”高长恭瞥了宇文护一眼,凤眸里笑意浅落如花,“若不答应,长恭唯有,作壁上观。”   作壁上观?怕是坐收渔利吧?   宇文邕初生牛犊不怕虎,此次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毫不避讳凶险,他只知道,兰陵王提的条件绝不能答应。   可是他还没有答话,宇文护那老贼却抢先一步说道:“请郡王明言需要我周国做什么?”大冢宰自然知晓小皇帝心里的不甘心,可是没办法,他还未接触到战争,不知道战场上战机瞬息变化忽微难测,他是周国天子,来到军营只能鼓舞士气,而不能亲自上阵杀敌。   高长恭看着宇文邕,那是英雄之间的相互仇视,而非惺惺相惜,“我并不需要周国做什么,我只需要皇上割爱。”   此话一出,宇文邕和宋熹微都是大惊失色。就连在场的其余将领,包括周国的与齐国的,都知道了兰陵王的意思。只消再问一句,那兰陵王必然直面说出来,他在向宇文邕讨要她!   宋熹微咬着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阿肃竟然时至如今仍然没有死心,竟然以国家大事相要挟逼迫宇文邕放手。她抬眸看了看宇文邕,他的眸光里那滔天恨意直直地对着兰陵王高长恭。   在这些人中,最希望高长恭得偿所愿的自然是宇文护,他捋着胡须沉思片刻,趁着众人无言之际,向宇文邕试探道:“皇上,这……这当如何处置?”   宇文邕恨恨地仇视着高长恭,头也没回地回道:“大冢宰不是最好裁决这些事么?如今怎么不代替朕做回答了?不过大冢宰要知道,此事事关我大周的颜面!”   一国之威绝不能被无视,宇文邕给的,已是警告!   宇文护颇为无奈地冲着高长恭一拱手,“皇上既然如此说,那么郡王,我周国,只有拒绝了。”   都不明说,所有人都知道兰陵王开的条件是什么,但没有人揭穿,都只是为了顾忌周国作为大国的颜面。   “既然如此,”高长恭语气不变,似乎丝毫没有因为周国的拒绝而愠怒,他只是洒然地转身,气度磊落,“长恭意不在勉强,既然皇上不肯割爱,那么,我们也不必谈了。想来长恭之二兄,在周国也应当会被安置得很好,不用我齐国操心。”   好个高长恭,他这么一说,便是把一个广宁王都扔给他周国了,让他周国来养!宇文邕恨得牙痒痒的,双手紧握成拳。   众随扈与他们的主子高长恭一道转身,向前走了两步,高长恭又停住脚步,微微侧过头,凤眸里带着些萧然笑意,“不过,长恭有的是时间,等待皇上回心转意。”   “朕不会给你那个机会!”宇文邕之言,斩钉截铁,这才让宋熹微本来悬着的心放下。   高长恭轻笑一声,并不反驳,与众随扈又翻身上马,说实话,方才若不是为了卖周国的面子,同宇文邕说话,他还真是不想下马来。   十人同时挥鞭,绝尘而去。兰陵王的玄色披风在毒辣的日头中猎猎飘飞,长天青苍,大地玄黄,那人疾驰的身影似欲化仙而去。   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得没了影儿,宋熹微忽然一头扎进宇文邕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从兰陵王到来,到他开出条件,宇文邕拒绝,她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她是如此担忧恐惧。现在,给她威胁的人离开了,她终于不顾及什么郑姬面子,不顾及什么大冢宰,什么在场的将军,在他怀里肆意地哭了出来。   宇文邕心疼地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温柔:“吓着了?”   宋熹微点点头,抽噎着说:“我很怕,怕你不要我。”   宇文护目的没达成,没能替女儿送走宋熹微,心中不快,十分不想看见宇文邕这么快活,正欲说两句,温柔安抚着美人的宇文邕却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宇文护头一次,在女人的哭泣声中,识相地闭了口。   少年天子再看向宋熹微时,眼中已是一片柔情,他轻轻伸手搭起了她如鸦的墨发,感受到她的发丝于五指间穿插缠绕的舒适,那种如羽毛拂面的瘙痒之感让他闭了眼,少年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绕指柔,他浅笑地说道:“江山,美人,朕都要。旁人,休得肖想!”   这话,不知是在警告高长恭,还是在警告宇文护。   而总是运筹帷幄的大冢宰第一次,竟然为了这个自己一手扶持上位的小皇帝感到恐惧与心慌。   武威城外,突厥人围了好几天了。宇文邕等得心焦,而他们周国的大冢宰却一直按兵不动。   终于,年少气盛的皇帝按捺不住了,“大冢宰,突厥大兵压境,你这高挂免战牌的做法是为何?”   宇文护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皇上,突厥兵强马壮,骑兵尤为厉害,而且他们的首领阿史那燕都曾大败柔然,实力之强不可小觑,我周国虽然有备而来,但也不免在战势上落了下成。”   又是这些早已让宇文邕听得耳朵起茧的话,他不耐烦地衣袖一拂,冷声道:“大冢宰所言的确有道理,然而我周国便只能这样被动地等着他们突厥来进攻么?长此以往,我大周士兵的士气必被消磨殆尽,而突厥人等的就是这一天!”   宇文护叹了口气,眼神往他这处瞅了瞅,装模作样地说道:“当初若是答应兰陵王……”   “别跟朕提这个人!”宇文邕怒了,“朕便是要主动出击,也叫高长恭看一看朕的实力!”   宇文护默默退去,临走前又交代一句:“皇上执意如此,臣也劝不来了,只希望皇上还是小心行事,那阿史那燕都,不是善茬。”   北方胡地,大漠堆叠的影像似山似海,连绵不绝,横在眼前却显得那般孤单,厚重的沉默。平沙无垠,夐不见人。而这塞外寒凉之地,连月光也仿佛更透亮一些,远处的军帐都在牛乳般的月色里掷下道道宝塔模样的影子。   阿史那燕都拿着几坛马奶酒,与部下喝得正欢。众人皆是狐裘戎装,在火把的围的圈中显得有些闷热。   军师看了看他们踌躇满志胜券在握的可汗,犹疑地问了句:“可汗真的相信,宇文邕坐不住了?”   阿史那燕都今日请他们喝酒本来是为了放松娱乐,不料这个谨小慎微的军师竟然三句不离战况,倒是让他平白少了许多兴致,遂皱了眉,不悦地回道:“那小皇帝能有多少花花肠子?若不是宇文护在,恐怕他早就开城迎敌被我军俘虏了。”   “就是就是!”其余几个喝酒的人也都放下了酒囊,冲着军师摆手,“咱大汗是什么人,算无遗策!再者,今日喝酒,本图痛快,就你这个汉人,磨磨唧唧的忒也扫兴!”   汉人军师识相地缄了口不再言。   这时,阿史那燕都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问他曾经的俘虏,如今的汉人军师:“这几日,高长恭动向如何?”   军师恭敬地回道:“前几日尚在一座山下看到了他们八千人驻扎后留下的痕迹,这几日,连影子也见不到了。”   八千人,人数少的优点在于,便于隐藏。   阿史那燕都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说:“你们汉人有句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也不是?”   没想到在胡地还能找到知心人,军师欣喜地回道:“是的,大汗果然广有涉猎!”   阿史那燕都不理会他的奉承,似乎在自言自语:“这个高长恭,打的不会是这个主意吧?”   这话一出,所以喝酒的都没有兴致了。那个并州刺史,兰陵王高长恭,他们不知道在他手底下吃了多少回亏了,这个人少年成名并且精于谋算,若论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实不在齐国落雕都督斛律明月之下。   军师叹道:“此人若在明处倒好,若在暗处,实不知他又意欲何为。”   众所周知,兰陵王此次出师乃是为相助周国,那么便是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有如此强劲的对手,就连阿史那燕都也不禁头疼。   突然间一室沉默,所有人都在思索要怎么招待这个暗处的敌人。   翌日三更,天还没有蒙蒙亮,营中突然火把通明。阿史那燕都最先警觉,刚从睡梦中醒来便掀帘而出,之间营中人头攒动,似是有什么危急之事,好在是他带的兵,虽惊不乱,都在等着大汗的指示。   阿史那燕都迷蒙的睡意都被火把晃没了,他神色一凛,厉声道:“周国人来袭了?”   底下两人答了声“是”。   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嘴角冷峻地上扬,可笑宇文邕那点少年心性,还真是忍不住了,他扬起手:“传本汗军令,正面迎敌,后十营紧随周军切断后路,本汗要来个全部绞杀!”   “是!”这一声,便汇合了所有人的声音,北方胡人的声音高亢嘹亮,军人之声则更为激昂,这声答话气冲霄汉,士卒的意志与士气在这声回答中展露出滔天的气概。   话音一落,全体行动起来,鞍马雕弓,牛角弯刀,蜂拥而出。   星夜微凉,长风浩荡。   沙丘上的那个男子长衣当风,飘飘飏飏,如此天人之姿,俊逸出尘。   他默默凝视着底下滔天火光,看着它们由两片聚拢为一片,那是突厥与周军交手了。喊杀冲天,火光通明。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血腥暴力,如此凶残,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过的生活。   他身后的两人却窃窃地议论,一人道:“你说这战事是郡王挑起的,他现在倒还不忍了。”   另一人拿着鸡腿啃了几口道:“是啊,我就想不明白了,不过就是个女人,郡王想要直接抢来便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挑起了两国战火,自己又要亲自出师……唉,亏得皇上现在对我家郡王十分看重,长广王殿下更是……要不然,可真就不好说了。”   高长恭似是听到了二人没大没小的言语,回过头来,声音清冷:“长广王殿下更是怎么?”   二人知道自家郡王向来治军严明,这一声问登时吓得两人似欲魂飞魄散,知道祸从口出的那个士兵讪笑道:“也对郡王极是看重。”   兰陵王默不作声,又慢慢地转过了身。长风摇荡,挑弄着他宽大的衣摆,上下翻飞如层层叠叠的出水莲。   明知不当,还是让人想起汉武时期李延年的那一首唱词:“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手下尉相愿向前来,站到他的身后,兰陵王一头如瀑的青丝裸露在空气中缱绻飞扬,有几缕滑过他的鼻翼,近于挑逗。若不是他的脸上还带着那个讨厌的鬼面具,定会再多几分令人想要亲近之感。   尉相愿轻咳了一声,高长恭微微侧目,“怎么?”   尉相愿试探地问道:“既然两军已经开战了,那么郡王接下来有什么行动?”   “按兵,”他一字一字清晰地吐了出来,如珠玉走盘,声声清脆,“不动。”? ☆、第十四章 ?  高长恭默默地站了很久,久到一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   他看见宇文邕的周军被突厥团团围困,那时他那么想冲上去助他一臂之力,可是他又不能这样前功尽弃,所以只有按捺。   两军杀得昏天黑地你死我活,他抿紧了唇,拳头紧握,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乱世烽烟说起就起,苍生都已是刍狗。如他这样戎马倥偬之人,外表再风光,也不过是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随时准备马革裹尸。   “郑璃,你在求的,宇文邕给不了你的。”他在心里低低地念了一句。   尉相愿远远地看着他,默不作声。他清楚地感觉到,当高长恭决意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其他人都仿佛和他隔了一个星河那样远。   那个人,是只能遥望的一抹璀璨星光,风姿卓然,于亘古天地间屹立成肃穆之雕像,巍峨不倒。   也不知过了多久,尉相愿已经沉沉地睡去了,于景行上前劝了一句:“郡王一夜未曾入眠,还是歇一歇吧。”   高长恭沉凝如山,轻轻摇头:“我在等着宇文邕的反击。”   “反击?”于景行似乎有些不相信,顺着高长恭的目光往下看,只能见周军被突厥四面合围已成颓势,“郡王,那宇文邕初出茅庐,还是个新手,纵然有宇文护那个老狐狸的训导也难成事,此次出现战术上的失误也是寻常。”   他随着高长恭南征北战已有些日子,深知自家郡王的手段,然而此时却对高长恭说的话表示怀疑,足见情势对周国有多么不利。   高长恭挑了嘴角,似哂笑,又似称赞,“宇文邕到底是宇文邕,他不会傻到就这么开城迎敌,所以他定然在西面长坡那带留了后招。只不过很可惜,阿史那燕都勇冠三军,只怕在援兵到来之前,他的周军就已经折得七零八落了。”   西面长坡?于景行闭目想了想,那里的确是埋伏兵力的绝佳地点。小皇帝看来也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只不过他到底养尊处优,不晓得步兵绕道急需充足的时间,还要一堆人吸引敌方注意来打掩护,这才出现了现在的情况。   他家郡王果然料事如神。   静默了片刻,西面山坡上突然冲出来一对人,骑兵当先,旌旗蔽空,喊杀阵阵。   这时,周军与突厥纠缠已久,双方已经打得气力不足。这时又冒出来一支军队,不由得都向那头看去。这一看,突厥人吓了一跳。   那漫山遍野的士兵,竟然全都是周军!   阿史那燕都抽出随身弯刀一刀宰了几个周人,也注意到西面山丘上的战势的变化,冷冷地叫了声:“狡猾的小皇帝!”   有副将杀到他身边来,“大汗,我们还是退吧!”   阿史那燕都此时气力已经开始不济,心道自己尚且如此,士卒们定然更加疲惫了,此时周国援军一到,周军士气大振,于突厥极其不利。算了,这眼前亏可吃不得。   “撤退!”两军交战中,阿史那燕都仰天长啸,声音雄浑厚重。   场中的突厥人同时都收到了命令,立即变阵,由四面合围变得单向聚拢。而这时,西面山坡上的周人已经愈来愈近。   于景行皱起了眉头,可是他微一抬头,兰陵郡王仍然纹丝不动,那姿态,就像在看两个孩童过家家。他有些惊异,道:“郡王看,这突厥能否全身而退?”   高长恭淡淡一笑,喉间发出的声音如梵音低沉,“自是要折一些,但有阿史那燕都在,这场战役的结果,还不能算是失败。”   有了这句话,于景行对战果的期待性都被消磨完了,他家郡王料事如神,还就从来没有失算过。方才他还质疑来着,现在连质疑都没勇气了,兰陵王生来就是来打击人的啊!   于景行不再去看下边的战况,反与高长恭说了些邺城的事儿,“郡王,前阵子我们来的时候,段懿那小子闹得厉害呢。”   说到这儿,高长恭的眼底才似真正有了笑意,他侧过头,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意味,“他又怎么了?”   于景行大笑道:“他这些年摩拳擦掌的,早就忍不住要打仗了,这次本来要混入我们军中的,谁知段太师刚好来查人……啧啧,帽子一拉还学郡王你带个面具,就那小子,化成灰他老爹也能认得出来。这不,据说又拉回去关禁闭了。”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高长恭笑了笑,又叹了口气,“这小子!”   然后于景行的语声又变得认真了,“郡王,段太师的意思,是不希望段懿从军。可是那小子泥硬得跟块顽石似的,一定要上阵杀敌,斛律老将军得了段太师的授意硬是不接受他,所以这次,他求到你的门下来了。”   高长恭有些沉默,看着底下已经渐渐分开的两大战团,忽然沉声道:“沙场上也是人心险恶,他性子爽直,实不合适。”   不待于景行说话,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低低一笑,“可是,他若死缠烂打的话,我好像……也奈何不了他。”   于景行一愣,连郡王也奈何不了?也对,对付无赖,一定要疾言厉色,一口回绝。这一点,斛律老将军天生严肃自然能把他吓跑。郡王么,虽然人有些冷漠,可实际上心最软,他俩又是从小一块长大,这个人情,郡王也不能不卖。   底下的厮杀声渐行渐远了,再往下一看,果然如兰陵王所言,突厥虽有死伤,但伤亡不大。比起周军来,这场战役,实际还是突厥人赢了。   地上硝烟散尽,便只剩下一地凄凉,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艳红色的鲜血。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是周军与突厥两国的士兵,牛角号、旌旗、长矛散落得满地都是。战后的凄凉之景,他们已经见过了无数次,这次的战役与他们无关,然而却还是有一种萦绕不去的悲戚之感充盈心间。   这便是乱世,这便是战争的残酷。   高长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挑起这场战火,令此地狼烟四起,虽然不悔,却仍然抹不去心中负疚之感。”   “郡王别这么说,”于景行出声道,“站在齐国的立场上,郡王这件事做得一点错都没有。”   地上躺着的尸体,十人中有七个是周国士兵。这场交锋,宇文邕也算得上是损失惨重。   高长恭望着武威城的方向,那里,他最在意的女子,不知在做些什么。可是无论在做什么,都不会是在如他念着她那般,想着他。他一阵苦笑。   宇文邕在周营中接到了战报,恨不得将手中的羊皮撕碎!   往日里同他商议战事的将军十个去了八个,现在营帐里只剩寥寥数人。   宇文护由着宇文邕使气,自己也不做声,反正是皇上一意孤行自己要出兵的,这次再怎么着也怪不到他宇文护的头上。输了么?很好,这样才能让宇文邕意识到他宇文护的决策都是最正确的,最有利于周国的,才能让宇文邕更加信服他。   宇文邕眸光一转,直直地射向宇文护,“我周军此役击退了突厥,然而伤亡过大,依照大冢宰之言,我们现下应当如何?”   宇文护微微一笑,道:“皇上若信得过臣,还是等一等吧。”   “等什么?”宇文邕话一问出,便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这人分明等的是高长恭!   宇文护微笑不言,室内一片死寂。   这时有人掀帘进来,身姿娉婷窈窕无双,正是宇文邕捧在手心里珍之重之的郑姬。   大冢宰冷声道:“军营重地,郑姬怎可似个蛮缠女子随意进出?”顺道挑眉看了看宇文邕,目光中满是警告之意。   宋熹微背着药囊,对大冢宰有心刁难的话并不以为意,只是上前直直地跪下:“受伤的将士都遣回来了,伤亡过大,恐怕药材不够,是否当从长安调过来一些?”   此来,宋熹微是受了老军医的嘱托,那军医惧惮大冢宰之威不敢开这个口,所以把她使了来。   宇文邕皱眉道:“果然伤得重么?”   宋熹微的语声平淡得不带一丝感情,“周军与突厥交锋,双方各有死伤,然突厥可汗勇武过人,在我周军前去支援之时,已经斩杀了大批将士……所以,支援军应是回天无力。倘若再战,只怕我周国也讨不得好处。”   这些,战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可是宋熹微一介女子,却能如此清晰地汇报战况,不带感情,只分利弊,就这一点而言,宋熹微比之纪烟裳还是要出色一些,想到这儿,大冢宰眯起了眼睛。   宇文邕重拳打在红漆雕花的案几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恨!”   时机到了,宇文护忽然拱手道:“皇上,若单独抵抗突厥进攻,我大周并非没有胜算,可眼下有人,正躲在暗处。”   一个“有人”,便吸引了宇文邕和宋熹微的全部目光。宇文邕冷声道:“大冢宰时至今日仍旧忘不了那个齐国的兰陵王,难道非要他出手我周国才能力挽狂澜?”   宇文护早知自己的言行已经惹恼了宇文邕,眼下再提旧事恐只是惹得他更烦躁,不如将话语权交给宇文邕决计不会恼的那个人,便将头转向了宋熹微:“不如郑姬说一说,眼下我周国形势如何,是否应当求助兰陵王?”   宋熹微自然想要一口反驳,然而不待她说话,大冢宰冷凉入骨的声音阴冷如蛇缠绕而来:“郑姬最好想想清楚再说。”   她乃一介妇人,说出的话不过是玩笑而已,宋熹微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低声回道:“奴婢家乡有一句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现在兰陵王动向不明,身在暗处,若与他撕破了脸到时他必与突厥为盟,于我大周形势更为不利。”   宇文护暗暗点头,果然这女子慧目如珠,对战况的把握很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说的有点意思。   宇文邕却似毫无兴致,“阿璃的意思是说,朕要拉拢兰陵王?”   宋熹微俯首于地,额头碰到满含黄沙的土地,然后换做跪坐着,抬起头来,透过她冷静而又清澈明透的目光,似乎连战况都能一览无余。这个冷静的女子,细细地与他们权衡着战争的利弊,如此清晰,头头是道:   “皇上自然不必拉拢兰陵王便能打赢这场战争,毕竟我大周是为保家卫土,乃正义之战。只不过昔日兰陵王离去之时,曾明确表示过他将‘作壁上观’,也就是说,一旦周国突厥开战,他必隔岸观火,最终趁着两国疲弊,谋取对齐国最大的利益。”   在宇文护连番轰炸之下都能据不动摇的宇文邕,在他心爱的女子面前,只因为几句轻描淡写不带感情的话便深深地触动了。   事情已有转机,宇文护又抢了一步说道:“皇上,臣之前擅作主张,已经派遣了人去联系兰陵王了,也不知这时候回来与否?”   “什么?”宇文邕正在纠结矛盾之际,却听见宇文护这么来了一句,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个宇文护,总是不听君令先斩后奏,真是让宇文邕容忍不得。   宇文护丝毫不见惊乱,竟然淡淡一笑,宛如春风中煦然的柳絮,他极力摆出南朝人最好的名士气度来。   宇文邕头疼又无奈,起身上前扶起他的郑姬,将她搂着拉到自己座边。宇文护眉梢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出言反驳。   宋熹微低低地出声:“皇上,怎么了?”   案几底下,宇文邕的大手轻轻包住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缓慢地揉捏着,只觉得像是在揉捏面团。少年天子竟似一扫烦恼,浅浅地笑了,“朕今日方知,什么叫不可自拔。”   在军营里,在众人前,他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说这样露骨的话!宋熹微羞得满面酡红,不敢去看众人暧昧探寻的眼睛以及大冢宰铁青的脸,不敢去听大冢宰鼻子里发出来的冷哼声。   “报——”一声长啸,众人神色一肃,不多时,有一士兵步履匆匆地跑进营中。他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下了马又跑了几步,此际已是气喘吁吁,一进营帐,便先跪在地上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   宇文邕尚不明白这是何人,宇文护便急急地问道:“可有发现?”   那士兵直直地跪着,敛了疲惫之态,面容整肃地说道:“回大冢宰,已经联系上了兰陵王。”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宇文邕虽然生气,但也不得不听这个士兵把话说完。宇文护暗暗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眉目紧蹙,愤懑不满而又不敢言,心情大好。   士兵接着说:“那兰陵王实是欺人,竟然重提那日的条件,说他八千人正候在山下,若皇上不答应,他继续等,若答应,他即刻上山。”   宋熹微手一抖,目露惊讶,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高长恭死死地纠缠她不肯放手。   宇文邕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冷声道:“欺人太甚!”   他抓起桌上的笔重重地向前掷去,厉声道:“你去,就说朕乃一朝天子,绝不做见欺之人,他兰陵王胆敢戏朕爱姬,教他拿命来见!”   士兵被皇上突如其来的的暴脾气整得一愣一愣的,瑟瑟地发着抖,“皇上,他还说,要给皇上一天的时间考虑,明日他商议与皇上城外一见。”   “荒谬!”宇文邕大怒,“鬼才去见他!”   宋熹微整颗心上下跳得飞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两个男人拿家国相争的对象,何况还是两个如此出类拔萃的男子!这于世间女子而言是何等的荣耀,可她看着宇文邕,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不要被送出去。   宇文护见机劝道:“皇上不妨与兰陵王面谈一下,万事好说,明日便是再开条件未为不可啊,皇上,机不可失。”   ? ☆、第十五章 ?  宇文邕冷峻的眉峰里藏着利刃般,似乎可以顷刻间割人咽喉。他的目光只这么凌厉地一扫,在场诸人皆从中感受到了森冷的寒意。   他似乎已经平息了方才那消息带给他的愤怒与恼恨,冷笑,“他便是战无不胜又如何,朕的女人,绝不容人染指!别说是区区一个高长恭,便是高演亲自来了,朕也不惧!”   这语声中,已是决不妥协的霸气!   大冢宰宇文护心神都被这语锋中的冷厉震了震,真是想不到,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皇帝,竟然有如此决断与魄力!只是单凭这一点,他便比他的皇兄宇文毓高出了一大截。只不过,能控制他到如今,这点事他宇文护还是办得来的。   宋熹微看得呆了,她紧紧地攥住了宇文邕的手,目中似喜似悲,似感动又似彷徨,她本是乱世飘萍,能当一夕安寝已是上天慈悲,又何德何能令他珍重爱怜若此?   “阿邕,你别放开我。”   宇文邕对着她满含泪光的美目,抬起手轻轻拭去她挂在嫣红腮上的两道清晰的泪痕,出言温柔:“不会,放心。”   他的声音柔得像是南朝文人轻吟着诗词歌赋,静得像天边的一抹朦胧的明月光。   最后这场谈话是什么时候散场的,宋熹微已经不知道了。   她只知道,就在帐中好不容易只剩下她和宇文邕两个人的时候,就在他们相互依偎着感受无限静谧的幸福的时候,就在夜色又暗沉下来的时候,突然冲天的火光从四下升腾起来,映得整个营帐发亮,乃至生辉!   有士卒发出嘶声力竭的叫唤:“走水了!”   宇文邕大惊,松开宋熹微,两步冲出营帐之外。   宋熹微见宇文邕奔出,自己也起了身,向着宇文邕追了出去。   那冲天而起的火光正是来自粮草存放之地!整个粮仓都淹没在巨大的红亮的火舌里,蜿蜒一片,映得天都红了半边。   军营中不断有人拿水去浇,一桶接一桶,然而无济于事,想来这大火对这一带的粮草已是势在必得。   宇文邕怒吼:“谁放的火?”   宇文护指令着军士正在救火,无暇分心过来。   此时回答皇上问话的,乃是他的亲信宇文神举:“皇上,想来营中混入了突厥奸细!”   “不可能!”宇文邕厉声打断他,“我大周国治军何等严明,怎么会出了这么大纰漏?”   宇文神举望着那一片被映得烧红的天,心中焦躁,道:“眼下救火要紧,我营中将士已经全力补救,仍然不能确保粮草的完好。这纵火之人,与我大周必是有什么梁子,若非突厥人,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宇文邕咬了咬牙,冲着宇文神举叫道:“你去指挥,把大冢宰给朕叫过来!”   “是!”宇文神举躬身行礼,然后想着人头攒动的粮营奔去。   不一会儿,只见那一身紫色裳服的大冢宰急匆匆地赶来,他额头上大汗淋漓,不住地咳嗽,想来是被火被熏的。   “皇上,军营走水,老臣罪该万死!”大冢宰匍匐于地,一脸悔痛万分。   宇文邕冷声道:“大冢宰不妨与朕好好交代清楚,要火烧周营粮草的,究竟是谁!”   宋熹微听到这儿也不禁茫然,他一口咬定纵火的不是突厥人,现在又逼问宇文护,难道这火是他周国的大冢宰命人放的不成?这也太可笑太令人不敢置信了!   宇文护额上直冒汗,他伸着袖子仔细地擦了擦,又沁出了几滴汗珠,他便又擦了擦,“皇上,此事老臣实在不知,按理说那突厥经此一役已经退兵几里,万万不会有前来纵火的可能,想来……之前老臣派人答复兰陵王陛下的意思,惹怒了他……这才……”   宇文邕冷笑两声,几句话说得话里有话:“朕不怕激怒了兰陵王,朕倒怕激怒了大冢宰你。”   宇文护听了这话,更加不敢起身了,匍匐于地,声音剧颤:“皇上明鉴,老臣之言绝无半点欺瞒啊!”   宇文邕不再发一词,而是转过身拉着宋熹微之手,带着她出了军营。   宋熹微有些奇怪,看着他也不知道当说什么,就由着他拉着,进了内城,到了一处河边。   此地已没了长安河边的依依翠柳,只是荒漠上一轮明月高高悬挂,说不出的清冷孤寂。宇文邕的长袍在塞外的风霜里,月光里徐徐地展开,宋熹微牵着他的手,走过一步又一步。   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是慢慢跟着他,踩着他走过留下的脚印,注视着衣襟锦缎上细细描摹的山河祥云模样的纹理,满心痴醉。   也不知沿着河岸走了多久,宇文邕骤然一停,宋熹微仍在发呆中,这下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厚实的背上。   宇文邕转过身,并未责怪她的不小心,眼中却是一片隐忍难言。   宋熹微默默地观察他所有细微的表情,忍不住担忧,轻问道:“怎么了?”那声音,很细腻很温柔,宋熹微活了两世,从来对人说话没用过这样细腻小心的声音。她还真是为了宇文邕有了很多的第一次呢。   漠漠的月光流泻在他俊美的如刀斧手雕刻而成的脸上,那眼眸里的星光似海般深、静、沉。他就这么将手一扬,然后缓缓地、轻轻地抚上了她皓白如雪的脸颊,来回摩挲着。那常年持弓拿剑的手上满是细密的厚茧,摸上去很此粗糙,可是她却觉得温暖而安适。   “阿璃,若我有一天护不了你了,正如今日所烧的粮草一般,你会不会……”   宋熹微知道他要说什么,正要回答不会,可却有一声静夜里传来的长啸打断他:“既然护不了,那就放手!”   两个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么荒僻之地,竟然还有人在此。   长风浩荡,云涌不息,连月光也时有时无,地上的虚虚浅浅的影子慢慢地晃荡,那声音的回声也在四周流连不散。   “放手——放手——”   轻轻地两个字,却似重锤一般敲在宇文邕的心上,他抬眸凝视眼前的女子,袅娜纤巧,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眼神静若秋水,盈盈而脉脉,波光回旋,又带着淡淡的凄楚与不甘,似是对世间无情郎最大的痛恨!   他心神剧颤,这时节正是阿璃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能放手,如何能放手?   可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已经在动摇了。江山是基业,是帝业,是千里风光如画,终此一世,他都不会放弃他心中的帝王梦。   可是眼前的女子,又教他如何舍得!   “藏头露尾的,究竟是谁?”暗沉的天幕下,少年天子的啸声平地直起。   宋熹微眼底的泪珠本欲滚落,现下也被她生生地逼了回去,她不是没看见,宇文邕眼底的矛盾与挣扎。终究,美人敌不过江山。她只是没有想到,仅只少了个粮草,他的信念便已经开始动摇。   不远处,长风凛冽呼啸而过,一人的玄袍被风卷起,那人的身形颀长如画,瘦削如竹,慢慢地向着他们踱过来。风姿怡然,广袂飘荡,与夜空凛然一色的墨发散乱飞扬。等走近,再走近,你才能确认,这个有着无双气度的男子,正是兰陵王。   他的脸上,鬼面具依旧固执地停留。   宋熹微竟生出了胆怯的心思,默默地垂了头,有些懊恼自己竟然会对着他有些害怕。   宇文邕的目光紧紧地锁住那一个人。   悠然自得的态度,玉壶冰心的气质,高贵自生的风骨……那该死的造物主何其偏心!   他暗暗地咬了牙,对这个人,他实有切齿拊心之恨。   兰陵王慢悠悠地走过来,宛如步步生莲,气态雍容,神韵仙然,若说他是天上的谪仙,怕也没人会质疑。此刻,他身上没有对着敌人才会流露出来的煞气,如若除开那满载威煞的鬼面,他一定是画里走出来的玉质少年。   这就么清浅一笑。离得还有些远,宇文邕瞧不见他的凤眸里有着怎样迷人的光景,只能听到他如珠玉相击的声音:“宇文邕,她要的,你给不了她,为何还不放手呢?”   宇文邕冷声道:“兰陵王,这是我的事。”   宋熹微的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流连,现在站在她面前,应该就是天底下最出色的两个男子了,有些奇怪,宋熹微正站在他们二人的中间,丝毫不偏向谁一点。   她想要悄无声息地退场,可是那人的凤眸却似漫不经心又似刻意为之地扫到了她的身上。她有些尴尬,不知当如何,只能老实不动。   高长恭又瞥了宇文邕一眼,“阿璃的幸福,你耽误不起。”   阿璃,他唤她阿璃,这样刻意地亲近,让她惶恐又陌生,但不能否认地,杂着丝丝的欣喜。那一声“阿璃”尾音上翘,似南陈的吴侬软语,但又不完全是,他的声音若琴,是朗月光下幽篁居里七弦扫过留下的一串震颤的余音。   可是宋熹微很清醒地意识到,她的欣喜,仅是来自一个女人的虚荣心。   宇文邕目光清冷,口气锋利:“军营里的那把火,是你放的吧?” 高长恭负手而立,淡然回答:“皇上问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若我回答是,你要怎么收场?还有,我很奇怪,我来到这儿,你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不是我为什么在这儿。”   宇文邕冷笑,“兰陵王欲行偷鸡摸狗之事,朕一点也不奇怪,所以没必要问,只是营中走水粮草被烧,兰陵王这时出现在此地,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   “我没说不让你怀疑。”高长恭淡淡道,“你营中的那把火,看来烧得很旺,烧到你心里去了。所以现在,你在惧怕。”   似是被说中了心思,宇文邕气息有些不稳,“朕怕什么?怕你?别做梦了!”   高长恭又看了一眼宋熹微,她仍然安静地站在原地,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一点都不偏向谁。他向着宋熹微走了一步,强迫着她离自己近一些。然后才回头说道:“你害怕我还留了后招,你害怕我所能做到的远不止是烧你粮草那么简单。你在害怕,阿璃不是全心全意地想要跟着你,我若强势一些,她便会被我打动。”   没错,他说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宇文邕最害怕的事。宇文邕抬眸正眼看着眼前风华无双的男子,果然,不愧是那个人的儿子。   高长恭又向着宋熹微走近了两步,宋熹微吓得退了两步,这样你进我退,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不变。他终于不再动了,宋熹微也跟着停下。   战场上能叱咤风云的兰陵王对着宋熹微也只能无奈地叹道:“阿璃,为何执意如此?宇文邕难道便是你最好的选择么?你明明知道,这世上只有我最懂你。”   宋熹微终于鼓起勇气,回道:“郡王虽然懂我,却未必会把我想要的给我。当日郡王既然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身份,想必对阿璃也不是十足的上心与信任。我们本无朋友之义,又无男女之情,阿璃实在不明,郡王为何一定要对这件事情揪住不放。”   她顿了顿,又道:“郑璃乃一介鄙陋村姑,贫贱不堪,貌若无盐,实在当不起郡王的厚爱。”   兰陵王抬了眸,眼神有些受伤,“为了拒绝我,你便是这样贬低你自己的?”   宋熹微惶惶地去看宇文邕,可是宇文邕的目光有些迷蒙,星夜般的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真是可笑啊,在来这里之前,那个脸上总带着英气的少年还告诉他们所有人决不妥协,可是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有所松动了。   宇文邕,若你的决心不够大的话,我也只能选择离开你,否则便是今日相安无事,来日也不能保证什么。   她的目光一直锁着宇文邕,而没有注意到投在她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已经有多么受伤。   宇文邕忽然避开了宋熹微失望的眼神,朗声道:“高长恭,这场战役,是你设计的吧?”   什么?宋熹微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更令她吃惊的是,被问的那个人,竟然点头,他竟然点头!   “没错。”   这可真是个大霹雳,他这句“没错”其实就是说,这两国之主其实都是让他给耍了!   宇文邕看着兰陵王,有些想要深究的样子,“朕很奇怪,如此轻易地挑起两国战火,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一直以来,突厥人看重的都是齐国这片肥沃的土壤,如何能轻易地转变方向又盯着周国了?   高长恭冷淡地一笑,侧过身回道:“天下大事以利而合者,必以利而离,君王之道,皇上应该懂得。”   那话语中的高远悠然之味如此明显,仿佛这个出尘绝世的男子,从未现身进入这浑浊的十丈软红。   以利而合,以利而离,这是君王之道,亦是兰陵王之计。   其实,多年后当宋熹微问起这事时,曾对此表示过疑惑。那时的兰陵王将她圈在怀里,笑得温柔却睿智,“那年的齐国春来受了两场大旱,于社稷其实无损,只不过我命人放了些谣言说齐国恐怕要颗粒无收了,那突厥虽在北地,可也显见受了旱灾的波及,阿史那燕都自然而然便将矛头对准周国了。”   原来如此。可惜那时,他含糊其辞,竟是什么也没有说,而在兰陵王面前一向自诩聪明的宇文邕也没有多问。? ☆、第十六章 ?  宇文邕冷哼一声,“兰陵王现在孤身在此,十分胆大呢,想来是有什么目的吧?”   高长恭睨着他,浅笑道:“我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此地杀了你,应该是对我齐国大有裨益的,不过宇文护仍在,杀一个你只能解决眼前问题,他大可以再选一个傀儡。所以,我现在有些矛盾了。”   “傀儡?”宇文邕声色俱冷,“高长恭,你等着,若朕能有机会,必将宇文护斩于马下!”   少年天子豪气冲天,气盖九霄。   高长恭却不理会他,又向着宋熹微走近两步,宋熹微吓得连忙跑到宇文邕的身后,她咬着唇道:“兰陵郡王,我是周国郑姬。”   她的手攀附着宇文邕的肩膀,朱红的裙摆风中摇曳,像朵临风怒放的凌霄花。可是在他的眼里,那抹红色如此刺眼,刺得心都痛了。   宇文邕缓缓地转身,握住了她纤白细腻的玉手,然后,将腰上悬挂的匕首解了下来,递到她的手里。   “这是?”宋熹微惊疑不定,不知道他为何要送一把匕首给自己,美目里写满了错愕。   “饮恨。”回答她的却不是宇文邕,那个绝代风姿的男子,丝毫不隐藏他语气里的愤怒与妒恨。   回想起那日在朱紫阁阿肃的奇怪举动,宋熹微能很明确地感觉到,兰陵王与宇文邕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宇文邕很满意兰陵王的表情,虽然看不见,但已经可以在心里想见了。他将宋熹微伸长的五指轻轻一卷,短小的匕首便被包在了宋熹微小巧玲珑的掌中。   那把匕首的刀鞘乃是朱红色的木质材料做成,用明灿的黄金镂着精致繁复的辛夷花的图纹。宋熹微将它慢慢抽出,匕首的刀刃银光闪闪,应该不是一般的铁质,根部三个清晰地小字,用标准的汉隶写成:赠辛夷。   宋熹微看到这三个字,不解地念了出来:“赠辛夷?”   宇文邕淡淡一笑。   兰陵王身子一颤,愤怒地看向宇文邕,怒道:“宇文邕你个窃贼!”那把饮恨,本该是他的!   宋熹微更不解了,她盯着兰陵王高长恭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了宇文邕:“阿邕,这是怎么回事?”   阿邕?她唤他阿邕?   高长恭只觉得胸口那块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要被谁撕裂了,火辣辣的痛。他平息自己狂躁的心跳,尽可能平心静气地说:“宇文邕,但凡是我看上的,你都要抢走,是吗?”   方才宋熹微只是一时不察,才脱口而出了那声“阿邕”,平时若在兰陵王这等外人面前,她是不会这么叫的。可是兰陵王的态度太过奇怪,让她不得不怀疑些什么,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可是……那太令人不可置信了!   宇文邕轻轻一哂,“我从未逼迫她们,是她们自己做出的选择。”   高长恭苦笑道:“你果然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最能伤我。”   那笑太苦涩,太艰难,宋熹微也不禁吃惊,可是,心底又泛起了一丝丝的心疼,她有些恐慌,那分明是不属于自己的心绪!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与兰陵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己刚穿越过来时于混沌之中听到的那道温柔清冽的声音,自己那无法解释的奇妙的梦境,一听到他的名字她会觉得微微的心慌……宋熹微抬起头来,那个男子,与她缓缓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里,那样的艰涩与辛酸,真是让人无法不动容!   可是她早已做出了选择不是吗?她选择的是宇文邕不是吗?这一刻宋熹微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了,那流光婉转凤眸里藏匿着太多教人心疼的情绪,她真怕自己的眼泪会就此决堤。   宇文邕握着宋熹微的手,冲着兰陵王说道:“兰陵王还要杀我么?”   “杀你?”高长恭自嘲地、自厌地笑了,“的确,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可杀你,我最爱的两个女人都会恨我。”   他何其可悲!   宋熹微抬起头,看向宇文邕,“你和兰陵王,是……什么关系?”   宇文邕却不回答她的话,只是对着兰陵王轻勾嘴唇,“既然郡王已经无心杀朕,那朕还是先走了。郡王大义放了朕,朕也绝不会派兵来追堵你,郡王可安心离开此处。”   高长恭的语声里带着刻骨的自厌:“已无意义。”   连着宇文邕的话,是安心离开,已无意义。   宋熹微的心像是被刺痛了一下。也许是天性使然,她的感情倾向生来偏向弱者,而现在她分明感受到了那个叱咤风云的男子的脆弱。那些总是软弱的人并不值得人同情,可总是立在顶端的人流露出这样的脆弱,却忍不住叫人心生怜惜。   那日液池滴翠的水影里,少年天子语气低下地许她“四时明媚,一世繁华”,她也是被那声音里的软弱打动了吧。   宇文邕牵着她的手离开,宋熹微却向着兰陵王回望了一眼。   所有的心疼与怜惜都在那回眸的一眼中定格成永恒,高长恭有些发愣,心里的声音叫嚣着让他上前去将心爱的女子夺回来,以他的能力,在此地完全有可能。可是他不能啊,他喜欢的女子,为他轻轻回眸,可离开的脚步却如此坚定,而真正阻隔在他们中间最大的障碍,还是宇文邕那强势的情意。   他想要与她厮守,只能从宇文邕那儿着手。机关算尽如何,不折手段如何,他是如此害怕孤独,恐惧寂寞。他想要一个人来与他天长地久,既然那个人非她不可,那么他便虽千万人亦勇往不惧。   营中灯火摇曳,映得两人的脸庞发亮。   宋熹微挨着宇文邕坐着,被他搂在了怀里,她有些不解地问他:“你给我这把匕首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刺激他?”说到这儿,宋熹微举起手里的饮恨在他面前晃了晃。   宇文邕轻轻一笑,揉了揉她浓密高挽的秀发,缓声道:“自然不全是,这匕首是我母亲给我的,现在留给你吧,若是以后遇上了什么危急情况,或是什么轻薄男子,你就用这个来对付他。”   宋熹微心底那个呼之欲出却又不敢置信的答案,终于,她信了。   “你和兰陵王的母亲,是同一个人?”   沉默了很久,宋熹微以为自己惹恼他了,她心中无奈,心道伴君如伴虎,正要起身谢罪,宇文邕却更加大力地拥紧了她。“到底,还是让你知道了。”   他接着说:“我本以为这世上只会有我和他知道的事情,现在却还是让第三个人知道了。”   宋熹微惊讶之余,恍然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在这种年代,知道的越多,死的理由就越多。所谓知道的只有他和兰陵王两个人,意思就是说其他人都死了吧?   三天,仅仅是三天,飓风般的态势,突厥人彻底退兵了。   周营举行庆功宴,宇文邕下令犒赏三军。   偌大的周军军营火光明亮,火垛子上摇曳着一簇簇火焰,不密集不稀疏,却似乎照亮了半片天空。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欣悦的笑意,手里拿着烤肉,欢天喜地地在庆功。   宇文邕揽了宋熹微在怀,这时是两个人的独处时间,连宇文护也被排除在外。   两人坐在一张案几上,宋熹微笑吟吟地举起手里的杯盏,“恭祝皇上大胜。”   宇文邕单手抱住她,右手端起了她早已斟满了酒的酒尊,两人碰杯,一饮而尽。“阿璃,真不知这样快活的日子还有多少。”   宋熹微安心地在他的怀里蹭了蹭,笑意如花:“皇上乃是一朝天子,怎的这样没有安全感?”   暗暗地叹了口气,宇文邕忽然俯下身来,攫住了被酒水滋润后更显娇艳欲滴的红唇。宋熹微一个激灵,本能地就要推拒,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风,她渐渐地放松下来,开始回应他的吻。   宇文邕从未做过什么逼迫她的事,这应该是第一次,他这么主动的甚至带点强迫意味的,吻住了她,而且不如以前那样只是不带任何欲念地吻她的额头,这次,他直接对准了她的嘴唇。   感受到怀中的人儿有过的片刻推拒,他只是浅浅地尝了一下,然后离开了她。   “阿璃……”他低低地唤了声,带点意乱情迷的味道。   宋熹微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外面一大群人在庆功,嘈嘈嚷嚷的。可是,这时的人思想都比较放得开,更何况宇文邕还是皇上,他若要在这里要了她,所有人都不会说什么。想到这儿,宋熹微有些紧张与害怕,不敢回应。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看看声音的主人,烛光的掩映之下,他的眉目那样俊朗明晰,而那总是清朗如星光的眼神里,却有着她最害怕的火热。而且,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抵着她大腿根部的物事,越来越硬,越来越烫,烫到了她的脸颊上。她的大脑却有些不清晰了,有点犯沉。   宇文邕将她搂得更紧了,他的声音暗沉的,喑哑的,带着一丝隐忍,“阿璃,我真想……”   她是他的郑姬,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说出去,真是丢人。可是,她若没了处子之身,那个人会如何待她?   而他怀里的少女,声音是如此羞怯:“阿邕。”   她没有反抗,然而他心里知道,她不愿意。 他的阿璃啊,虽然在渐渐打开心门接纳他,可是对这种事情,她还不能完全卸下心防。   “阿邕,阿邕……”宋熹微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怎么觉得有些犯困?”   宇文邕抱着她,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将头靠了过去,“阿璃,困了就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轻得像摇篮曲,宋熹微沉沉地睡了过去。昏睡过去的宋熹微,不知道有两道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不知道。   宇文邕抱起宋熹微,将她送回到她的营帐,随即唤道:“来人!”   虽然大家都在庆功,可还是要留意皇帝的,他这么一喊,立马有人进来,“皇上请吩咐。”   宇文邕回过头来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宋熹微,又转头,“替朕找两个军妓来!干净一些的。”   那人登时傻了,虽说今日犒赏大军是准备了不少女人来享乐,可是大家都没想到皇上竟然也要。他大着胆子向里面望了望,心道皇上定然太猛将郑姬折腾得晕迷过去了。他暗暗叹气,但还是慌忙地答应了,然后向外奔去。   宇文邕整个人涨得厉害,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若说在平日,那种女人连给他擦身都不配的。   只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却不能动。   “江山,美人,朕都要。旁人,休得肖想!”   “朕便是要主动出击,也叫高长恭看一看朕的实力!”   “你去,就说朕乃一朝天子,绝不做见欺之人,他兰陵王胆敢戏朕爱姬,教他拿命来见!”   ……   那些话,还恍如就在昨天,可是今天过后,他再无机会拥有她。   宇文邕苦笑。   高风乍起,清光无垠,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广袤的天地下,有人欢喜,有人悲歌。而在这里,仅只是一帘之隔。   宋熹微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是当她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身处摇晃的马车上。   刚一坐起她的头便因为马车晃了一下而直直地撞上了马车上的横木。这下撞得不轻,她揉揉发痛的额角,心头大惊:记得昏迷前明明是在和宇文邕饮酒庆功来着,怎么现在自己竟然在这里?   惊慌失措之下,她重重地敲了下马车车壁,发出一声脆响。   可前方车马正在御马,马蹄声的声音盖过了她敲击车壁发出的脆声。宋熹微并不心灰,慢慢直起身子,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这是一条官道,两侧林木葱茏,枝叶葳蕤。驾车的车夫虽则只能看见背面,也知道是个中年大汉。   而这时,她能清楚地看见,马车前还有四骑,一袭玄装,英姿飒爽,衣襟猎猎。   宋熹微就近急乱地去问马车车夫:“这是什么地方?”   车夫分明听到了,他的肩膀动了动,还侧过了头,可是没有理她。   这也太奇怪了!   然后,宋熹微的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个恐怖的想法:周军分明与突厥一直僵持不下,上次大战也未讨到丝毫便宜,更何况有兰陵王坐镇,他不会让周人在三天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驱走突厥。除非一点……兰陵王站到了周国这边。   也就是说,宇文邕为了自己的江山帝业,竟然将自己出卖了!   宋熹微心中惊恐万分,她强自振作精神,又问了句:“你是不是要带我去见齐国的兰陵王?”   车夫仍然不回答,他的脑中还回旋着他被授予任务时那风华绝世的男子曾经叮嘱的话语:“记着,你驾车的时候,无论她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去听,更不要贸贸然地回答,你只管驾你的车便是。”   这时,宋熹微已经气馁万分了,而前方的四骑中有一人调转马头朝她朝她过来。   宋熹微睁大了眼睛:“你是谁?”这是个很傻的问题,因为他身上的那一身玄袍已经高调地彰显了身份。   那带着面具的骑兵见她这么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衣服看,不由笑了,摘下面具,“诚如你所见,我是兰陵王麾下的人,在下于景行。”   ? ☆、第十七章 ?  宋熹微心里咯噔一下,确定了这一不可置信地噩耗,明知很傻,她还是忍不住要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于景行摸着鼻子笑了笑:“宇文邕把你卖了。”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我家郡王以出兵为由要挟小皇帝,然后小皇帝受利益的驱使就不要你了。   只是于景行说这话的时候太过平静,宋熹微忍不住撇嘴:“男人真是靠不住。”   于景行忍不住叹道:“利益所驱,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说起来你也真是幸运,我从未见过长恭对哪个女子这么上心!”   宋熹微心中一片冰凉,冷冷地回了句:“利益所驱。”   于景行一愣,竟然不再说话了。   马车继续行进,于景行策着马与她同行,却是相伴无言。说实话于景行也没有料到,被自己的男人这么卖了以后,这个女子竟然能如这般心静如水。若是换了旁人,不说寻死觅活,起码也得哭哭啼啼吧。   他忽然想到长恭曾经苦笑着对他说:“你问我那个女子有哪里好?呵,我若知道便不用给你这样看笑话了……她的心很冷,而且,从来不解风情。”   不可否认他于景行那时候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这么没有情趣的女人你也看得上?可许是挚友凤眸里的那片雾色太过悲凉冷寂,这么一句打趣的玩笑话竟被他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然后死死地咽了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走出了树木杂生的林子,入眼一片宽阔,相信不用多久就可以到达下一座城池了。   宋熹微不问,因为她心里很清楚,马车驶往的方向只有一个:邺城。   于景行也似乎非常好脾气地按辔而行,他的眉目极是温和,像被人用细腻的笔触一笔一笔精心描摹出来的,精致而恰到好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他的五官很精细,而且面容俊朗,清秀脱俗,亦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宋熹微忽然问道:“你大约是你们营中最好看的人吧?”   很久于景行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而一举一动又颇有潇洒落拓之味,“恩,大家都这么说。”   看来脸皮其实不是很薄,而是一种变相的厚脸皮!   不知为什么,宋熹微竟然觉得这个人很真,比起背信毁诺的宇文邕和以利为先的兰陵王,她不免对这人多生出了一些好感。   她眼线上挑,一副不信的样子:“哦?那你们郡王呢?”   虽然自己已经开始讨厌那个人,却也不能否认他那名垂青史的美貌。   于景行带着一脸秘密地笑了,“告诉你吧,在我们整个军营,除了我、尉相愿以及寥寥数人见过长恭的容貌以外,其他人么,被咱们郡王的鬼面具吓也吓死了,自然美貌一说么,在我们军营里是不存在的。不过,他就偶尔那么拿一下面具,也足够让他艳名远播了。”   艳名远播?宋熹微噗嗤一笑,不可否认,这个于景行还真是蛮有意思的。   宋熹微不由刨根问底:“那你既然见过,还是给我描述一下吧。”   这个可真是大问题。于景行冥思苦想,为难地说道:“这你可就难倒我了,这世上还有哪一个词够得上格来形容长恭吗?唔,我是个大老粗,就算有我也是不晓得的。”   宋熹微明白了,这货其实脸皮出奇得厚啊,她可不相信会有这么夸张。   就在她忿忿地撇嘴时,于景行忽又凑过来笑道:“不过,他的容貌大约还是愿意让你看到的,不如到时候你见了,再来与我讨论一下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或者说什么样的词才配得上他?”   宋熹微不忿,没有理他。   不过此时她没有料到,数月以后,当于景行再问起的时候,她无奈地、低低地叹了口气:“果然没有,一个都没有。”   “既然他那么美貌,为何出出入入总要带个面具?”宋熹微不解。   于景行也是一脸惶惑,“这个我倒不知道,长恭说是为了树威,鬼才信他!不过嘛,段懿那小子应该知道,等下次见了他我带你问问,你要问长恭的话,他多半是不说的,他一向藏得可深呢。”   宋熹微抿嘴不再言语,她对于景行的态度有些奇怪,听他口气,他和兰陵王的关系应该不浅,只是她没有想到,如此忠心耿耿的部下,竟然对她一点厌恶之情都没有,反而兴致勃勃地与他说了这么多。   按理说,她原是宇文邕的女人,是兰陵王损失了一定的利益才换回来的,这于景行就算不介意她已为人妇,也该晓得她让齐国丢了些好处的吧,可是他说话是语意里分明带了三分恭敬!这种意外的恭敬真是让她大惑不解。   马车行了好几天,到达了文安郡,这里已是周齐两国的接壤之地。沿途几名军士都待宋熹微极为恭敬,虽然一直马不停蹄地在赶路,但每当歇憩时总是递上干粮和水,不与她说话,然而态度很和顺。   宋熹微不只一次地想要逃跑,可是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实力,骑兵相护,而且是高长恭亲自挑选的,就算对付山贼匪首也都绰绰有余了,又何况她一个小女子?她身上除了衣料金钗,毫无值钱之物,就算逃走了不知该如何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维持生计。还有,好不认识于景行这么个真诚的人,她也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受到高长恭的责罚。   于景行在文安郡的一处客栈里先订下了两间相连上房,宋熹微虽是单独一间,但仍然生活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这种毫没有隐私可言的生活令宋熹微莫名地厌恶,天知道她真的很不想去邺城,很不想见到那个人!   就在思绪乱飞之际,天色渐渐暗沉如水。她睡不着,便悄悄起身,推开了窗。   白日进城时,她躲在马车内没有探头,只能听见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各种叫卖声嘈杂地连成一片,长街几里,马车行得很慢,可是听了那些令人心痒痒的声音她也没有去掀马车的帘子。   不能回头,不能留恋啊,如她这种女人,终其一生也只能被所在大院里。   可是这个寂静如水的夜晚,她的心绪却飘飘荡荡地回到了周国皇宫,那个亲手放弃她的男子,他们的缘分就此割断。从此,江湖不见,勿再思念!   夜风萧萧,吹动着她散乱的发丝,一缕一缕地轻轻摇摆着。她心烦意乱,正要关窗。   这时只听见“咚咚咚”三声,屋外是于景行温和有礼的声音:“郑璃姑娘,睡了么?”   小子什么时候有礼貌起来了?   宋熹微有些好笑,顺手将头发理了理,然后施施然地去开门。   “吱呀——”宋熹微开门便见于景行倚着门栏一副搔首弄姿的模样,她不由笑道:“大晚上的,你要做什么?”   她自然相信这货这么晚叫她不是来非礼的,只不过还是有点微微地吃惊。   于景行心道被看穿了,无奈地拱手道:“唉,来人了,你最好去见一见。”   这种时候会有什么人来?宋熹微想了想,心道反正不会是兰陵王,她去见一见也无妨。   没有问来的是谁,于景行领她下去的时候,只在楼梯间便见到了。那几名骑士与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摆了几个桌,正兴趣勃勃地聊着什么,笑声有些响,那男子笑得有些讪讪。   见他们下来,所有人都仰起了脸,宋熹微一眼便看见那衣着华丽的紫衣男子,正是那日被扣在周国皇宫里的广宁王!   没想到一场交易,宇文邕不仅放弃了她,连高孝珩也一并还回来了,到底这场战役是有多难打?   高孝珩有些吃惊地叫了起来:“怎么是你?”   这话问得真好笑,宋熹微对这个指着她向宇文邕要人的广宁王没有丝毫好感,甚至说有些厌恶,只听他这么问了一句,她便冷冷地回道:“你四弟难道没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么?”   “我四弟?”高孝珩有些奇怪,环视了一周,突然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话说刚才宋熹微与于景行下来的时候众人笑得正欢,其实是在笑高孝珩在周国出了许多丑,可是这个广宁王现在揪住了话头,终于可以称心如意地发飙了。   众人皆不敢答话,于景行朗声笑了几下,然后走下楼梯,宋熹微也跟着他站到了众人面前。   于景行拱手做了个请罪的姿势,脸上笑意爽朗,“不知道广宁王这又是发的什么火,这位姑娘现在是我家郡王的人,郡王吩咐定要将她安全带回邺城,现下自然在此处。”   宋熹微对“我家郡王的人”这几个字很反感,皱了黛眉,眼神里森冷一片,带着恍若利剑出鞘的寒意。   高孝珩一听于景行的话,心中明白了,心道高长恭这小子这下给他逮着把柄了,于是叫了起来:“哦我明白了,高长恭突然放弃渔翁之利原来是为了这个女子!哼,我要往皇叔那儿参他一本!”   话音一落,一个玄衣侍卫的长剑便架到了他的脖子上,高孝珩脖颈一凉,大惊失色,颤抖道:“你……你想干什么?”   于景行也皱眉道:“杜云,你这是干什么,把剑放下!”   杜云本也只是为了吓唬一下他,听了于景行的话,冷哼一声,登时撤剑,“你莫以为我不敢杀你,左右不过是为着郡王情面罢了,你若不是他二兄,我现在便宰了你喂野狼!”   高孝珩颤着身子,声音发抖:“你……你敢对我一个郡王无礼?”   杜云冷笑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沉湎酒色,贪图享乐,我家郡王西克周国,北拒突厥,守卫的疆土都被你这种人拿去挥霍了!你不思感恩戴德,反而处处在暗地里给他使绊子。往日是郡王仁慈念着兄弟之义不许我们插手罢了,你自己倒说说,你和他有什么情分让他护你若此?”   其余几人本来都想阻止杜云劝他不要冲动的,可是杜云几句话便说到大家心里去了,连同于景行都一起陷入了沉默。   宋熹微暗暗地想:兰陵王那么看重利益的人,怎么手底下的人个个对他心悦诚服百般维护?   高孝珩惊恐地后退几步,随他前来的几个随扈却没有动。对于他们来说,的确,一个国家更需要的是高长恭这样的人。   杜云继续冷声道:“高孝珩,你素日里打压郡王我们都看在眼里呢,若不是郡王仁慈你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但郡王他再怎么宽宏大量也会有不能忍受的那一天,你最好好自为之!”   看到这一幕,宋熹微也动容了,原来兰陵王的部下兰陵王的感情,不是钦佩仰慕,而是一种深重的朋友之义!连同于景行这几日里给她的感觉,她所能确定的就是这一点。   高长恭,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于景行送宋熹微上楼的时候,有些歉然地说道:“不该叫你下来的,今日让你看笑话了。”   宋熹微摇摇头,道:“没有,我也很想了解一下,我现在的夫君。”   她对“现在的”三个字咬得很紧,仿佛是为了突出强调兰陵王只是她的第二任丈夫。   于景行有些发愣,脚步停了停,直到确认她的神情里没有出格的表现,才又提着步子跟了上去。   宋熹微进了屋,未关门之际,冲着于景行问了句:“大约还有多长时间到邺城?”   于景行淡淡一笑,“快了。”于景行心知这个女子心里没有郡王,她眉目间偶尔流露出来的惆怅还在诉说着她对宇文邕的不舍。可是听到她这么问了一句,他的心里还是轻快了起来。   真希望这个女子能爱上长恭啊,否则,他也太苦了。   月光洒落朱户,朦胧影、画勾阑。宋熹微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终究还是关上了窗。   第二日便从于景行哪里了解到,广宁王高孝珩被另外送走了。   一问原因,那几人却异口同声地回答:“看着他不舒服!”   宋熹微有些好笑,看着不舒服?高孝珩只怕对着你们说过这话了吧,要不然怎么同时想到这样一句?   众人不解她在笑什么,晌午时分便又动身启程了。   沿途于景行想对宋熹微再多说一些关于兰陵王的事,可宋熹微却总是兴致缺缺,也就识相地缄口不言了。他也是觉得,两个人的事情,还是自己相互了解与磨合,他毕竟一个外人,帮不了什么。   宋熹微这几日,也终于不再想着那个负了她的宇文邕了。其实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做这个决定其实一点错都没有,只是她有些不甘心,自己第一次对着一个人打开心门,却被狠狠地抛在了后面。   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山高水长的,往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啊。   只是她不知道,此时的周国皇宫,那个她曾经挂念的男子,正酣睡着,他的脚下,是一片狼藉。酒坛四散,还有些碎片,显然是被人打破的,汩汩的清酒仍在流淌着,流得满地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宇文邕沉沉地睡着,脸上带着一片似染血般的红色,眉宇紧绷,看上去如此痛苦。   慧公主走进皇兄的寝殿的时候,看到就是这副光景,他的皇兄躺在地上醉生梦死,四周都是碎裂的酒坛。酒如流泉在大理石板上汩汩流淌,整个寝殿都弥漫着清冽的酒香。可是这里,却连一个随侍的都没有。   她心神一紧,连忙上前去,扶起他的皇兄,一面摇着一面泪如雨下,“皇兄,皇兄……”   俊逸的少年星眸尽敛,万种愁思息堆眼角。他嘟囔着,浑浑噩噩地应了声:“谁啊?”   慧公主的泪水如殿里的酒一般簌簌不绝,声音里满含悲戚:“皇兄,是我啊,我是阿慧!是阿慧啊!”   他们兄妹俩,一夕之间都失去了爱人,什么都失去了。   可她心里清楚自己对高孝珩的那点微末感情根本不足以用来支撑度日,而皇兄才是真正对郑璃上了心了。   宇文邕听了慧公主一连串的呼唤,却只是皱了眉头,也不睁眼,低低地说道:“阿慧么?不是阿璃啊……”   慧公主抱着他的头,哭诉道:“皇兄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答应兰陵王的条件?皇兄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叫我们如何好过?”   宇文邕仍然不肯睁眼,只是嘴角咧开一个笑弧,可是脸上的表情却那么痛苦,“我怎么肯……怎么肯放弃阿璃?可是兰陵王和宇文护逼人太甚啊……呵呵,呵,我有什么办法……”   他突然在慧公主的怀里剧烈地咳了出来,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他的脸丹如飞霞,红若流朱,可那滴眼泪,如此晶莹剔透,宛转生辉。整个寝殿空荡荡的,空得吓人,他忽然就那么低低地,声音颤抖地抽泣了起来。   连慧公主也是手忙脚乱,从皇兄宇文毓死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宇文邕哭了,可是今日,他竟然哭得那样绝望无助。   慧公主抱着宇文邕一起哭了起来。   良久良久,她才听到皇兄的声音渐渐地消逝,她以为他睡着了,可是俯下身却又听见一个暗沉的声音:“阿肃,兰陵王……”   慧公主全身一颤,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兄,可是宇文邕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她咬紧嘴唇,直至嫣红的唇瓣渗出了丝丝触目惊心的更深的红色。轻轻一拭,原来是血。她慢慢地笑了,如此悲哀。   原来,那个曾惊鸿一瞥的男子,是兰陵王高长恭。可笑,她竟然一直都没发现。   原来,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在隐藏,所有的一切,都是欺骗。   原来,他喜欢的人是郑璃,他和皇兄都喜欢郑璃。   她以前觉得纪烟裳可悲,今日才知道,原来她和纪烟裳是一样的。一样的爱而不得,舍而不能。   “高长恭,高孝珩,我真是傻啊……”她喃喃地念了句,目中毫无焦距。? ☆、第十八章 ?  湖蓝色的软帐轻飘飘地垂着,珠帘微晃,那是有风穿门而入。秋香色的褥子上,侧卧的美人轻轻捧着香茗,眸中似水含雾,朦胧不清悲喜难辨。朱红的唇上闪着经茶水浸润过而隐约发亮的光泽,娇艳欲滴。而摆在正殿的兽形炉中,袅娜的安神香已经慢慢地升腾起来了。   细柳跪在纪烟裳的塔前随侍,见她端起茶盏却又不饮,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遂担忧地问道:“娘娘为何事出神?”   纪烟裳淡淡地扫了恭谨跪立的大丫鬟,将手中茶盏交到她手上,慢慢叹道:“总觉得皇上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自打回来以后,我每每与他说话,他也总是爱搭不理的。这郑璃果然有本事,就是走了也能令皇上为她牵肠挂肚。”   细柳默默垂首,道:“谁说,不是呢?”   这是第一次,细柳没有出言安慰纪烟裳,而是这样似是认命一般地承认了。因为这几日宇文邕日日醉生梦死她们也是看见了的,而且,皇上这几日脾气极为暴躁,好多劝说的下人都被他怒吼着赶出了寝宫。若不是担心腹中孩儿被他酒醉中无意伤害,她早已去瞧了。   甚至因为没有办法,现在在宇文邕身边安慰他的,是慧公主。   纪烟裳想到这儿,止不住地叹息,“不知要到何时,他眼睛里才会有我。”   细柳不说话,但在心里已经偷偷回了句:只怕大冢宰在一日,他便一日不会正眼看待娘娘你。   同为女人,虽然怒其不争,但也哀其不幸。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宋熹微从雕花木桌上拿起刚刚写好的一幅字,对着于景行说道:“去拿个火钵来吧。”   这是一家客栈,此时离进入邺城只剩下一日的路程。   于景行看了看她手里的这幅字,不解道:“你还在挂念宇文邕?”这话本来应该平心静气地说的,可是不知怎么,说出来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惨杂了一丝愤怒。   宋熹微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一幅字而已,你未免有些草木皆兵。”   她顿了顿,又道:“我练练手儿,你放心,我已经对宇文邕死心了,我一小妇人,不会做什么对你家郡王不利的事情。”   于景行暗叹这个女子太过于警觉,其实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她对自家郡王的敌意,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长恭得到了她,但也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   依了宋熹微之言,于景行转身离去。火钵拿来后,宋熹微立即毫不留情地将写着仓央嘉措诗的纸扔进了光亮惹眼的火舌里。   慢慢地,连同她曾经悲哀的心意一样,那张泛黄的纸寸寸成灰。   安得与君相决绝?我已决绝,再不辛苦,更不相思。   第二日,马队驶进了邺城。   宋熹微不知道的是,兰陵王为红颜怒而出师的事迹早已传遍了市井之地,传遍了整个邺城!   她兀自紧张着,进了城门以后,手便紧紧地捏着衣角,恐惧心慌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她不知道等着她的究竟是什么。   等下下车的时候,会见到他么?   终于忍不住掀开了车帘,不愧是一国之都,实实在在的人烟阜盛之处,比之之前所经历的几个城镇还要繁华。而且,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一股厚重的古韵!   马车穿行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缓缓行进,街上的人身着各色色彩鲜艳的衣裳,熙攘一片。叫卖声络绎不绝,而最让宋熹微难以克制的,是鼻尖那时时飘来挑逗鼻翼的包子香味!对于包子,她真是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就像离家远行的人对家乡菜的思念一样。   好在于景行看穿了她的心思,给她在路边摊上买了几个解馋。   宋熹微欢天喜地冲着于景行一顿感激,然后张口就吃。于景行看她狼吞虎咽的模样,不忍直视地替她放下了帘子。真是没想到,一个在被丈夫抛弃时都能淡然处之的人,竟然为了几个包子高兴成这样!   不料宋熹微还没吃完,马车突然间停下了。   宋熹微吃了一惊,未吃完的包子就这么一口哽在了喉咙里。   而作为端庄得体的淑女,在这种时候是绝不能轻易地掀帘子的,她闷闷地咳了声,迅速将包子扔到了板凳底下。   瞧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此时应不应当出来,也不敢伸头去看,只希望该死的于景行能死过来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她犹疑不定地等着,直到此地的鼎沸的人声渐渐消失,她听见人潮散尽的讯息,还有人群里发出的惋惜而不舍的叹息。脚步声声十分杂乱,而且渐行渐远,那应该是普通民众吧。想来,已经到了。   没等宋熹微的思绪拉回来,有听见一个好听磁沉的男音:“阿璃,已经到了,下车吧。”   宋熹微脸一白,怎么没人告诉她,来接她的人是兰陵王啊?   正苦着脸不知所措,马车的帘子已经被人撩起,她张皇地抬眸,正对上那白色的鬼面具。他只是随手扶着车辕而已,却多了常人没有的意态风姿,凤眸里含情脉脉,温柔得好似能溺毙人的清泉。白衣出尘,飘然如仙,仅使只是捕捉到他的一颦一笑,亦足以惊艳半生流年。   正主已经现身,宋熹微不再扭捏,牵着他的手缓步走下车。   一扬起眼睛,只见大门的牌匾上恢宏的几个大字:幽篁馆。   这里已经远离了城中的繁华中心,但也绝不能说是门可罗雀之地,除却兰陵王,此地还有与她一道来的几个随从。朱红雕漆的大门边恭谨地立着的,应是管家与家丁。于景行低眉顺眼的,倒是神色恭敬,不发一言。   宋熹微只是抬眸便见了“幽篁馆”三字,不禁暗叹:城中繁华,又是如此大气的宅子,怎当得“幽篁”二字。   高长恭见她面有惋惜,不由有些可惜,“阿璃不满意么?”   宋熹微蹙起黛眉,神色间有些不耐,“郡王不必如此唤我,时时提醒我想起旧人。”   高长恭微微愣神,清深的眼眸里满是受伤。他布下这一切,只是没有想到,他的阿璃还没进门便已经开始扇他的耳光了。   呵,旧人,宇文邕么?   没有留意到那一片心伤的情绪,宋熹微漠漠地回问了一句:“郡王平日里住在这里?”   “不是,”高长恭的回答令宋熹微暂时放心,他见她眉宇有些松弛,真觉悲哀,他中意的女子便是如他避他如恐不及,可他还是定了心神,假作无意,“这是我特意为你辟的宅子,里面的环境比较清幽,你可以……”   “多谢!”他的话被宋熹微打断,宋熹微侧过头来深深地看了高长恭一眼,只是她虽说着谢,眼底却连一丝感谢的情绪也没有,如此冷清漠然,“郡王真是有心了。”   高长恭有些无奈。她唤宇文邕“阿邕”,对他却只有冰冷冷的“郡王”,他和宇文邕在她心里的地位,高下立判。   而宋熹微眼底的那片凉薄才真是他心上的一根刺,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却撞得鲜血直流,身心都不由自主,真正可怕的是,他竟然不悔。那个女子 ,举手抬足都如此娴雅自然,似乎没有将他当作外人,可是周身都结着寒意,告诉他生人勿近。   “你进去吧,我……我先走了。”那个曾经叱咤疆场迎战天下烽火的绝代男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仿佛曾经傲立沙场的绝代风姿,真的已经成了曾经。   于景行默默地叹息,心道郡王本来在情字上便十分不开窍,现在因为拆散了宋熹微和宇文邕心中有疚,更难面对这个女子了。他们这些人看在眼底急在心中,可惜却都是些不识情滋味的莽汉,谁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心爱的姑娘,还是一个雍容淡然不为世俗所染的姑娘。   他叹息完毕之后,便带着亲卫队一起走了。   宋熹微心道终于走了。她向着门口站立多时的管家微一颔首,管家便笑意吟吟地迎了上来。他约莫五十上下,穿着蓝白色的质地绵软的衣袍,虽然只是个管家,但吃穿用度已然不凡,足见大家气派。   管家哈着腰笑道:“郑姬请随我来。”   怎么还是郑姬?宋熹微心下有些着恼,可转念一想,自己又辗转落入了兰陵王的手里,做他的姬妾,自己当然仍是郑姬。果然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沦为姬妾的宿命,她暗叹一声,也随着老管家进了屋。   如高长恭所言,此地环境的确清幽宜人。园中都植着各色花卉,不过此时已是秋天,除了层叠铺排而来的菊花,金灿灿的,紫莹莹的各色交织,其余花卉大都已谢。便是那层层繁密的菊花丛下,也是散落的尖细且长的花瓣,果然落红无情。   宋熹微又叹了两声,管家虽是奇怪,也不多问,便领着宋熹微又往里院走去。身后的几个家丁则在此地止步。   往里,便真是一片幽篁了,如同青墨点染开的山水之色,近在眼前又有迢迢无尽之意。秋风淡扫,竹叶微漾,似碧绿的湖上泛起层层的清波。时阳光穿林而过,稀疏处地上投映出明亮的光斑,如绿筛下跃动的流金。   管家见宋熹微一副陶醉的模样,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此地,郑姬可还满意么?”   宋熹微心醉地说道:“如何不满意,且替我向郡王道谢吧,有心了。”   管家点头答应,正待离去,宋熹微叫住他:“不知道管家您如何称呼?”   管家笑得慈祥和蔼,“郡王都叫老朽陈伯,郑姬也这么叫吧。”   又是郑姬,她真的很不想与那个男人挂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可也不能把自己的心思暴露在管家面前,只得佯作无意地点头。   陈伯离开两步,又回转头来说道:“郑姬,您的房间在此地左转第二间,里面的衣物以及陈设都已经备好了,郡王吩咐,从此以后此地便是郑姬的家,郑姬可随意出入不用向他报备,就是若要出门时,须得带上几个随从保证安全。”   陈伯还有些事都一一向着宋熹微言明了,几乎让宋熹微有些相信,那个兰陵王早她几天回来就是要在邺城准备这些东西的。   贴身的丫头的有两个,一个换做夕荷,一个换做晨露。这两个丫头形貌姣好,然而年岁尚小,应该不及沐鸢周到。   不过几日下来,她们倒也相处得不错,只是晨露叽叽喳喳的嘴又碎,时常与她说一下八卦,她也就那么一听。   直到有一天,晨露突然叹了声:“姑娘现在虽然来了,可是郡王却还像以前那样不近女色,这几日竟是一次也没往这儿来!唉,我还希望姑娘能成为我们的兰陵王妃呢!”   宋熹微忽然一个霹雳,耳边仿佛有她大学时代的闺蜜的一声笑语:“兰陵王妃么,姓郑,不过历史记载不多。兰陵王死后,她应该就是长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去了吧。”   是了,她记得没错,她现在占据的这具身体的主人,便是姓……郑。   这变故突如其来,宋熹微咬紧了唇,颤声道:“兰陵王妃……”   晨露最是单纯,不知哪里惹到了这位新来的郑姬,疑惑地看向身边的夕荷,夕荷摇摇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说话。   如此强烈的危机感扑面袭来,宋熹微竟然再也说不出话来。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能再待在这儿!   她大学闺蜜在说那话之前曾经满面惋惜地告诉她:“这个兰陵王,啧啧……刚过而立之年就死了,真是天妒蓝颜!”   宋熹微全身一个激灵,心中叫嚣的声音更大了,身体的各处全都清晰地传达着一个旨意:她绝不能成为兰陵王妃!   ? ☆、第十九章 ?  然而夕荷和晨露万万没想到,这位郑姬刚来到府上下达的第一个命令竟然是——幽篁馆要扩招!   这消息太霹雳太令人震惊,这要放出去,邺城得有多少名门闺秀削尖了脑袋要往这儿挤。不为别的,单是郑姬这名气,还有见到英俊无匹的郡王的机会,一切的一切,对于那些未出阁的小姑来说,都是那么富有吸引力。   夕荷顿了好久才小心地回道:“郑姬,这样不好吧,若要人手与郡王说一声便成了,不必如此的。”   晨露呆呆地听了夕荷的话,然后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郡王对你很是关心,你一句话他什么都给你办!”   这个晨露胸无城府,夕荷听了这话白了她一眼,都这么多天了她竟然还没瞧出来郑姬对兰陵王的排斥。   宋熹微听了晨露的话也不恼,只是淡淡道:“我不想麻烦他,你们去做吧,对了,要支会陈伯一声。”   夕荷点头应了,又问道:“不知道郑姬想要招什么样的人,是掌茶的还是扫地的,是妇人还是丫头?”   “做什么都不重要。”宋熹微淡淡摇头,缓慢地吐出一句话,“我只有一个要求,只要姓郑的小姑。”   姓郑的小姑?这是什么要求?夕荷与晨露对望了一眼,晨露清如露珠的双瞳里写满了大大的问号,饶是夕荷阅历颇丰一颗心思玲珑九转,也猜不透这用意,她与晨露一个对视,却只是苦笑。   不多时,陈伯便从两个丫头这里听了宋熹微这古怪的需求,也是摸不着门道,但也没有拒绝:“郑姬要办什么你们都要想尽办法地去为她办好,这是郡王特地交代了的,不得有误。”   陈伯原是兰陵王府的老人了,虽然对主子恭恭敬敬,但对待下人却极为严苛,他这么一说,两个丫头垂下眼睑诺诺连声。   待夕荷和晨露走远了以后,陈伯一个人去了兰陵王府。   袅袅熏香里,高长恭正捧着书卷静静读着,旁边是一个掌茶侍女,因为郡王读书时总需要喝茶提神,所以每当郡王默然看书时,她便轻手轻脚地随侍,也方便添茶。   只是郡王读书时,那怡然的风姿太过引人注目,即使带着讨厌的鬼面具,但清清落落的侧面剪影立体如刀削,情致风流浅笑温润,她一时也不由得看得痴了去。所以大部分时候,掌茶侍女都是在望着兰陵王发呆。   陈伯是老人,与郡王一向亲厚,出入兰陵王府甚至不用打招呼,他当先一步走进书房。看见郡王在读书,他也颇为尴尬不愿打扰,便又恭顺地立到一旁。  高长恭早见他来了,放下书卷,轻轻一笑,“陈伯怎么来了,幽篁馆有事么?”   陈伯低着头连声道:“是是,郑姬今日吩咐要给幽篁馆多招几个侍女。”   “那很好呀。”高长恭的眉间都蕴了清浅的笑意,“我本就担心夕荷和晨露那两个丫头照顾得不够周到,她要这么做自然再好不过了,你且答应着吧,人由她自己选。”   “是。”陈伯应了声,又抬头道,“只是郑姬的要求颇为奇怪,她说只要姓郑的女儿。”   高长恭有些奇怪,喃喃地复述了一遍,“姓郑的女儿?”   转眼又轻笑道:“她这不会是要认亲吧?”   此前派往周国的探子来报说郑璃的身世成迷,似是来自北方胡地,又似是来自齐国。想来她必也是听进去了,只不过要找亲戚正如同大海捞针,若真找到姓郑的女儿那也是五百年前的亲戚了。   此刻,他自然不知自己心爱的女子的打算,只能这么想。当然他还有个想法:阿璃想来自幼入宫,心中挂念亲人又苦寻不得,我如今既是她名义上的夫君,自然是要帮帮她,不管是胡地还是齐国,我都要帮她找到。   陈伯此来只是为了传报一声,意思已经带到,他便准备告辞了,“郡王还是继续看书,老陈就先离开了。”   他刚一转身,便被那清雅温润的声音叫住:“陈伯!”   陈伯回身,便见高长恭已经起了身,他淡淡一笑,仔细地吩咐道:“陈伯先不忙回去,需将于景行和尉相愿两人叫来,便说……便说我有要事相商,恩,还得去段府一趟,你且与太说禀明,就言兰陵王高长恭请段懿过府一叙。”   陈伯叹息一声转身离去,老人家一身憔悴。   段懿那小子好逸恶劳,虽有才能却总不收心,成天在外头惹事,他就不明白郡王如此沉稳冷清之人,怎么却喜欢和那小子相处。唉,真是造孽啊造孽,他真怕郡王给那小子带坏了。   高长恭望着陈伯一面离去一面叹息的背影,不由轻笑,大约谁也不懂,他为什么喜欢与段懿往来。掌茶侍女看不见郡王的脸,但大约也知道,郡王这笑里惨杂了她们这些下人最不愿见到的苦涩情味。   且说那日宋熹微将命令下达了以后,上门应招的女子多如牛毛,个个言称自己姓郑。宋熹微瞪大了眼睛,这邺城有这么多姓郑的女子么?她千算万算,把一切都料准了,就是没想到兰陵王这在女人堆里要逆天的人气!   早知道,她就不说要找姓郑的小姑了。   她用手肘拄着檀木桌,长吁短叹的,夕荷与晨露左右站立,夕荷抱着本子,晨露在研墨,宋熹微的笔搁在架子上却是动也没动过。那大门外一大票女子叫嚣着正要冲进来,她的家丁都快拦不住了。   宋熹微没奈何地挥挥手,道:“叫她们排好队,一个一个地进来!”   这话一放出,家丁们就彻底拦不住了,人潮疯狂地往里面涌!形形□□的女子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脸色的粉也不知道搽了几层,娇艳得跟一朵朵牡丹花儿似的,倒失了宋熹微想要看到的纯净美。   若说到这招人,宋熹微完全是想要以自己的形貌来招的,她不矫情,她已经知道兰陵王对自己上了心了,那么她便推测兰陵王应该是喜欢她这一款的,所以她需要找一个行止从容的女子来。   可是环顾一圈,那群女子个个搔首弄姿,却仍要故作迎风摆柳的姿态来,媚眼横波全都故作无意地往她这儿抛。   有泼辣的甚至叫起来:“郑姬你怎么还不开始啊,我们都等了老半天了!”   宋熹微默了,有这么剽悍的小姑,难怪没有嫁出去!   她咳了一声,道:“大家排好队,我要一层一层地来选拔,若这样乱糟糟的,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此话一出,那群疯狂地女子迅速站成了一排,其中不乏推挤的,但宋熹微适时地又咳了一声,她们彻底安静了。   夕荷长叹:这群女子哪有资格进来幽篁馆?但既然郑姬没有异议,她也只好抱着本子拿着笔,却给那群人登记姓名了。   第一个坐在宋熹微面前的小姑骨骼清秀,然而脸上搽的粉太多掩去了她原来的端庄秀美,宋熹微摇头。   第二个长相实在一般,估计兰陵王这么天人之姿,能看上自己这样的已经实属不易,若对着她那样的,唉,不可说……   第三个长相身材都还过得去,然而交谈几句却又发现她的言辞过于粗俗,兰陵王虽是行军打仗之人,但到底是身处帝王之家,估计也看不上这样的女子。   ……   余下的皆不足道了,总之最后一个也没选上,宋熹微收到了一众姑娘离开时甩下的白眼,无力地趴在了桌上。   夕荷也手酸地放下本子,长叹道:“郑姬不是说只要姓郑的小姑便可以么?怎么临了又有这么多讲究了?”   她可没忘记,方才宋熹微拒绝人的时候什么“行止不雅”、“举动自专由”、“面太傅粉”各种天花乱坠的理由,她就心里想着总有一个是叫郑姬满意的,她就再等等看,结果这个郑姬把差不多整个邺城的姑娘都得罪完了,也没挑选出一个来,真叫人心塞!   宋熹微趴在桌上跟着她叹气,“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要找姓郑的小姑,却不料邺城里倾慕郡王的太多,到处都是冒称姓郑的,结果品色各异而且良莠不齐,真是无从挑起。我还把她们一个个全都得罪完了,我真傻,真的。”   单纯地晨露听了这话乐不可支,刚笑了两声,又被夕荷一个白眼,她不服气地止了笑意,嘟着嘴不语。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然而第二日整个邺城里就都知道了宋熹微的这番“傻子论”。   宋熹微从夕荷口中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翻了翻白眼,无奈道:“以后得防着点这口无遮拦的丫头了。”   自然,这个大嘴巴泄露糗事的,是晨露。   不过宋熹微的心情没坏两天,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外地的信件,发信人似乎很急,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了。   原来,是有一个远方的姓郑的小姑,听到宋熹微发的消息欲前来应征。   不过,宋熹微却冷笑了声。她这点影响力还真能传到外边了?慕名而来?看来是在邺城安插有人了,果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晌午的阳光晴好,风也正好,竹叶微澜扬起片片生机。   宋熹微最喜欢的便是那些色彩斑斓的花草,只可惜邺城的气候寒冷而干燥,比起长安来也好不了多少。她半倚着湘帘,手托香腮,心里忽然有了个新奇的念头:如若能逃脱这困境,她便去陈国吧。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宋熹微的前世的故居是在河南洛阳,穿越到这里以后,也只不过从周国到齐国走了一遭,她真的想去见一见那传说中那十年一觉扬州梦、楚腰纤细掌中轻的杏花烟雨江南。   不过现实比起幻想来总叫人恼怒。   院子里站着的那个男子风姿楚楚,一笑粲然,虽则脸上带着讨厌的鬼面具,可这种神仙之慨任谁见了都会仍不住称奇、惊叹。仿佛造物主的神力,就从他的天人之姿里可窥见一二。   只是宋熹微不领情地撇撇嘴,紧接着便笑得温婉起来,她起身去迎接那悠然步行过来的男子。   仅只走了几步,刚出了门便见了个正着。   高长恭淡淡一笑,白衣广袖招摇着,翩飞如雪,“听说阿璃你正在招姓郑的小姑?”   宋熹微不想进行这个话题,微微侧身,不回答只是反问,“郡王生气了?”   “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那语气轻得恍若梦幻,他的声线完美,各种域度的声音都能驾驭得很好,尤其他有意对一个人温柔的时候,声音便又轻又软,快淌成一汪不息之泉了。“我只是有些奇怪,所以问一句,若你不说,我也不会逼你。”   其实倘若没有经历宇文邕的那段,宋熹微想要对着兰陵王不动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那只是倘若,宋熹微从那段伤情里走出来,又紧紧关闭了她赖以保护自己的壳,从此,不再对任何人开启。   前车之鉴,可为后事之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虽跌得不惨,但也知道了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看着高长恭,语气漠然,“郡王前来仅仅是为此事?”   高长恭摇摇头,道:“我只是多日不见你了,想来看看……那只不过是我为了你见你找了个卑劣的借口,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可笑,不过我似乎找不回这种为己心而活的感觉了。”我大约,是中了你的毒。   宋熹微有过片刻的动容,但转眼也只是语气冷清地说道:“郡王如何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件礼物罢了,郡王以利益换取,宇文邕又将我转手让人,这些我都没权利反驳。如今的种种,都是郡王选择的,既然已经选了,郡王还是自己承受吧。”   沉默。微风荡过竹林叶梢,发出“哗哗”的声响,茂林修竹一片,清幽雅致之胜。   他的衣摆都如蝶衣般伸展开来,飘然不似人间所有。广袖上用银线勾勒的纹样仿佛也都透露着风流情致。他的凤眸里有某些暗沉的情绪,那是她看不懂的莫名的情绪,却如同墨渍在洁白的宣纸上慢慢地晕染开来。竹林间绿影浮动,也只为了衬托他白衣翩然的脱尘绝世。   高长恭慢慢敛了那些心绪,似乎终于能找回自己的声音,“晚间有一个晚宴,九叔约了我……”   本意不过是为了提醒她初来邺城可能会有不少人要打她的注意,可是他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被宋熹微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郡王,不必了,既然这几日你晚间从不在此,今日也不需要摆出什么关心的姿态来。再者,你是主人,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自然轮不到我来说长道短,所以你完全没有必要向我报备什么。”   他身子一颤。   她自然不会知道,他为了好好迎接她,拿出了自己几乎所有的积蓄购置了这座宅子;不会知道他为了让她住得舒心,特意将跟了自己十几年的陈伯都予了她;不会知道他每夜都会守在她的屋子外面很晚才离去。她就这么平静地过着她的日子,什么也不会知道。   高长恭苦笑道:“是啊,你是郑璃,我是高长恭,你自然不在意这些。”   我毁了你与宇文邕之间的信任,你大概恨透了我吧。   最后一句他没有说出来,虽然不是事实,但是他说出来,宋熹微却一定会承认。   只是那眼神里深埋的悲伤如此刻骨,宋熹微竟然有些动容。   诚然她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但对于兰陵王,她却似乎总是不够冷静。这种不冷静的她,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她,更不会成为她在这世道所生活的姿态。   “郡王想必喝醉了。”她淡淡地开口。   他分明没有喝酒,可她这么说已是留有情面,于是他只能苦笑地应着,“大约是的。”   ? ☆、第二十章 ?  幽篁馆里的竹林边有一石桌,那是兰陵王特地为宋熹微准备的,这里环境清雅,空气中还弥散着淡淡的竹叶香。宋熹微很喜欢这里,每逢无聊闲暇时总会来这边小憩,鉴于上次晨露多嘴泄露了糗事,所以这些天陪她在这边喝茶的总是夕荷。   才呷了轻轻一口,宋熹微有些无聊地说道:“本来依了你家郡王之言,我是可以出去逛逛的,没想到现在得罪了一城的小姑,还被人笑是傻子,唉……”   夕荷得了她的吩咐,坐在她的旁边,听她话里虽有埋怨,却并无责怪,心下稍安,浅笑道:“过几日,等风头过了便好了,郑姬实不必太过忧心,我会好好警告晨露一番的,她确实胆大。”   然而,这个世上有句话叫做“说曹操曹操到”,那位胆大的晨露姑娘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浅绿色的裙摆都随风漾起来了,可还是不及她嫣红小脸上飞扬的梨涡。她匆匆跑过来,还没等喘过气儿便开始禀告:“郑……郑姬,那个姓郑的小姑来……来了!”   她虽然喘着气儿但话说得还是十分清楚,但宋熹微还是听明白了,她一惊,突然站了起来,“这么快?”   看来是为着兰陵王,这位姓郑的小姑是真等不及了。   夕荷也不急不缓地站起,从容问道:“那不知郑姬打算怎么做?”   对方来之前还下了帖子,明显是有备而来,宋熹微整理一下心情,淡淡道:“既然来了,那么远来是客,当然不可怠慢。夕荷晨露,你二人随我去大门迎接吧。”   “是。”两个丫头恭敬了答道。   门外停着辆牛车,朱红雕漆似乎出自富丽堂皇之家,风流别致近乎媲美丞相王公之仪。几名小厮安静肃穆地立着,车上那人却并不露面,只是低垂的帷幔引人无限遐思。毋庸置疑,这姓郑的小姑来自钟鸣鼎食之家,隶属贵族。   宋熹微见状,笑意吟吟地迎了上去,“车中之人可是姓郑的小姑的么?既然来了,何不下车一见?”   她话音一落,车上有一身穿绮绿罗裳的姑娘翩翩下来,那优雅那温婉,那磊落气度果然不是凡品,只是她下车以后却并无表情,而是安静地撑起了手里拿着的墨绿色的竹骨伞,然而低了低头,神色恭顺。   这种情境下,宋熹微主仆三人都有些吃惊了,原来这撑伞的小姑竟然还只是个侍女!   然后帷幔再次被轻轻撩起,一只纤白的柔若无骨的嫩手就这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然后,那已经静静等候的多时的小姑慢慢地在侍女的扶持下缓步下来,她满头珠翠琳琅,周身环佩叮当,宽大的淡蓝色衣摆上绣的全是含苞待绽的辛夷花。那女子眉目如画,丹唇粉腮,五官不甚精美,然而这贵族气质比之慧公主却似乎还要更甚一筹。   她走下车,侍女忙打着伞罩在她头上,一副南国做派。   宋熹微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两人出场,然后收敛心神,问道:“姑娘这是?”   淡蓝衣衫的小姑浅笑道:“我是荥阳郑氏的族女。”   一来便先亮明身份。宋熹微总觉得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倒霉地穿越到这里了,那么便要好好了解一下这个时代的时代特点,所以北朝的五大世族她还是知道的。对于这个极重门阀士族的南北朝来说,北朝的五大家族可谓是名声在外世所景仰,甚至当得一朝天子的礼遇!   宋熹微心中咯噔一下,这女子要是配兰陵王,那是绝对配得起的,只是她现在是要往自己的幽篁馆招人,这世家大族的女子怎么会来她这里做丫鬟?分明要她做丫鬟才是正经的!想到这里,她心中有些狐疑。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那郑氏女嫣然道:“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自然完全是可以的,宋熹微点点头,退让开几步,“请。”   郑氏女随着宋熹微等人一起进了幽篁馆,从前院穿到里院,她看见随着微风摇曳生姿的竹林,又见林边是用来歇憩的石桌,便浅笑道:“就这里吧,郑姬且停下,这边便好了。”   那是从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威仪,她对着别人说话时总不免于浅笑中带些命令的口气。   屏退了众人,郑氏女只与宋熹微单独说话。   宋熹微有些奇怪,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什么是让别人都不能听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郑氏女笑道:“我名唤作郑绣。”   郑氏阿绣,宋熹微仔细琢磨了一番,心道自己可能真的找到未来的兰陵王妃了,只是这个郑绣的大家做派令她颇为不喜,她还远不如慧公主真诚!便清浅一笑,话里已经藏着些不悦了,“郑小姑请直接说明来意好了。”   郑绣自幼生长在世族大家,察言观色早练得炉火纯青,她只是微微颔首,便将宋熹微语意中的不悦消泯于无形,“不久以前,我在邺城的一个手帕交给我送来消息说,兰陵王殿下带回来一个女子,还是周国的郑姬,安置在这幽篁馆中。我正奇怪,她又告诉我,这位郑姬要给她的幽篁馆招收人手,旁的不要偏好姓郑的小姑,我心中颇为奇怪,还是想来看看。”   士族女子若无事是不会出远门的。因此听了她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宋熹微已经藏不住话里的讥诮了,“请郑小姑说明来意!”   “你不信?”她的尾音上翘,这是个很明显的问句,可她的眉目里却丝毫没有惊讶的模样。   宋熹微淡淡道:“不说一个字都不信,但最起码郑小姑于我有所隐瞒。我自然知道郑小姑是大家女子,万不会来这小小的幽篁馆心甘情愿地做个小小的侍女。可是小姑的解释之中有诸多牵强之处,是为破绽,而我,却无法对这种欺瞒之事视而不见。所以,请小姑郑重地完整地告诉我你的来意。”   郑绣的眉目里终于有了别的神色了,那是一抹微微泛起却又收不回去的吃惊。   她没有看错,眼前的郑姬,眼睛澄澈清明,却又仿佛深不见底般,她似极为通达能看透万事万物,却又似空灵得不惹尘埃对一切都懵懂不知。那样的眼睛,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似乎有些懂了,兰陵王为什么要将她带到这里来。   想到此处,她的心头腾起一股妒恨之火,不知不觉间已是咬紧了银牙。   宋熹微觉察到郑绣眼底一闪而过的火苗,却无所谓地一哂,然而又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郑小姑今日前来定然是有所求的,否则我还真不太相信,一个大家闺秀,竟会不辞辛苦地从荥阳赶到邺城来。”   郑绣收敛心中的恨妒之意,意兴阑珊地给自己拿了茶具,开始喝起水来,“我确实有件事恳请郑姬帮忙。”   “说吧。”宋熹微语气默然,似乎不为所动,但还是让她说。   郑绣听了这话,忽然放下杯盏,正色道:“郑氏阿绣,心悦长恭久矣,恳请郑姬成全。”   这话说得有些蹊跷,宋熹微听了不由失笑:“你喜欢兰陵王,与我何干?若说成全,我又为何要成全?”   自以为聪明的郑绣不假思索地回道:“因为宇文邕。”说罢又有些后悔了。   她心道这女子以前是宇文邕的姬妾,那么想来对那个小皇帝应该也是有几分真心的吧,其实她只是这么想了几回,暗自催眠着,便当这是真的。是以当宋熹微这么一问的时候,她想也没想便回答了。   “你错了!”宋熹微冷声道,“自郡王用利益将我从宇文邕那里换取来之后,我与宇文邕便再无瓜葛!”   郑绣从未见过这世间有那个女子能如她这般清晰地道出自己与以前的丈夫再无瓜葛,而且眼神清澈得不为世俗所染,仿佛从来就没认识过那人一般。可是,她的心肠只那么转了几转,便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惊讶地抬起眼眸来,如果没有听错,她分明是感受到了她那语气中对兰陵王的排斥!   对上宋熹微已然有些愠怒地眼神,她突然找回了自信,不疾不徐地回道:“那么,若是为了自由呢?”   自由,多么令人向往的两个字!这便是宋熹微一直以来汲汲以求的啊。   在听了对方充满诱惑力的话后,素来冷静的宋熹微暗暗地定了定心神,心道这郑小姑果然会观人色察人言,三下两下便抓住了对方的心,又冷静地回道:“果然是个聪慧的小姑。”   其实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十六岁上下,可宋熹微在郑绣面前,却显得要老成许多。那是因为郑璃虽然只有十五岁,而居住在郑璃身体里的的灵魂却是二十五岁了。   “哗哗”一片竹叶清音,连含在口中的香茗也似染了竹叶的香气,郑绣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都有着这么一种刻进骨子里的闺阁温婉与不识人间烟火气。她的细密的眉睫恍如层层的书页,于一开一合中自然向外吐露着怡然芬芳。   她慢慢地笑了,“郑姬也是聪明人,想来我们应该可以暂时结为同盟,然后各取所需。 ”   结为同盟,各取所需。这本就是宋熹微要找姓郑的小姑的目的,可是现下找着的这个实在过于聪慧,她害怕自己不如预期的那样能很好地掌控局面。而这个要求本来也是应该她来提出的,不过,这既然是对方先提出来的,那她也无法,便只有答应。   “郑小姑,为同盟满饮此杯。”她淡淡开口,神色如常,似并不为所动而已经说动,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茶喝完了,郑绣立刻又进入正题:“不知郑姬打算如何帮我,现在可有盘算?”   宋熹微心道这女子还是太过心急,稍稍放心之后,扬起笑意来,“我今日初识郑小姑,还没什么打算,但来日方长,我相信郑小姑应该是有这个时间等得起的吧?”   她满意地瞧见郑绣的脸色变了几遍,又眯起了眼睛,“不过郑小姑不用担心,我既答应过的事情便不会食言,只请小姑少待我几日,到时候再给小姑一个完美的答案。”   郑绣见她神色悠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心道自己过于心急,风姿气度倒是叫她给比下去不少,遂也再度笑言:“我在邺城有座私宅,郑姬若有吩咐尽管叫人来传唤,既然如今我们站在一条线上,那么我与郑姬也当互帮互助了,若有麻烦之事,请郑姬相告,我定当伸出援手帮你一把。”   这话说得圆了,也是,她毕竟是大家族的女儿,出门在外不能掉了荥阳郑氏的身价。   宋熹微慢慢点头。   出门时,郑绣的侍女已经在牛车边等了许久了,郑绣前脚一迈出门,她便迎上来问道:“女郎,那郑姬怎么说?”   郑绣嫣然一笑,花样的俏脸上却隐藏着难以分辨的狠戾。“答应了。”   侍女正要舒口气,郑绣却又接道:“却不是个好惹的人啊。”   若是只有郑姬一个人,那么她本事再大她郑绣也不放在眼里,可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兰陵王能将她从宇文邕的手里夺过来,那必然是心中有她的。她走并不能改变什么,郑绣要的是她在高长恭的心里彻底消失。   还记得六年前高长恭路过荥阳时曾在她们家里借住,那时起,她便对那个带着面具却又风华出众盖过一众世家子的小郎君暗许了芳心。这六年,她一直在等着自己变美,变好,来足以配得上那个名扬天下的兰陵王。如今终于让她等到了时机,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轻易地放手。   她特意在邺城安插了人,只有兰陵王府一有风吹草动便要向她汇报。六年来一直相安无事,而刚有消息却又是这样晴天霹雳!她心心念念的六年的檀郎喜欢了她人!郑绣是荥阳郑氏的嫡女,自出生起便风光无限,何曾受此大挫,她在心底暗暗地发誓,最终成为高长恭枕边人的人,一定会是她!   宋熹微又默然地在竹林边坐了很久,这才起身进了屋。   将门掩上,她靠在门内,静静看着屋内颇具高雅格调的陈设,然而除却叹息,却似乎没什么适合她此时做的。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对高长恭很不公平,毕竟他也是花了大价钱才将她从宇文邕那儿换来的,如果她走了,那么他的买卖实际上是亏大了。她现在在想办法,能让高长恭允许自己离开,还能为她准备一些钱财,不说终生够用,但至少够些盘缠,能让她暂时维持生计。   其实她作为一个一千四百年后的来客,对名节和男人依靠什么真的不是那么看重,如果她有能力,下半辈子她能够吃穿不愁,那么没有男人也没什么打紧,最多孤独终老便是。而在这乱世,能够终老已是万幸,所以她真的没什么好求的了。   ? ☆、第二十一章 ?  夜色暗沉,星子闪烁,漫漫银河似水,地上袅娜的雾色隐隐,林中戟张的竹叶萧萧。   宋熹微有些困倦,正要去剪烛火,忽听到一阵敲门声,原来是陈伯在唤她:“郑姬睡了么?”   大晚上的也不知有何事,但她知道陈伯素来是个稳重老成的人,若没有事定然不会在晚间来叫她。遂重新穿戴了外衣,从门内应了声:“还没睡呢,陈伯稍候。”   门轻轻打开,便见陈伯满面焦心,宋熹微惊愕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了?”   陈伯拽着她的衣袖,将她从门内拉了出来,宋熹微心中不悦了,走了几步便挣脱了陈伯的手。   陈伯痛心道:“郑姬且去相救我家郡王吧,只有你能够救他了。”   不可否认宋熹微确实惊到了,她诧异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陈伯跺了跺脚,道:“我家郡王又被长广王殿下请去喝酒了。”   原来是这芝麻大点的小事,宋熹微听了不怒反笑:“不过喝喝酒而已,他们叔侄情深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她还不明白,心道郡王虽然喜欢这女子,但也没将自己的私事完完本本地告诉她,但也是,这等事情郡王对谁说都可,却是万万不能对心上人说的。陈伯登时又气又无奈,便胡诌道:“那长广王与我家郡王素有不和,甚至屡屡加害,上次设宴时,我家郡王借着假意喝醉中途离场,已经惹得他很不快了,这次已经不能再用那招了,所以……”   “所以你找上了我?”宋熹微替他接了下去,见陈伯点头,她又无奈道,“可是陈伯,长广王设宴请的是兰陵王,与我何干,我一个姬妾而已,又有什么名目去赴那场宴会?再者,我又当以何名目将郡王拉回来?”   陈伯听了,只是叹气,他自然也晓得郑姬的难处,他已经实在是无法了。   宋熹微偏就心软,见陈伯神情无奈又满是担忧,还是答应了,“好吧好吧,我试试。”   陈伯的眼睛突然亮了几许,他登时诺诺连声,“好好,我这就去准备马车!”   皎皎星河,郁郁苍松,无数盏连缀成龙的宫灯辉映着亭台楼榭、假山怪石,显得影影绰绰。然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起坐喧哗,众宾欢飨,又有管弦丝竹等绮软靡丽之音环绕左右,流泉飞珠溅玉的清音却在其间消弭无形。   高长恭神色恹恹,有些兴味索然,偏他的九叔还一个劲儿地向他敬酒,他不喝不行,只是酒量本来就浅,喝了几杯之后头便开始晕晕乎乎的,为了挡酒,他干脆就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众人见身经百战的兰陵王竟然酒量这么浅,都讪笑几声,又开始接着喝了。   今日来的人都是高氏一族的青年才俊,其中也有高长恭的几个兄弟,然而他们个个见了他这副醉态,却都只是哂笑。尤其高孝珩,简直笑得欢,连带着向高湛敬酒时也是兴致颇高的。而那位坐在主人席上的高湛则一脸笑意,吩咐了左右的人几句,但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但他吩咐的人还没动身,便听见有人传报:“幽篁馆郑姬到。”  所有人都安静了,这个郑姬之名可是传遍了北朝啊,能让有神仙之态的高长恭都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可人儿。高长恭这会儿也装不下去了,抬起昏昏沉沉的头向声音那边看去,只见他的心上人今日只穿了件普通的粉色长袍,也没有过多打扮,想来是来得匆匆。   余人大失所望,原来也不过如此。只有高长恭,他一见到宋熹微,竟然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无名之火腾了起来,烧得肺腑生疼。这燥热之感让他的脑中越来越混沌,越来越不清醒。恍惚间意识到,自己貌似是被高湛下了药了。头疼欲裂,但他不想摘下面具,只能用手肘撑着脑袋,静静地歪向一边。   高湛看着他痛苦的侄儿,又转头看了眼姗姗而来的宋熹微,心中泛起一丝冷笑。   而宋熹微则毫不避讳众人失望的眼神,她只看到了那个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的高长恭。心中暗道不好,自己还是来迟了些,他这样精神萎靡,等下她也将他带不回去啊。   清了清声音,宋熹微长声说道:“贱妾郑璃,听闻我夫君今日被长广王殿下请来赴宴,心中担忧他不胜酒力在席间出丑,所以前来一探,失礼之处,还望长广王殿下海涵。”   高湛哈哈一笑,道:“怎么会,原来郑姬也是个有情人啊!”   这话,分明是在讽刺她说是担心高长恭,却将宇文邕忘得一干二净。   宋熹微也不恼,只是于众目睽睽之下移步到了兰陵王身边,她跪坐在他的软席上,轻声叫了声:“长恭。”   高长恭缓缓睁开了眼睛,凤眸里皆是错愕,他刚刚听了什么?是他中了那药的缘故么?可是只这么扬起眼睛,他便瞧见他的心上人正跪坐在他身前,眉目也紧紧地锁着自己。他轻轻笑了笑,“不是梦啊。”   方才她那么唤他,只是因为周围太过安静了,她说什么大家都听得见,若是就唤他“郡王”,只怕高湛会以为与她前面所说不符。是以她斟酌了许久,才那么唤了一声,没想到他竟然还以为是梦!   而这时周围的声音又渐渐起来了,她总算稍稍放心,又轻声问了句:“怎么赴宴还要带着鬼面具?不怕吓着你九叔?”   他却傻傻地笑了下,似乎没有力气回答了。   其实,他带着鬼面具就是来震慑长广王高湛的,他的那点觊觎之心他早就察觉到了。本以为这鬼面具都暂时令他不起肖想之心,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是往自己的酒里下了药。   高湛看着他们二人的亲密互动,心中的妒恨之意更是如火如荼,他忽然朗声道:“郑姬既然来了,不妨我在多安排一桌,郑姬也陪众人喝几杯如何?”   宋熹微扭头看向昏昏沉沉的高长恭,然后回绝道:“这倒不必了,我夫君既然喝醉了,那么我自然要代替他的,否则恐怕扫了众人的兴,不如这杯酒,我来代他喝!”   说罢,在高湛的怒视中她姿态优雅地举起了面前的酒尊,往前举起一送,“这第一杯酒,敬长广王殿下。”一饮而尽。   高湛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没错,他在那酒里加了最烈性之药。他这么不折手段,只是为了成全自己隐藏于最深处的私心而已!若没有她,今日与长恭翻云覆雨的便是他。可这个女子偏偏来搅局!   怒火中烧之间,宋熹微又缓慢地替自己斟了一杯,然后转向众人,她的声音清脆,然而掷地有声,带着不容反驳的果决,“第二杯,我敬在场的英雄豪杰!”她毫不客气毫不避讳地又喝了一杯,然后用广袖擦了擦自己的嘴唇。   众人都傻了,原来高长恭不惜大价钱从周国夺过来的女子,才真是个女中豪杰!   众人一直怔愣间,忽然有人举起了酒尊,那人剑眉虎目,潇洒不羁,只听他朗声道:“果然不愧为我四弟看中之人,请受我这一杯相敬!”他的声音中气十足,说罢也是一饮而尽毫不拖沓。   宋熹微依照座位顺序,不难猜出此人是高长恭的三哥河间王高孝琬。   与如此豪杰相处,自需磊落之心,她爽快地应到:“好,这第三杯酒,我代长恭敬三兄!”便恭敬地仰头喝了杯中之酒。   高长恭其母不详,在皇室中一直是个尴尬地存在,少有人会真的尊敬他,尽管这些年他一直在外征战保家卫土,可这些风流贵族却不会对他所做的一切而有丝毫动容。唯独这河间王高孝琬性子直率,为人处事也是只重对错不分你我,所以对高长恭一直还算客气。   只是高长恭的身世太过复杂,而北齐又是历史上禽兽最多的国家,宋熹微要理起这些关系来还是力不从心。不过大约是酒壮怂人胆,她这平时谨小慎微的人在喝了几杯之后只觉得胸腔火热,甚至有种想脱了衣服跳辣舞的感觉!   她喝了第三杯酒以后,登时甩了甩头,想还给自己一个清醒的意识。但是怎么做都无法,她有些懊恼了。   众人只道是女中豪杰也和兰陵王一样酒量浅,不过她到底是女子,倒是听不见嗤笑声。   宋熹微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想她在现代的时候那是何等豪气:白酒一斤半,啤酒随便灌!怎么到了这里就不行了呢,难道这酒比21世纪的酒还要烈?那很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只有一点——酒里被下了药了!   她晕晕乎乎地看了眼似乎已经昏睡的高长恭,难道他也……   高孝琬已经对这个豪气的女子有了些好感,他自然相信一个能把三杯烈酒毫不犹豫地喝下肚的女人,她的酒量绝不止这么浅。他关切地问道:“郑姬,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宋熹微摇了摇头,猛然间一道意识劈过天灵盖,她倏地一下站起来,看着坐在上席的高湛,突然改口:“九叔,我和长恭一样不顶用呢,有些晕乎乎了,看来不能久待,我们要回去了。”   身体里的燥热如热浪般一股一股地打来,她真恨不得扯了身上这些繁琐的古装!   高湛似有留意,又似只是客气地说道:“长恭既然醉了,那便留下来吧,我已准备了房间。”   喝醉了?这高湛可真会瞎掰。   宋熹微一挥手,笑容里有了些傻意,眼神亦不若来时那般清亮了,“不用了九叔,我们回得去的,马车就候在外边!”   此时强留徒惹得人怀疑,高湛按下心中怒火,冷声道:“那便不送了!”   他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女人!   不过饶是宋熹微心细如尘,此刻也猜不明白高湛为何要给高长恭下药,她虽是现代人,但一向与腐文化绝缘,对古已有之的龙阳之兴更是不屑一顾,所以压根儿没往那边想,更何况她现在全身燥热,脑袋还昏沉沉的,脑子实在不够用了。   她听了高湛的话,便去扶高长恭起来,可是一个大男人,虽说是身形瘦弱,可是宋熹微也扶不动啊。还是高孝琬细心,见她无力,便上来搭了把手。   至于其他人,早就看不惯高长恭了,见他走了,心道走得正好,他们该吃吃该喝喝,谁也不理他!只不过,他们没有留意到此次宴会的主人已是脸色铁青,正冷冷地目送着他们三人离开。   出了大门,便见宋熹微来时乘坐的马车候在外边,高孝琬和宋熹微合力将高长恭塞上了马车,宋熹微随即也上去了。   此时意识还有些清醒,宋熹微还要道个场面话:“三兄进去吧,宴会还没结束,我们便先回去了。”   高孝琬见高长恭此刻已是不省人事,便叹息地点头,道:“好吧,你们小心。”   说罢宋熹微点点头,然后伸手放下了马车的帘子。高孝琬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马车走远。   那车终于消失于雾色中,他终于低低地叹了声:“四弟好福气!”然后他便摇摇头,又进去了。   现在最痛苦的便是宋熹微,她明知自己着了高湛的道了,该死的方才他明明说要为自己再准备一张桌子的,怎的她就想不开要喝高长恭的酒呢?   尤其在这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宋熹微甚至觉得连空气都是燥热的。她全身上下似火一般烧了起来,甚至忍不住想要去亲近她身侧的男子,想撕了他的衣服,也想撕了自己的衣服!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宋熹微便无情地将它掐断,她怎么可以?   郑绣,对,去找郑绣!   可是她正想到这个自以为绝妙的办法,突然马车一个颠簸,高长恭的头撞到了车壁上!   宋熹微心神一凛,暗叫不好,这下撞得不轻。   果然,被撞了之后,高长恭悠悠醒转,他现在前脑后脑一起疼了起来,身上还遍地火热。正不明情况,忽然眼睛里出现了一个清秀的但却写满了恐慌的脸蛋儿。   他傻傻地笑了声,“阿璃……”   他的声音在温柔时真是能要人命!宋熹微清醒时也只能勉力招架而已,现在意乱情迷之中,哪里过得住这把迷人的声音?   然后,高长恭长臂一身,便将她搂进了自己的怀中。   此时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男人在被下了药以后力气会猛涨,而女人却浑身软绵绵的毫无气力。因此宋熹微连挣扎的余力也没有,便被他死死地圈进了怀中。可是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却更深地撩拨起了她心中最原始的渴望。   什么郑绣,这时全都见了鬼了!   高长恭搂着她,可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很不够,他突然松开时,趁着宋熹微喘息之际,一把撕了她的外裳!   驾车的车夫只能隔着帘子隐约地听到重重的喘息声,带着女子最难以启齿的娇羞,“不要……”   然后又是一阵裂帛之声,清晰又充满诱惑力。饶是他这种年过半百见多识广之人,此人也不禁老脸通红,他驾着车在无人的街道上一路飞奔,自然是奔向兰陵王府。   很快到了目的地,可是车中的声音不仅没有止,反而更大了起来,不过作为过来人的他很明显感觉到里边还没开始,因此咳嗽了一声,大着胆子问道:“郡王,到了,是否下车?”   宋熹微整个人都软了,软成了一汪清水,可是亦是还是要比这个在她身上忙着撕衣服的男人清醒一些,听到车夫的话一个激灵,正要推拒,正要说“不要”,可是他怀抱似乎可以解去她身体里的热感一般,她话一出口,竟然成了:“不要在这里……”   ? ☆、第二十二章 ?  男子听了她的话,突然笑了,只是凤眸里仍然汹涌着一片情潮。   “退下!”这话是对外边的车夫说的,然而这是高长恭几乎仅存的一丝理智。   车夫什么见过自己郡王这么急?唉,话说他家郡王虽然刚刚弱冠年纪,但还从来没碰过女人,这郑姬看来是真的让郡王上了心了。他连声应着,应了几句便几乎仓皇退去。倒不是害怕,总得给郡王行方便啊,这衣不蔽体的他们怎么出来?   车中又传出了几声羞人的娇喘。   然后,一袭长袍的兰陵王抱着怀里的美人缓步下车,虽则无人,宋熹微也只肯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男人体息。不过向来丰神俊逸的兰陵王今日也是大失风度,衣服褶皱不说,就连脚步也不稳了。   他走得很急,很急,迫不及待地穿过兰陵王府的重重庭院,回到房内,更是来不及转身,两腿一伸将门关好。   “阿璃……”他素来温和磁性的声音也染了一丝情乱的味道。室中早有人点了烛火,他的眼眸也里映着火光。   宋熹微方才在席间喝酒的时候尚不觉得有这么热,现在热得恨不得跳进冰泉里。她攀住他的肩膀,心里已经想不起别的事了,大脑也开始运转不灵。只知道,她现在离不开他,很想要他。   高长恭将她抱到床帏之中,轻轻地将她放好。   可是宋熹微却似乎不能再等了,开始疯狂地扯自己的衣服,眼泪都流出来了,“好热……好热……”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不转睛,手指却在飞快地解着自己的衣服,直到他的玄袍一件件剥落,可身上乃至心间的那把火却丝毫没有降下去分毫,反而越烧越热。   这时宋熹微的衣服因为两个人撕扯过已经彻底没什么遮挡功能了,她伸手一拉,将他整个人都拉倒在她身上。   高长恭看着身下因为辉映着室内的烛光而呈蜜糖色的肌肤,意乱情迷更甚,他伸出手攀上了那她的雪峰,揉弄起来。   “关灯……”宋熹微喃喃道,她已经被捏得没力气说话了。   他弹指间灭了烛火,然后反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扔到一旁。   然后,他俯下身来,轻轻吻住了她雪峰上傲然挺立的红梅。宋熹微“啊”地一声叫出声,却带着她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娇媚,这柔这魅,仿佛能融入进骨血里,渗透到灵魂中。   他灵巧的舌尖勾挑间,红梅的花苞愈来愈硬,她满足地直哼哼。  “进来。”在他又吻住另一朵红梅花苞时,她终于忍不住叫道。   于是几乎没有什么前戏,他直直地一个俯冲,进入了她的体内,恍若从千山万水外赴约而来。千年圭璧,合二为一。   尽管因为药物的关系,宋熹微的下面已经满是汁液,但还是因为他的进入而有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她抱住了他的头,忍不住呜咽出声,下面被异物撑得巨大快要裂开,可是周身的火热却似有缓解,而她渴望的则更多。   其实在他冲进去之后神思已经回来了几许,此刻的他满是懊恼,竟然不敢再动了。只是他不动,他身下的女人却好像忍不住往上蹭了蹭,他的头还埋在她的玉颈间,却听见一声轻吟,“我要……”   那一时间,高湛的药都见鬼去了。他又攀上来少许,一次又一次,狠狠地进入了她。他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一个值得他付出一生的女子,他不想放弃,无论如何,都不想。   她的疼痛慢慢地散去,接替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满足。她抬起玉白小腿勾住了他的腰,以方便他一次次地进入。   可是他身上的男子在不断的俯冲之间,意识已经渐渐恢复,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他身下的这个女子,还是个生涩的处子。他不知道,所以方才那么用力地进去了,原来那人从来没碰过她。   “我是谁,阿璃……看着我,告诉我,我是谁?”他一面问着,慢慢减了力道,而且轻进轻出,近乎勾引。   宋熹微只觉得十分难耐,却撑着一口气硬是不回答。   他无奈地摇摇头,可是那个答案不得到,他心里总觉得痒痒的。于是在一连串的逼问之中,她闭着眼睛含着泪回答:“你是……高长恭。”   对方满意了,终于又开始一心一意地与她恩爱缠绵起来。   这一夜,颠鸾倒凤,这一夜,一晌贪欢。   快至天明时,宋熹微已经被他折腾得累晕了过去。   高长恭命人备好了汤水,抱着她一起洗了澡,然而整个过程中宋熹微仍然闭着眼睛没有醒来。他暗暗叹气,心道自己还是太不懂得克制了,既然知道她是第一次,便不该强行要了那么多次。可是那时候,他真是被那娇美的身躯诱惑得理智都飞到天外天了。   仔细检查了一遍之后,他又命人拿了药来,然后轻手轻脚地为她上药。   一切弄完之后,高长恭又将她放到了床上,看着她精致的睡颜,看着她仍然如酡红般的脸颊,他不由失笑。他最讨厌那些世上的痴男女,原来他自己也是一个。就这么看着她,也会觉得整颗心都满满涨涨的,只觉得此生此世,千人唾弃也好,万人膜拜也罢,只要她在,世间都只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没戴面具呢,你醒来看见我,会不会不认识?”他想了想,脸上又挂上了清浅的笑意,“算了,还是戴着吧,你让我摘下的时候我便摘下,什么都听你的。”   原以为自父王死后,他便无拘无束了,可原来,他竟然还是希望有一个能管着自己的人。父母不在,兄弟鄙弃,那么以后,他就由她管着好了,他心甘情愿。   熹微的晨光里,闭着眼睛的少女静静地安睡,年轻英俊的少年战神温柔地凝视着她,然后慢慢地戴上了那张威煞的鬼面具。   “阿璃,你若一直都不醒来也是好的,我愿一直守着你到地老天荒。”痴言痴语,连他自己听了也不禁莞尔。   阿璃,我真是中了你的毒了,虽然毒入骨髓,却还不想要解药呢。   淡淡晨光打在安睡的少女身上,微微刺痛了她的眼睛。宋熹微慢慢地睁眼,入目是一双温柔深情的凤眸。   来不及起身,她淡然地唤了声:“郡王。”   那人仍然带着鬼面具,只在昨日欢好之时曾经取下,可是瞧不见他的脸,她一点也不介意,因为她很害怕自己动心,这样便好。只听他温柔低迷的笑声,似箫音起,似七弦和,“怎么还叫郡王?”   那语意中含着责怪之意,而那语气中却是连半分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宋熹微默默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全身上下一片舒爽,丝毫没有像以前看的小说里写的那样,说什么全身上下如撕裂般的疼痛,如果不是眼前的人太真实,她真要怀疑昨日的种种不过场美丽虚幻的梦境。   他精瘦健美的腰身,他身上每一处紧致光滑的肌理,他立体生动的脸颊,她都曾一寸寸地抚摸过,甚至亲吻过。还有,他不断地顶弄间喉间溢出的那声声低回婉转的吟哦,配上他温柔磁沉的嗓音,是那样富有诱惑力。这些她都曾切身感受到的,那不是梦,她真的把自己交给他了。   而那画面越真实,此刻她的脑中便越乱,她不想要这样的,可是昨晚她控制不住,如果前面几场仅仅是因为那药的缘故,后面的……分明是她情不自禁,她贪恋,她舍不得推拒!这种想法真如一个霹雳,猛地从她的心间炸开。   高长恭见她咬着唇又是愤恨又是伤心,心下凄然,“阿璃,你是不是后悔了?”   那声音很轻很轻,若梦幻,若羽毛,可轻盈间有杂着一丝受伤。   宋熹微不后悔,可是有时候身与心并不能高度和谐地统一,昨晚她自愿的,没有谁逼迫,这事她怨不得高长恭。她只是垂下眼睑,不叫他发现自己眼底的情绪,慢慢平息了自己呼吸,低低应道:“没有。昨晚,多谢郡王。”   “你对我,只是感谢?”他不甘心地反问,可是他深知眼前的女子冷淡自持,他这么问反而会惹得对方的反感,可这种事他真的不能不问,他想知道,发生了那种事之后,她会将他摆在何种位置。   宋熹微抬眸看了看他,虽然瞧不见脸,可她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悲伤,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与之前一样,都是不属于她的情绪。然而她终究是理智的,“我知道昨晚的事,说句感谢太轻了,不过我们都中了那药,想来应该是各取所需吧,郡王与我,都不必太放在心上。”   各取所需?不放在心上?他将那件事看得多么神圣,可在她眼底,便只是一场男欢女爱的各取所需?   高长恭气得肺腑都疼了,他慢慢地起身站直了身体,声音也不复方才的温柔:“阿璃,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   坐在床上的女子蜷起了双腿,漠漠地将胳膊搭在腿上,她整理了一下为他不安悸动的心,才终于有勇气回答:“这句话应该是我问郡王的吧?我在郡王的眼中是什么,妾侍?玩物?”   “呵,”他笑了声,声音冷然凄恻,“郑璃,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吗?”   有何不敢呢,宋熹微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那眼神里的清澈与不为所动,一如往昔。   那抹清雅绝尘之意真是最伤人的利刃啊,他全身震颤地后退了几步方才稳稳站定。   “郑璃,告诉我,你爱过我么?”   这句话问的很傻,以他的智慧,从来没问过这么傻的问题,可是除了这,他几乎找不到别的话来说。她那么冷静,那么决然,那么伤他毫无余地,更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一生策马扬鞭征战沙场,连突厥的诸位勇士在他面前也只能望风而逃,可是他对于一个女子,还真是输得彻底。   若比绝情的话,他真的赢不了他所爱的人中的任何一个。所以到了最后,总是受伤。   宋熹微淡淡扬眉,“郡王要听实话?”   他的喉间迟疑地发出一声“嗯”,可是她才仅仅吐出了一个“我”字,那人突然惊恐地制止了她:“不要说!”   于是这个“我”字在宋熹微这里彻底没有了下文。   宋熹微知道她今日所说的所做的很伤人,可是没有办法,她想要活下去,想要看到生的希望,便只有离开他啊。虽然她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高长恭已经对她动了情了,可正如宇文邕一样,那些王侯将相眼中所谓的情,就如同鸡肋一般吧,虽然弃之可惜,但如果有了更好的选择,或是眼前有了更大的利益,她还是会被无情抛弃。   已经有过一次惨痛经历的宋熹微,不会再对谁敞开心门毫不设防了。而那次经历,也已足够让她清楚地认识到宇文邕和兰陵王两人,都不是她应该选择的良人。他们那么爱交易,自己也只不过是个物件是俎上鱼肉而已。   如果方才他没有制止她呢,她会说什么?这个问题真是难以回答啊,幸好他及时忍住了。   高长恭,也许我心里有你,但我确定,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时间曼妙游移,他衣冠如雪,却染了淡淡的曦光,微微侧过身,落下一道清瘦如竹的剪影,俊挺如画。他身上自然吐露的气息,是淡雅的芙蕖花的清香,君子芳泽,引人沉醉。   也许只有在他看向别处之时,宋熹微才能有机会这样目光贪婪地流连在他身上。他真的很好看,那面具底下的容颜,也是真的有绝代的风华无边的情韵吧,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见过他的容貌,以后也不用见了,暗自怀想便好。在他身上有太多让她产生莫名情绪的点,所以她不想过多地了解他,以免越陷越深。   有情不必终老,暗香浮动正好。于一室安谧之中与花香共处,宋熹微是真的沉醉了。   午间,宋熹微从兰陵王府拿了一套女装,对高长恭连说也没说一声,便打道回府了。   一下马车,便见晨露和夕荷两人迎了出来,她有些惊异,晨露便兴致勃勃地问道:“郑姬昨夜真的在兰陵王府过的?”   她有些无奈地点头,心道这还没进门她便开始大嘴巴询问了,幸好车夫是自己人,否则非修理这丫头不可!   夕荷早对她的毛手毛脚习惯了,用手肘推了她一下,见晨露不满地撇嘴,她只是淡淡地向宋熹微致了歉意。   宋熹微讶异地问道:“怎么了?你们今日感觉有些异样。”   夕荷并不惊慌,而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郑姬,那荥阳郑小姑来了,正在里边用茶。”   主人家没回来便擅自进人家家里是很没礼貌的,但郑绣是荥阳郑氏的族女,素来眼高于顶,更加看不起她这个所谓姬妾,是以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了,竟然还喝上了茶。   宋熹微忍下心中怒火,“且去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 ☆、第二十三章 ?  似郑绣这等好附庸风雅的小姑,自然是喜欢梅兰竹菊的,如今前院的金菊已经开谢,就着剩下这后院的竹林倒可以赏一赏,所以毫无疑问,郑绣应该是坐在石桌边喝茶。   看她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身侧还跟着她的贴身侍女,安静怡然地似在赏景般。宋熹微有些奇怪,这时候,郑绣应该是来兴师问罪的吧,怎的却还有如此雅兴?   想不明白,她咳嗽了一声,然后迎了上去,“小姑今日来得真早。”   其实已经很不早了,郑绣却并不反驳,反而在她来了以后笑意吟吟地起身说道:“郑姬来坐,我有事相商。”   不知为何宋熹微有种不详的预感,但还是依了她的言,刚一坐下便问道:“不需要屏退左右么?”   郑绣似想起了什么来,招招手,道:“萍儿你下去吧。”   “是。”那绿衣衫的侍女低低地应了声,然后与夕荷晨露一道离开了。   郑绣见她们走远,这才饶有兴味地问道:“听说你昨日留宿兰陵王府了?”   这是事实,宋熹微并不羞,看着她的眼睛不多不闪,低低地“嗯”了一声。   郑绣见状,又追问:“那他有没有……碰你?”   这话问得直白,宋熹微身觉得既然这个女子已经敞开天窗说亮话了,自己既为她的同盟,也自然需要拿出点诚意来,她不闪不避,眼神仍然清亮:“如你所想,昨日我们都中了高湛的药,所以好上了。”   郑绣微微一惊,但最终还是笑了,“不管是为什么,姐姐真是好福气。”   那话语中藏着的无穷的羡妒之意,宋熹微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只是她却淡淡道:“我如今是她名义上的姬妾,做这等事其实很平常,只不过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离去的心都不会为他耽搁分毫,这点你可以放心。”   “郑姬真是绝情呢!”郑绣微微一叹,表面上是可惜,实则心中窃喜。但她是名门闺秀,那抹窃喜被她藏得好好儿的。   宋熹微听了轻轻一哂,语气淡漠:“那你可能不知,我还有更绝情的,包括,把别的女人送到他的床上。”   “什么?”郑绣一阵惊叫,她没想到郑姬不仅不喜爱高长恭,而且这简直是在糟践他的心意,饶是她视宋熹微为情敌,此际也不禁为那绝代风姿的男子不值,“你竟然还想这么做?”   宋熹微见她惊得似乎要跳起来,却淡淡道:“郑小姑慌什么,我不过是为你打算,你还为他抱不平了?”   为她打算?品过来这话中的深意,郑绣臊得脸都红了,她自幼长在深闺,受的汉人教育,习的是汉家礼仪,连走路和微笑也都是揣摩良久方才能做出的,何时又曾听到过这等大胆的甚至是不要脸的言语?可是这等言语进了她的耳朵,却又带着神秘的诱惑力,她竟然舍不得拒绝。   其实不用等她回答,单是关她的神色,宋熹微便知道她已然心动,心中嘲讽之意更甚,什么大家闺秀,亦不过如此,为了一个男人,连女子颜面都可以不顾了。可是她表面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淡然说道:“郑小姑想好怎么做了么?”   “我……”郑绣咬着嘴唇犹豫了许久,才脱口而出,“我愿意。”   只要能得到他,她付出什么代价都可。  见宋熹微一脸微笑,郑姬的脸更红了,她垂下头,悄声道:“不知郑姬打算怎么做?”   宋熹微沉吟了一下,“三日后我约他到这里来喝酒,你也来吧。”   这是要创造机会么?可是郑绣知道高长恭心里的人是宋熹微,他就算喝醉了也不会对他产生兴趣吧?想到此处,她的脸埋得更低了,声音也细如蚊足,“郑姬不需要准备什么药么?”   她这么低着头,看不见宋熹微眼底满溢的嘲讽,宋熹微怎么也没想到,她一个世家女子竟然也这么卑劣,还要在人前摆出那副高傲的不染尘埃的模样。   宋熹微及时收住了那丝不耐,淡淡道:“你只顾得上一时欢愉了,然后呢,若是被下了药怎么会没有感觉,他若是醒来后恼羞成怒,将你所做的事揭发了,那么你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的确,她赌不起,这事不能做!郑绣一时想明白过来,惊得冷汗涔涔。   这时,她看着宋熹微的眼睛又带了一丝企求,宋熹微漠然道:“你只要将他灌醉了扶他回房便是,剩下的便与我无关了,我相信以郑小姑的魅力应当是……”她瞥了眼呆怔的郑绣,又道,“这样即便他第二日醒来了,也会以为自己是酒后乱性,然后对你负责到底。”   她说完这些话后,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今早她醒来后他问的那句话“阿璃,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恍然惊觉自己真是有些过分了,她便是不爱他,想脱离他,也不能拿别的女人去搪塞他啊!   宋熹微一惊之后,又对上了郑绣满载希望的眼神,郑氏小姑真是什么也不顾了,猛地站起身来,喜笑颜开地说道:“就这么办了,郑姬,此事若成了,我不会亏待你的。如果他愿意放你走的话,我还会给你准备一份大大的礼!”   来到邺城之后,宋熹微所想所求便只有一个字:走。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她不仅在这里失了身,还察觉到了心中那诡秘而不能言的情意。她不愿与高长恭在一起,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他放了她,否则以他的能力,她这一辈子也走脱不了的。便是眼前的郑小姑,虽然背后站着一整个荥阳郑氏,也没有能耐让她从兰陵王的眼皮底下逃跑。   事已至此,似乎别无他法了。而她心里的那份钝痛……罢了罢了,且由它去吧,左右自己走了,高长恭也还是会娶妻纳妾的,娶的谁纳的谁都与自己无关,眼前的女子好歹姓郑,还是大家族的嫡女,自然配得上他。   她这么安慰了自己一番之后,心中舒坦不少,看着郑绣充满感激的眼神,展颜一笑,“合作愉快。”   郑绣笑靥如花,轻垂螓首。在满园秋光的映衬下更显得她眉若青山,脸若红霞,肤光莹白如雪,身形婀娜如画。她是这个时代正宗的俏佳人,绝对比她自己更配得高长恭。   宋熹微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有一丝惊痛。她越来越发觉,自己对兰陵王并不是没感觉,原来对宇文邕的种种比之现在的情况却更像是孩子对大人的依赖,想叫对方永远陪着自己给自己依赖。而对着高长恭,她竟然说不明白那心里的感觉是什么。明明面都没见过,可只他一个眼神,她便似乎可以窥见他的全貌,可以知道他的所思所想,甚至会克制不住地去在意他。   好奇怪的感觉!   秋已经过去了大半,夜里的冷风凉得紧。满园萧瑟秋风,竹林哗哗作响,此时院中的桂树也只能见些墨绿的叶子,正随着秋风摇晃,乱不成诗,那曾经引得满园飘香的桂花却是芳魂无觅处了。   只不过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能影响月下小酌的两个人的兴致。   高长恭停了杯,如海深沉的凤眸里载了漫天熠熠星光,流波生辉。因为知道宋熹微要请他喝酒,所以他今日只带了银质面具,勉强遮住了大半张脸,坚毅而棱角分明的下颌都□□在空气中。披散着的长发随风飘逸,有几缕则安静地垂在他白如雪的衣袍上,他整个人都带着清浅笑意,嘴唇微勾,朗若天神。   “阿璃,你今日怎么想到要请我喝酒?”而没有等到宋熹微放下杯盏回答,他便浅笑道,“我听三哥说你酒量不错,是个女中豪杰,你身上还真是有太多让我觉得意外的东西。”   宋熹微慢悠悠地对上他深沉如子夜般的眼眸,嘴角一扯,“我本以为郡王今日应该兴致不错的,岂知我约你来喝酒,你竟然还对着面具恋恋不舍,不知道郡王为何迟迟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   然后,她又低低笑道:“莫非传言有误,郡王的容色一般,当不得盛名,所以就给藏起来了?”   高长恭笑道:“我的容色如何,阿璃见了自可评判,只是你一向不愿意见到而已,不知道我的模样可是惹了你了?”   倒是被反问回来了,宋熹微淡淡一笑,给自己和他都又满了一杯,“我不愿意见到?郡王何出此言?”   高长恭长叹,“你若真想见,随时都可以要求我将面具摘了,你知道,你的要求我从不会拒绝。”   “除了放我走?”她挑着眉问道。   话一出口,她意料之中地看见他眼中的受伤,似乎伤他伤成习惯了,可是心底还是会有微微的刺痛。其实,她一直在伤害的,是他们两个人吧。   高长恭将目光放到别处,似乎在隐忍着些什么,然而银质面具淡淡的银辉下还是流泻出一丝水光,宛如天心明月映水而出。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回转头的时候,已是神色如常,甚至带了笑意,“恩,除了放你走。”   就知道会是这样,宋熹微也不去计较,淡然道:“那么我如果要求郡王你现在就把面具摘下来,不知道郡王肯不肯?”   “这有何难?”他说罢,便去解自己的面具。   那速度很慢,而宋熹微却用如他那日出言制止的速度一般拒绝:“不要摘!”   他的手一顿,便不再有动作了。他其实,本就是在等着她的拒绝。   光是对着他精致的下颌,宋熹微就有些微微的心慌意乱,真不知待窥见了他的全貌以后,她还会不会有现在这样只想离开的勇气。她是真的害怕了,从前虽然恐惧宇文邕抛弃她,可她退路早定,也曾希冀宫外的生活会更自由更好。然而现在,她是如此恐慌自己会真正地对他沦陷。   高长恭看着她,似有些不解,“不想看?”   宋熹微果决地点头,“不想。”   他笑了,笑得有些自失。“那当然,我知道你不想,你怎么会想要了解我,你可是郑璃。”   从前的阿肃,冷漠、高傲,周身都弥漫着魏晋时代那刻进骨子里的风华韵气,而如今,他连说话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唯恐惹恼了她。宋熹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声叹息,高长恭,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风迎面卷来,他的如瀑墨发缱绻于风中,高华天成,风流自结,可眼睛里的那片神色却端的令人痛惜。   宋熹微竟似着了魔了 ,身不由己地站起来,见他似乎也要跟着站起,她命令了一声:“不许动。”   于是勇冠三军向来只会命令别人的兰陵王便真的不动了。   她一步步地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后,他紧紧凝视她,直至她走到身后,他想转过身去瞧她,可是宋熹微却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要转身,你坐着便好。”   他顿时一动不动了。   宋熹微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抬起手解开了他带的银质面具,她将那面具放到他身前的桌上。他想要转过身来,然而她却轻声道:“别动,就这样坐着,不用怀疑,我不会伤害你,也没那个胆子。”   高长恭低声道:“你想要做什么?”   宋熹微朗笑两声,“我虽不愿瞧见郡王的皮相,但到底是个女儿家,所以对天下人都交口称道的兰陵王之貌有些好奇。不知郡王是否赏个脸,让我感受一下?”   不直接看要用手摸?高长恭对她的想法表示惊奇,但他说过不会拒绝她的要求,所以他轻轻点头。   宋熹微轻笑,然后她伸出手去,先摸到了他的额头。   天庭丰润,触手光滑,肌肤竟似比女人还要细腻!   再然后,是他高耸的鼻梁。她右手的食指流连在此处,指腹轻轻滑过那道完美的曲线,却似乎被磁石吸引住了,她竟然不愿离开。但又怕自己失态,所以赶紧又转向了别处。   他的眼睛她已经见过了,是她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凤眸婉转,只这双眼睛便生得倾国倾城。   他的嘴唇他也是见过的,丰泽红润,嫣如红果,嫩如花苞,最最精致的是他每每垂眸浅笑间嘴唇微漾时的弧度,不能增也不能减,是恰到好处的味道,庄重间含着轻佻,圣洁间带着魅惑。   宋熹微已经默默在心里脑补了,可是没想两下,她忽然撤手拍了拍了自己的脑袋,一回神忽然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这……怎么还摸上了,她竟然去摸了兰陵王的脸!   高长恭见她再没了动作,忍不住问道:“好了么?”   宋熹微尴尬地笑了笑,这笑里无声,加之她又在他身后,这抹难得一见的尴尬神色他自然是瞧不见了,宋熹微调整好呼吸,似又恢复了原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摸脸什么的都是幻觉。“郡王,你还是把面具戴上吧。”   “嗯。”他应了一声,不带任何感情地将面具重新戴上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应答声里藏着多少的失落。   宋熹微再度走到他对面坐下,一脸笑吟吟的。   高长恭忍不住问道:“方才感觉到了什么?”   方才么……宋熹微想了想,脸上扬起浅笑的梨涡,“郡王,方才我什么都没感受到,盲人摸象也只能窥见一斑,我自然就更不行了。不过,大约还是能知道郡王长得很好看吧。”   史载他“貌柔心壮”,应该不是虚言吧,她今日摸了一下,五官虽然还不甚明晰,但那皮肤是真的好,比她这个地道的女人的皮肤还要好,近乎吹弹可破。   想到此处,她的手心像是着了火一般冒出汗来。   高长恭见她神色有异,正要说什么,她却咧着嘴道:“郡王,我今日是请你喝酒来着,既然来了,酒兴可不能少了,方才才那么小酌了几杯,现在就敞开肚皮喝个痛快!”   他沉默了一下,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终于点头。   宋熹微默默松了一口气。现在,她要为郑绣做些什么了吧。可是看着他这样毫不设防任由她施计的模样,她竟然还有些于心不忍。只不过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西侧的耳房中郑绣还在那里等待。   ? ☆、第二十四章 ?  就在兰陵王点头之后,宋熹微吩咐夕荷又拿了一坛好酒来。其实这一坛已经很足够了,宋熹微知道,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虽然战功卓著武艺超群,但酒量却浅得过分,她拿这么一坛不过是以防万一。   就这么推杯换盏间,高长恭已经隐隐有了些醉意,他甩了甩头,对上宋熹微面带笑容的脸颊,竟似也拒绝的力气都没有,那笑容温暖明媚,是他一直追逐的一道光啊。   “郡王别客气,接着喝。”   “来,再满一杯,今日你我喝个痛快!”   “郡王,再来!”   ……   他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了。   宋熹微有些惶惑,她知道酒量这种东西其实是可以练出来的,他酒量浅的原因,难道是因为他素来不怎么喝酒?   不会吧,他打了那么多胜仗难道就不兴喝庆功酒?何况又是在皇家,应酬场合那么多,他怎么酒量还这么浅?   又满了三杯,高长恭终于喝得趴下了。   宋熹微试探性地伸手摇了摇,“郡王?郡王?”   高长恭嚷嚷着轻哼了一声,低声唤道:“阿璃,再来,你别担心,我还能喝!”   她?担心?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熹微不由失笑,可转眼想到即将把他送到另一个女人的房里,心中的失落感藏都藏不住。   饶是如此,她还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将他扶起来,他虽然瘦削,但身量高大,体重自然是有些的,宋熹微很奇怪这郑璃的身体里似乎潜藏着一股强劲的霸道之味,对于一般的如她这样娇小形貌的女子而言,她的气力已是大得惊人了。   就这么一步步向着耳房颤颤地走去,高长恭还在轻轻呢喃着,叫的全是“阿璃”。   在到达门口的那一瞬间,宋熹微忽然顿住,她看了看被她勾在身侧的男子,心中百味杂陈,到底应不应该这么做?   只犹豫了一下,里面有人看门,抬眸一望,正是郑绣。   郑绣见高长恭果然喝醉了,心中大喜,竟三步上前来,急匆匆地说道:“郑姬都办好了?”又看了眼酩酊大醉的高长恭,笑道,“郑姬放心,剩下的交由我便是了。”   那话中的喜悦与娇羞是如此明显,宋熹微一个愣神儿,那郑绣已经从她的身侧准备接过高长恭了。   宋熹微顿了顿,道:“他有些沉,我们一起扶进去吧。”   她便是不说,郑绣也感觉到了自己一个人还真是扶不起,于是点了点头。  进了屋,灭了烛火,一片黑黪黪的,暗得怕人。   宋熹微伫立良久,看着她将高长恭小心翼翼地扶上床,然后又细心细致地为他脱了靴子。不知怎的,宋熹微竟然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多余,不待郑绣出声赶人,她自己也已经待不住了,“交给你了,我走了。”她几乎是夺门而出。   待在房中,那第三者的感觉是如此明晰。   她冲出去后回到石桌边坐下,伏在桌上忽然痛哭失声。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夕荷想来劝劝,这时她若还不明白宋熹微将高长恭叫来喝酒的用意便真就是傻子了,可是想到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的戏码,又觉得她纯粹是咎由自取。自家郡王好歹是动了真心的,她便不想接受,也不必这般糟践人啊!   夕荷跺了跺脚,将和她一同隐在浓如墨色的夜中的晨露拉走了。   宋熹微真是哭得累了,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竟然眼泪这么多,当日她虽知自己被宇文邕卖给了兰陵王,却也只是心中伤感,不曾有泪。如今,为何又不同了呢?是因为这一次,是她负了他么?   静静地睡过去了,夜色寒凉,夕荷终是不忍,折回来看时见她正趴在桌上睡着,心道她定然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苦衷,遂长叹一声,替她从房间里拿了被子来盖上,翌日清晨便又将被子拿回去了,一切做得无声无息,想来她是不知道的。   宋熹微醒来时,眼睛发胀,她揉揉眼睛,做出一副没睡好的模样,然而再一抬头,那人正站在她面前。   他一身紫棠色缀金丝白线流云襟袖广带长袍,轻飘飘地泄到地上,昔日对着她宛转情深的凤眸此刻却冷厉如剑。虽带着面具,她也能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已是满面怒火,因为他的双拳正紧紧地握着,青筋暴露。   终于激怒他了,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宋熹微打了一个呵欠,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却不理会他。说实话她有些奇怪,郑绣这会儿去哪儿,他来找麻烦了,那个自称同盟的郑小姑此刻怎么连影都没有?   高长恭见她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心中怒意更甚,他咬着牙道:“郑姬难道没什么向本王解释的?”   他从未在她面前自称过“本王”,宋熹微的唇角勾起一抹盈盈的笑意,“王爷来兴师问罪了?呵呵,阿璃已经恭候多时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不在意?把别的女人送到他的床上,她竟然还能笑!高长恭或许自己都未察觉,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指甲几乎已经完全陷进肉里,可他竟然感觉不到疼,是心已经痛得麻木了么?   等不到他回答,宋熹微偏着头故作无害道:“大齐郡王,体力欠佳么?”   这样□□裸的讽刺!   高长恭凤眸里的冷戾终于化成了一抹绝望,他缓缓垂下头来,任满头青丝覆住了他的脸,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说:“你恨我么?是因为我毁了你和宇文邕的姻缘,所以你才如此恨我如此想要惩罚我么?”喉中一片腥甜,他也只能强制压下翻腾的血气。   那语气极尽苦涩、凄绝,宋熹微又过片刻的愣神与心慌,可是下一刻,惊慌也化作了嫣然,“是。”   宋熹微这么口不对心地答了一句,竟然觉得心疼了。她似乎总是在伤害他,从在周国皇宫时一直到现在,她总在伤害他。只不过以前,他的反应不会如此刻般能轻易将石子投掷进她原本平如镜的心湖。   “这样啊……”高长恭蓦地转过身,收藏了一滴泪在掌心,“我毁你姻缘,你误我终身,那么我算是扯平了吧。”他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宋熹微仔细考量着他最后一句话——他这是要放了她吧?可是“误我终身”,难道他和郑绣……   抬眸,凝视着那道隐匿于转角处的颀长瘦削的身影,心中刺痛之感更甚了。   高长恭只是转过角后再走了几步,突然压制不住那股血气了,“哇”地一声,直直地吐出一口血来。   陈伯这时候本在张罗早间事宜,走到此处时忽见郡王吐血,吓得赶紧迎上来,“郡王!”   高长恭倚着院中的围墙,眸光也有些迷蒙,但还是分得清来人是谁,轻轻扯了扯嘴角,“陈伯,扶我回府吧。”   “这怎么行,郡王你这是旧疾复发,不能轻易挪动……”陈伯的鼻尖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香味,他惊声道,“郡王你喝酒了?”   “嗯。”高长恭心道左右是瞒不住了,便点头承认。   陈伯恨声道:“定是那姓郑的女子,竟然……竟然还让郡王你喝了这么多酒,真是该死,我回头找她算账!”   高长恭抓住他的胳膊,轻声道:“不必了,是我自己答应的,她也不知道我不能喝太多酒。陈伯,我要回府了,安排一下,替我准备一驾牛车。”   听他这般言语,便知他是对那郑姬真的动了情了,陈伯既愤怒又拿他不知怎么办,长声道:“郡王你糊涂啊,她既对你无心,你又何必……郡王自幼便身体有疾,药石罔极,可那不是已经好几年没发作过了么,谁知你如今竟然又是伤情又是喝酒……唉,陈伯年纪大了,也说不得你什么,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摇摇头,满面沧桑,但还是命人准备车去了。   宋熹微第二日便收到了郑绣的信,说是先回荥阳了。   宋熹微拿着那信件纳闷:郑绣回去做什么,难道是因为高长恭让她回家等着他上门提亲?抑或高长恭不打算负责?   这时宋熹微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了,好像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想面对。   而且一连多日她都未曾收到高长恭的消息,不知他这几日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过要放她走。   慢慢的一个冬天过去了,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邺城里桃花初绽,连素日里闭着门户的那些闺秀们也都纷纷出去郊游踏青去了,二月春花,其容灼灼,其色皎皎,引得城外的杏子林也是游人如织。   在这美好的时节里,宋熹微更纠结了,因为她已经一整个冬天都没有看见高长恭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难道是在回避她?   夕荷与晨露自然知道,她们家郡王受了严重的伤,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是担忧又是着急,偏偏始作俑者却整日悠哉地发呆看书,她们好几次都想质问宋熹微问她有没有心。可是,她们毕竟只是侍女,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权利。   高长恭曾经吩咐:“我的病情不得告知任何人,尤其是郑姬。还有,你们待她如常,不要让她发现异样。”   那是他第一次晕迷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整间屋子里的人,包括陈伯,听到如此说也都红了眼眶。   宋熹微就在漫长的忐忑等在中度过了一冬。   可是这日晌午,他却来了。宋熹微将眼一望,入目的正是那冠绝天下的兰陵王。   他在窗外站着,发上的金冠掩映着旁逸斜出的杏花枝,衣袍翩飞如雪,园中春红翻新,翠竹荡波,秋千架的绿影隐隐,亦都不及他俊逸出尘的风姿,那如泥暖草生、丝软霞轻的粲然笑意似梦若幻,仿佛隔着万里山河的遥远,而她,永不可及。   宋熹微心中咯噔一下 暗道不好,他怕是早就忘记了那件事了。她早该知道的,兰陵王不记仇,只记恩。   但她已经习惯了对他眼角堆笑,见此情景,便整顿了衣裳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高长恭并未说话,而是将手里冰蓝色的包袱搁在了青石桌上,手下一松,这些日子更见瘦削的身子便颤了颤,惊起纤白不染的衣袍一阵骚动。他稳了稳,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如果不是脸上仍然带着那讨厌的银质面具,满园□□要为他的风韵低头。   宋熹微寻了地坐下,看着那冰蓝色的包袱,盯了半晌,问道:“郡王可是在里边放了些值钱的玩意儿?”   这么些日子以来,宋熹微这里一直收到来自兰陵王府的珍奇玩意,从衣饰到用品,无一不是他准备的,样样精致华丽,想来也不过是为了讨好她吧,可惜,宋熹微对那些都没有兴趣。这包袱里定然又是那些金银玉石,宋熹微有些不屑地想。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宋熹微也不再执着于此,漠然道:“什么时候放我走?”   这话已是问得毫不客气了,她是真的想要离开,如果和兰陵王在一起,那么只能以十年为期,她还要在这段日子里倒数剩下的时光,那样会太累,会让她太恐惧,她真的不想那样。如果此时不说,也许他又会几个月不见自己,所以现在,她连对着他敷衍都不乐意了。   高长恭笑意一敛,略略垂了眸,如上了晕的月色,只于朦胧间见些许光亮。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心中的痛楚,他哽了声,用缓慢而悠长的声音说道:“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遇上你,而做得最不后悔的事情,却是将你带离周国。虽然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宇文邕,但我,从未对我所做的决定后悔过。”   宋熹微闻言,怒极反笑,她长身而起,声音骤冷:“兰陵郡王,看来你对拆人姻缘这事还颇有心得?”   她不喜欢宇文邕,或者说,她并没有真的爱上宇文邕。然而她又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尘世间的一片浮萍,过去,她只有依附着宇文邕才能生存。尽管宇文护和纪烟裳都对她虎视眈眈,但她知道历史,所以她能预料到宇文邕的隐忍都是暂时的,终有一日他会扳倒宇文护,会将承诺的“四时明媚,一世繁华”都许给她,所以她等。   为了这个目标,她曾被千夫所指,被万人唾骂,被齐国子民的谰言钉在了淫恶的罪柱之上。万般屈辱都曾受了,本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几次三番被高长恭误会,她竟然生出了想要向他解释的念头。若不是她太理智了些,恐怕计划已经全盘皆毁了。不过现在,她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恐慌。   她究竟在怕些什么?被他误会,有什么好怕的?   高长恭闭了闭眸,默然半晌,才道:“若我放你走的话,你会去哪里,回宇文邕的身边么?我不会允许的。”如今周国夹在齐国和突厥之间腹背受敌,他的上头还有心腹大患宇文护没有除,他护不住你的。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出口,蓦地颈上一凉,他颤了颤,再睁开眼时,幽深的凤眸却平静无波。轻轻垂首,那冷寒的刀锋正紧紧地贴着他衣领间显露出的嫩肉,丝丝的刺痛,那应是表面的一层皮被割破了。而那只匕首,正是他此生最无法忘怀的那只。   饮恨。   他慢慢地、自嘲地笑了,对上她冷厉的目光,他的笑里有他此生最绝望的苍凉。   “原来,真是我错了。”   宋熹微心中刺痛,可她只知道,此刻是关键之际,她绝不能心软,否则为山九仞,必然功亏一篑。她整了整呼吸,这才能以最冷漠的姿态说道:“宇文邕送我这把匕首时曾让我贴肉保存,以便对付那些阴险奸恶之徒,我没想到,我用它伤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你。”   高长恭轻勾嘴角,“郑璃,你不怕我的人会杀了你么?”   宋熹微不答,但心已经有些颤抖了,杀她,他会吗?   高长恭与她对视,却见她眼眸里无波无澜,轻轻叹息,苦笑,“你便是死也要逃离我身边对吗?”   曾有过的片刻温存,原来真的只是片刻,仅仅预示着他们好聚好散的结尾,一宵梦醒,空余叹息。   ? ☆、第二十五章 ?  宋熹微自然不想死,她就是因为不想死,所以才想尽办法地离开他,可是他这么说……   她有些惶恐了,难道她费尽心机也一直是在枉作小人么,“郡王,若我与你在一起才会死呢?”她的声音不可忽视地有些颤抖。   “你怕我?”高长恭看了她一眼,那是第一次他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恐惧,他原本以为她的眼睛永远古井无波,可是现在他竟然让她害怕了,他自失地笑道,“和我在一起会死么?你对他,真是用情至深啊。”   不是这样的,他会错了意。可眼下,宋熹微不能解释,只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郡王你何苦如此?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家婚’,郡王既然早知道我的心意,又何必逼着我离开宇文邕?”   高长恭垂了眼睑,长长地眼睫曼垂下来,似稀疏有致的凤羽,“你是说,如今的种种,皆是我咎由自取?”   “我并没有这样说。”宋熹微撤了匕首,侧过身淡然答道。   “但你心里定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她的匕首不再横在他的脖颈间,但匕首的凉意早就渗进了他的心间,挥之不去,“是啊,我作茧自缚,我不愿挣脱,其实,我早就应该想明白了。”   郑璃,我宁可你在别的男人怀里笑,也不希望你在我的怀里哭,所以,“你走吧。”   宋熹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她的手心颤抖,原来她一直汲汲以求的现在终于实现了么?“郡王你是说……”   高长恭沉而缓地点头,“郑璃,我予你自由,你可以走了,永远地离开我。”   宋熹微乍闻好音,兀自不信,愣了片刻,终于回神道:“多谢郡王。”   她言罢便提步走了两步,却生生地一顿,心中有什么突然断了,痛得厉害,她不回头,却听见身后有一道嘶哑磁沉的声音:“把包袱带走吧。”   宋熹微“哦”了一声,回转身来拿起了桌上的冰蓝色的包袱,她又向前跑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饮恨连刀带鞘地放在了桌上,她淡淡道:“上次隐约听到你骂宇文邕是个窃贼,那么在你以为,这刀应是属于你的了,我现在将它还给你,这样也不算他夺你所好了。”   然后,她真的离开了,再不回头。   园中垂花拱门横逸的柔绿的枝条颤动,仿佛纤细柔嫩的玉手在作着离别,而这一别,似乎便是永远的结局。   那把匕首,是他父王赠予他母亲的定情之物,如今他的母亲不在了,那么饮恨本来便应该属于他。可重新落入他的手里后,饮恨却带上了别样的意味。   讽刺。   郑璃,原来你即使离开,也会这样讽刺我。   高长恭默默地立在园中,没有叹息,没有落泪,只是“滴答”一声,一滴朱红的液体落在打磨得光滑的石桌上,然后又是几声,嫣红的血色在桌上慢慢晕染开来,他低低一笑,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郡王你这……”陈伯从后面走过来,满脸心疼,“既然放不下又为何要放?”   高长恭的声音暗哑低沉,早不复原来的温润清浅,“其实,我不是放弃,只是想通了。我的周边是暗色四垂,是无底深渊,我若真的爱她,便不能让她进来。”   陈伯不甘反问:“所以宁可苦了自己?可做错的分明是她,为什么要郡王来受这份苦?”   “她有什么错呢?”他低低地呢喃,“错的一直只是我而已,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不爱我而已啊。”   明明只是这么轻轻的一句,明明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着笑,可是陈伯却听得鼻尖一酸。   “如果成全是爱的话,那我当是爱她的,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去爱。我用了错误的方式,换来陌路的结局,到如今,谁也怨不得谁。”尽管语声嘶哑,却仍然犹若梵音,他的手还放在胸口上那隐隐作痛的位置,不料却已是血迹斑斑。   陈伯悲哀地叹息,“都是命啊……”   世人谓兰陵王心忧,却不知高长恭所求极是简单,只是期盼相爱的女子来与他相守到老,如今看来,连这也是奢求。   宋熹微出门时是一个人,连走也是一个人。   只是她出门的时候,夕荷和晨露都立在门口,冷眼看着她离去。   夕荷甚至冷淡地说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回来了。”   晨露也随着她附和:“你再也不要回来伤害郡王了。”   那时宋熹微听得很惊讶,不明白一向待她如姐妹的两个丫头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她诧异地想要开口,可恍然间明白过来,她这一走,在她们眼里势必便成了那负心之人,想来她们为兰陵王打抱不平也是有道理的,此事,终究是她负了他。遂不再言语,一个人点头离开了。   随手一捏,包袱里竟然装的都是珠玉银钱,一道惊雷劈进她脑子里。   若是以前,高长恭要向她送东西讨好,都是用精美的盒子封起来的,从来没有用包袱裹过,这包袱更像是用来赶路的!难道,他放自己走不是因为她将饮恨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不是因为她威胁他,而是因为,他今日本来便是来放她走的?   他来放她走,可她还这么对他,怪不得,他表现得那样伤心。   宋熹微心头巨震,看着那冰蓝色的装得满满当当的包袱,一股酸意从心头升向肺腑,眼眶也有些湿热。   可是不能回头啊,她使出浑身解数才终于从他的身边逃离,此时回去只是前功尽弃。捏着包袱,她不顾一切地飞奔起来。   邺城大街上人来人往,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如风般飞驰的女子,却无人惊异,各自忙活着。   宋熹微找地儿雇了一辆驴车,天没黑时便出了邺城。在此之前,她的心中一直纠结,知道出了城门的那一霎那,她才知道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心中留恋不舍,她掀开了驴车侧面的帘子,向后回望了一眼。   这是公元561年,她穿越到这儿的第二个年头,短短一年时间内,她已经相继离开了两个男人。   宋熹微这几日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她这是被人盯上了。   一个女子出门在外总是会遇到些麻烦,宋熹微自然不可避免地会碰上几个骗子,饶是她聪明谨慎,也还是被骗去了些财物,她有些无奈,又觉得头疼,然而第二日,被骗去的钱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她住的地方。   不用想,那个说放了她的男人其实并没有真正放了她,还一直派人跟踪。虽说可能是好意,但宋熹微觉得他既然答应了自己便不该再在背后做这些事情,弄得她心神不安,担忧下一刻又会被捉回去。   不行,她得先甩开那两人,再找地儿落脚。   她遣了驴车,自己徒步进了山林间。   层层林木遮掩下,有朱漆红顶露出尖尖的檐角,青黛色的瓦在长天下似冒着轻烟,缕缕升腾。远远地便能分辨出,那是一座屹立于此的寺庙。此时已是南北朝时期,佛教文化在中原已经开始兴起,几乎全国各地都能见到寺庙,所以宋熹微并不感觉到奇怪。   兜兜转转几番后,宋熹微彻底拐进了深山老林了,不知道那两人有没有跟来,不过她想她应该可以做个香客在庙里头借宿一晚。   于是在进了寺上了香之后,宋熹微向住持说明了来意。   老住持眉眼慈悲,笑容和蔼,像极了佛家心莲,“施主且随老衲来。”   宋熹微正不解,却仍然随着住持进了一所别院,那应是专供香客暂宿之地吧。   甫一进院,住持便和蔼地转身,宋熹微不明其意,却见他笑容温和,稍稍放心后便听他说道:“此地无人了,有些话,老衲须得单独同施主说。”   若不是因为他是个和尚,还是个老和尚,宋熹微还真有些担心他会图谋不轨,但眼下她还是镇定的,听如此说,便平心静气地回了句:“师傅您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了。”   老主持温言道:“施主怕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没错,此话一出,宋熹微登时全身惊颤,她穿越来这里之前,曾有个老和尚对她说不当属于21世纪,然后她便穿越过来了。现在竟然又有一个老和尚说她不属于这里,还看穿了她穿越者的身份?宋熹微觉得整个世界都玄幻了。   不过既然连穿越这种事情都发生了,再有其他诸如此类之事发生,宋熹微也只能见怪不怪,她故作淡定地回道:“师傅你怎如此说来?”   老主持上下打量着她,温声淡笑,“施主眉目清朗,想来应是不识这北朝烟火之味,至于老衲为何一眼瞧出来,或者应该说,这冥冥中自由天注定。老衲知施主心中有惑久不得解,如今便由老衲为施主解来。”   他说得没错,一点错都没有,宋熹微心里的确压抑了太多的事情,可是一时片刻她竟然不知道从何问起,便随口问道:“不知大师能否告知,我为何会从一千四百年以后穿越过来?”   “一切皆谓缘,”老主持手里捻着佛珠,道了声“阿弥陀佛”,又抬了眼一脸慈悲地说道,“此地有人与施主的缘分太深,加之他执念又太多,不可弃不可毁,施主便凭着这股执念从未来回到了现在。”   宋熹微不知道他说的有人是指谁,惊讶地皱起了眉,“大师您所说的‘有人’是指谁?”   住持念着佛珠,却轻轻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果然是和尚的那一套!宋熹微撇了撇嘴,终于忍耐着换了问题,“那师傅总可以告诉我我在现代的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吧?”   住持仍是摇头,“不,老衲看不到未来。”   这不可说,那又不知,宋熹微有些火大,但想到不能造次,她心中气馁了,无奈之极地说道:“那师傅将你所知道的告诉我吧。”   老主持又道了声“阿弥陀佛”,然后面带慈悲地说道:“施主来至此处必然心中有所不甘,老衲却须得告知施主,万般逃不过者,亦且谓之缘,既来之,则安之。”   感觉这老和尚在牵姻缘呢,宋熹微心中有些不悦,但还是双掌合十盈盈鞠躬,语声虔诚:“谢大师教诲。”   老主持淡然道:“施主宽心便好,你的住处便在那边。”他抬起手来向着左侧的房间指去,宋熹微顺了他手指的方向,住持早已察觉到她心思不净,却仍然语声温和,“施主先进去整顿,老衲还有些东西希望能交给施主。”   房间的采光不错,早间醒来时会有淡淡的曦光从木窗牖处轻轻地投射进来,为整件屋子都染上温和的橘黄色。屋子里点着温醇的檀香,烟气袅娜地腾着,宋熹微明丽至极的脸庞在氤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   老主持昨日拿来的东西是一张面具,不是兰陵王的鬼面或者银质面具,而是人皮面具,戴上之后可将她的脸易容成男人的模样。若说有人皮面具这等工具宋熹微是信的,可是老和尚还一脸和蔼地对她说这面具有变声功能,她一时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搞什么飞机?照如此说,这东西比21世纪的工具还先进很多啊,估计韩国的整容界也可以哭晕过去了。   她听了老主持的话,忐忑地拿着它拭了拭,然后就惊傻了。出家人果然不打诳语啊!   宋熹微再一次觉得,她的世界玄幻了。   老主持是方便她行走么,可是宋熹微怎么觉得这住持给她这个,竟然是在帮着她逃离兰陵王呢?不知怎的,宋熹微突然心绪大乱,她望着博山炉中飘出来的阵阵香烟,心里乱七八糟地绞作了一团。   与此同时,被宋熹微甩掉的两名“跟踪狂”已经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兰陵王府。   陈伯已经被调了回来,此际正在高长恭的屋外守着,见到匆忙赶回来的两人,有些惊奇,“你二人怎的回来了?”   两人却不答,只是赶到房门口,对着高长恭禁闭的房门直直地跪了下去,两人齐声道:“属下有错!”   里面传来了一声压抑的咳嗽声,他们心神一凛,便听见那磁沉的声音低低响起:“跟丢了么?”   两人登时叩首,其中一人有些惊乱地回道:“启禀郡王,那女子十分狡诈,我们看她不住。”   陈伯忽然怒斥:“你们二人平素里干什么吃的,郡王让你们不过看个女子,你们都看不住!”陈伯虽然不喜宋熹微,甚至十分讨厌那个让郡王伤情伤心的女子,可是没奈何郡王喜欢,他也就只由着他去了,只希望他家郡王的身子不致太坏,可如今,这两没出息的东西竟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想到郡王又要伤心了,教他怎能不气?   高长恭却低声道:“陈伯,不用骂他们了,阿璃那妇人啊,旁的人不清楚我却是明白的,打从一开始,我便没指望他们能跟多久,心中只是期望让他们跟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好叫我知道她去了那些地方。”   前来回报的两人中另一人回道:“郡王,我们这几日跟踪,发现郑姬所去的方向,似乎是陈国的方向。”   南陈么?不会是障眼法吧,高长恭苦笑两声,吩咐道:“够了,你二人下去领赏吧。”   “是。”   待那两人走了之后,陈伯也正要离开,高长恭却又吩咐:“陈伯,你且拿着我的印鉴修书一封,告诉宇文邕说阿璃已经离开邺城了,让他派人前来接应。”   陈伯纳闷,郑姬不是要去陈国么,让宇文邕接应个什么?但转眼又听得里边传来了几声咳嗽,他也耽搁不得了,“郡王你保重身体啊,老陈这就去办。”   匆匆的离开的脚步声响起,门里边的咳嗽声却属引未绝。   ? ☆、第二十六章 ?  宋熹微在寺中叨扰了数日,终于耐不住向住持请了辞。   临行前,老主持只是和蔼微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施主此去山川万里,终会再度与那有缘之人相会。”   宋熹微听了却只是双掌合十,微微颔首,然后辞别。   拐出山林后寻到附近的镇上时已是有些天黑,孤悬的月光暧昧地在暗色与明光之间脚踏两只船,春风仍然有些冷意,宋熹微瑟着身子,敲开了镇上的一家普通客栈的门。   出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但似乎防备着什么,她只开了一线,望了眼前来投宿的宋熹微,忽然想到了什么,便笑道:“小郎是来打尖儿还是住店?”   走时宋熹微在主持的叮咛中将□□贴在脸上了,此际她也是做的男装打扮,这老板娘见了她自然要唤一声“小郎”,而她这一开口,也是因了那面具之故,是个低沉的男子声音:“老板娘瞧这天色,我自然是要住店的。”   老板娘登时将门大开,笑脸盈然地曲腰招手,“小郎君请进。”   便随着那老板娘进去,这时店中楼梯上有一中年男子轻撩着袍子小跑下来,见状便问:“这是来住店的客人?”   老板娘含笑点头。   宋熹微把眼一望,只见这店中除了他们三人以外,竟似一个人也没有,便生了些警惕的心思。   老板娘眼尖,一眼便瞧出她的心思,便叹了声气道:“不知小郎你这从哪儿来竟然尚不晓得,前些日子,听闻突厥人又打到齐国了……唉,如今这战火连连的,我们的生意也不知道还做不做得成,这突厥人,这是群该挨千刀的!”   那最后一声喝骂里掺了不少恨意,倒显得十分真实,宋熹微听了惊道:“老板娘是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板娘突然说不下去了,只是摇头长叹,那店家便来回道:“不就是两天前么,这突厥狼子野心,此番挥师南下,那边境百姓又要流离失所……”他说到这里,见宋熹微凝神细听,听得极为认真,便又接道:“皇上震怒,已命段韶段太师和斛律光将军带兵前去迎战,昨日,大军便已经出师了。”   这件事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宋熹微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她看着这不似说谎的两人,又有些困惑,不禁问道:“吾闻兰陵王亦是打仗的能手,怎么此番……”她顿了顿,才有勇气继续说道:“皇上没有派他前去?”   店家长叹,“唉,这兰陵王不知怎的,朝野上下民里坊间竞在传言说他身体抱恙连枪都握不住了……”   “什么?”宋熹微一阵惊叹打断了他的话,怎么……会这样?   老板娘见她兀自不信,上前来解释:“听说是为那个姓郑的女子……唉我们小老百姓哪知道这些,原本有段太师和斛律将军这场战事也是打得赢的,可这广宁王竟然揪着话题不放,趁着兰陵王元气大伤之际,挑事说此番突厥出兵乃是为了洗刷年前曾在兰陵王手底下受到的耻辱,硬要兰陵王出面摆平此事。”   越说越真了,宋熹微已经不得不信,此地里邺城不甚远,所以邺城里但凡传出什么消息,他们应该也是能晓得的,只是听到这里,宋熹微不由愤慨,这高孝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大军压境,他竟然还有心思想整自己的亲弟。而且就这两人所说,高长恭他……连枪都握不住了,宋熹微心尖一颤,掠起丝丝的疼。   她追问道:“那皇上呢,皇上有没有答应?”   店家摇摇头,“这倒不知,只是听闻方从邺城过来的人说,如今朝臣们似乎都站在了高孝珩那边,正在逼迫皇上拿决断。”   老板娘又观了观宋熹微的脸色,见她一脸惊惶,三分忧虑七分心疼,心下虽然奇怪,但却接了店家之言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哪里会知道这些,左右不过是听人说的,只要这战事能赢,百姓不愁吃穿,那些当官儿的想怎么着都是行的。”   原来,齐国需要的也不是高长恭,只是一个守卫者而已。宋熹微心中闷痛,她默默地点了头,被店家领上楼去了。   一夜辗转反侧,宋熹微脑中飘过的全是高长恭,那温暖宽厚的怀抱,那鲜活沉稳的心跳,那修长有力的手掌,那浅笑低吟间的轻喃,那龙吟玉箫般的语声……恍然一惊,宋熹微这才意识到原来她竟是这般放不下。   “高长恭,若我能想到会有今天,因你而彳亍不行,惶惶不安,我绝不会那样伤害你,若我能预知有一日,我因你而心潮起伏,方寸大乱,我绝不会就那样弃你而去。”轻声默念着,宋熹微终于在寂寥清净的后半夜沉沉睡去。   此处,宋熹微终于明白,所谓缘分,所谓宿命。   进一步,是身的万劫不复;退一步,是心的天堑之渊。若要与他在相守,终是逃不脱身死,若远远离开他,却会让她伤心难舍。   一时进退无量,宋熹微犹豫不决。   她本身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加之店家和老板娘又颇是热情,她便在此处多耽搁了几日,这些天消息倒是传来的越来越多了。   走在大街上也能听见人的窃窃私语,讨论的全都是战事。   宋熹微进了一家茶馆喝茶,印象里,这里应该就是人们惯来闲聊之地,果不其然,茶没喝两口,便听身侧有人谈开了,聊得正是突厥与齐国的这场战事。她不由放下杯盏,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起来。   只听一个莽汉道:“他老子的,这高孝珩真不叫个东西,突厥人都打到门口了,他还有这个闲心玩儿什么兄弟倪墙,如今高长恭发兵在即,他目的一达成,便自个儿跑得没影儿了,这扶不上墙的软柿子,老子恨不得宰了他!”   宋熹微心神一凛,正要说话,便听身侧一文弱书生问道:“阁下是说兰陵王就要出兵了?”   “谁说不是!”那莽汉直喝了一盅茶才略有叹息地说道,“这高长恭,哪儿都好,就是被个女子伤成那样,真是不够丈夫。”   那书生听了笑得有些尴尬,“郡王这是专情呢,小生却着实佩服得紧,佩服得紧啊。”   宋熹微默默地转身将面前已经有些发凉的茶水都给喝尽了,这才觉得心里火辣辣的刺痛之感稍稍减了几分。为何人人都说高长恭是被她所伤?难道仅仅因为自己离去,他的身体便不行了?   不不,宋熹微突然想起之前曾有一个冬天他未曾见过自己,难道是因为这个?难道他放了自己,是因为他身体不好撑不住了不愿耽误她?不……不能吧,他是战神啊,又没受什么伤,怎么这身子说不好便不好了呢?   莽汉听了那文弱的文人之言,颇是不以为杵地一哂,“整日里风花雪月还自以为风流,这世道,哪里是拿来给你吟诗作赋的?”   不得不说这莽汉的声音粗洪而有力,那人听了这番言语竟然讪讪地不再开口了。   这时又一侧角落里,面带的斗笠的一个游侠儿正意兴阑珊地喝着茶,他的剑还静静地躺在桌上,他听闻莽汉之言,声音清冷地回道:“兄台既然豪气冲天,为何不去军中拼杀一把?”   莽汉转身看了他一眼,忽然仰天长叹,道:“我也想啊,可如今正是三分天下,周国之主宇文邕现如今被宇文护控在手中,周国兵力虽强,但那老狐狸却只知奸谋手段,百姓亦不好过,陈国如今还沉浸在酒肉声色中,那些娘娘腔我看了就讨厌,至于齐国,唉,齐国的皇室宗亲皆不可道,不可道啊……”那话中的怅然,直是一个英雄报国无门的穷途末路之伤。   游侠儿听得这番言论,竟也颇为动容,他低声叹了口气,道:“兄台之言甚是。”   他又喝了一大碗茶水,方才在桌上掷下酒钱,提着剑起身,“如今齐国大肆征兵,兄台保重,在下要先行离开了。”离开,不知道他说的这个“离开”,是离开茶馆,还是离开齐国。   莽汉见他倏忽一下子便从二楼一跃而下,心中惊奇,称叹道:“好身手!”   宋熹微目睹了这一幕,心中悲叹:这世道果然乱的很,那陈国怕也是去不得的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之后没多久,老板娘敲开了她的房间,端着吃食进了她的屋,笑颜道:“小郎今日怎的如此不快?”   宋熹微抬眸瞅了她一眼,看见她手里端着的米粥,竟然丝毫没有胃口,接过米粥后便将它放在了桌上,忽又想起一事,便问道:“我今日听人说,齐国在征兵?”   听闻此言,老板娘的脸色变了变,但转瞬又恢复如初,却又带了一丝苦闷的愁色,“恩,是的,如今各地都在征兵……唉,年年战火连连征兵,百姓的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长此以往,谁家家里还有小伙子?”   说罢,趁着宋熹微发愣之际,她又笑着将米粥端起递到了宋熹微手中,“小郎快些吃吧,还热乎着呢。”   宋熹微端着米粥尝了一口,抬起头来却见老板娘正盯着她喝粥,她不由奇道:“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咳咳,”老板娘尴尬地转身,道,“小郎与我家孩儿生得有些相像。”   “哦?”宋熹微挑了挑眉,“敢问老板娘家的小郎君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这句话本是顺着那老板娘的话随意一问,那老板娘却仔细地回答了:“我家孩儿姓宋,单名一个陵字,年纪么,与小郎差不多大。”   竟然姓宋,果然巧得很!宋熹微正要在细细询问,忽地脑袋一阵眩晕,手中的陶碗也砸在了地上,然后,她沉沉地昏死过去了。   此时,早已候在外边的店家便匆匆入得门来,见宋熹微已经昏过去,便问了自家婆娘:“成了?”   老板娘点点头,道:“唉,若不是为了我的陵儿,我又何须找个替死鬼来?”   店家却微缩了身子道:“欸,如今这齐国征兵在即,咱家陵儿又年满十六,这马上就要被抓去当兵了,若真如此以后想见着他说不定都没机会了,好不容易找到个年纪形貌与陵儿都相似的人,你可不能心软啊。”   老板娘无奈点头,“只能如此了,你叫陵儿收拾东西吧,我们这就要走了。”   店家揽了妻子的已经有些发福的腰肢,却是满脸幸福的笑意,“好了,我已与差大哥说好了,他们等下便来,陵儿那边东西也收得差不多了,咱们立刻就走。”   老板娘最后看了眼昏睡不醒的宋熹微,终于重重点头。   那店家却甚是精明地说道:“我看这小郎应是颇有钱财,左右他是要进军营做替死鬼了,不如我们拿了去……”   老板娘“嗯”了一声,终于笑了,从宋熹微的枕头底下搜了几件衣饰出来,店家又向着梳妆台去仔细搜罗了一番。   最后只听得“吱呀”一声,两人喜滋滋地扶将出门去了。   宋熹微醒来时腰酸背痛的,睁眼一看自己倒在地上,摔得一脸泥水,她随意抹了抹脸,正要起身,却“啪”地一声,迎面而来一记掌掴,这下打得不轻,宋熹微直是眼冒金星,一下栽倒在身侧的板车上。   正不明为何,忽听得一声呵斥声:“老子让人拉了你这么久,狗杂种的竟然现在才醒,还真当你是大爷啊!”   宋熹微浑身绵软,一不知自己是何地,二不知这人为何打她,她心中不忿,然而被这么打了一耳光后,头愈发昏沉沉了,她扶着板车的车辕坐起,眯着眼看了看四周。   这么随意一扫,她顿时惊得人都清醒过来了。四周的白色军帐连绵起伏,而围在自己身边的都是作军士打扮的士兵,打自己耳光的那人军装更是繁复精致,想来还是个官儿。   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思维随意一展,她便已经猜到了,原来自己留宿了几日的客栈竟然是家黑店,把自己扔进军营了!   这样想着,宋熹微登时冷汗涔涔,仰起脸看着那军士,企求道:“军爷错了,我不是……”   “啪——”那军士俯下身来又是一记掌掴。   此时,饶是宋熹微脸上贴了一层皮,已经红的肿胀起来了。   她惊慌地抬眼,正听那军士瞪着她怒道:“不是什么,你还当自己是个贵公子么?呵呵,进了这军营便是老子说了算,你给老子起来,否则,哼!”他说罢,解下了自己悬在腰间的皮鞭。   宋熹微惊乱得竟似欲哭出来,见他扬起了鞭子竟似真的要抽打自己,她只有勉力起身,然而腿还没站直,那一鞭已是毫不留情地抽了下来,宋熹微登时皮开肉绽,疼得“哇”地一声叫出声来。   旁人见得不忍,但他们已经见惯了军营里的残酷,只能忍气吞声,以免鞭子转个弯落到自己身上。   宋熹微的胳膊给鞭子抽得裂了条口子,衣襟也破了,里面的嫩肉连同鲜血袒露在外,触目惊心。   那军士忽然又扬起了鞭子,一脸狰狞。   宋熹微惊吓得大叫了一声,那鞭子正欲落下,忽听得一声怒斥:“住手!”   众人一回头,正见一个小兵打扮的少年男子冲过来。   近前后他一把夺过军士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掷在地上,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宋熹微见救星来了,意识一松,眼前又开始犯模糊,她伸手一抓,正抓住那少年人的胳膊,然后终于不争气地晕过去了。少年男子将她揽进自己怀里,转身怒瞪那欺人的军士。   军士好歹身经百战,可手里的鞭子竟然被那人一招便夺去了,而从那人的打扮看来军阶还不如自己,登时忍不下这口气,厉声道:“你是何人,毛头小子也敢管老子的事!”   少年男子冷笑道:“你若是不服,可找斛律将军理论理论,或者明日校场比武,你我再一决雌雄。”   “好,”军士冷眼看了看他怀里的宋熹微,“明日再收拾你!”   闹到斛律将军那儿么,他毕竟还是不敢的。? ☆、第二十七章 ?  宋熹微醒来的时候腰酸背痛不说,胳膊上的那火辣的痛意仍未散去,她坐起身来摸了摸已经缠上了纱布的胳膊,向四周望去。白色的帐顶白得极为单调,宽敞的大帐内左右放着两排小案,后面置了软垫,现下烛火通明,只是却只有她一人。   她忍住身体的不适轻手轻脚地走出帐去,此时天才泛出青白色,湿湿的朦胧感罩在头上,阴寒中透出沉闷。   营中除了巡夜之人似乎再无其他兵士了,想起了那个曾拿鞭子抽她的军士,她还是心神一凛。   这时却听闻人言,带着一丝欣喜之味:“咦?你醒了?”   宋熹微转身向着声源看去,正是昨日那救她的少年,她惊疑道:“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他高兴得似要跳脚,“你终于醒了。”   宋熹微想了一下便明白过来,是这人救了自己,那么自己胳膊上的纱布也是他缠上的吧。幸好当时无意识地挡了下那鞭子,只伤了小臂,否则万一被他扒了衣服,可就全露馅了。   她感激地看了眼少年,道:“多谢恩公相救,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我叫段……”他本来兴冲冲地正欲脱口而出,突然想到什么,又转口道,“虎,你叫我虎子就行了。”   虎子?这名儿真够怪的,多半是杜撰的吧,宋熹微暗暗摇头,却听他嘻嘻问道:“那你叫什么?”   宋熹微想,既然如今已经被扔进了军营,只怕是还登了记了,以她的智慧如今自然想得到那夫妇二人的目的为何,现在便只能以宋陵的身份生活,她顿了顿便答道:“我叫宋陵。”   虎子哈哈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不错不错,进帐去吧,我有事同你说。”   看他笑得开怀,宋熹微也不担心是什么坏事儿,便点了点头,同他一起进了营帐。   就着案几后的软垫坐下,却没等虎子开口,宋熹微便问道:“此处时齐国军营?”   虎子闻言反问:“不然你以为是哪里?”   这人似乎不管说什么都是一脸笑吟吟的,宋熹微对他讨厌不起来,暗自忖度半晌,且听他说道:“这是齐营不假,不过你的运气似乎不大好,一进来就先得罪了这里的一个校尉。”   宋熹微“啊”了一声,竟似不解,“我醒来他便用鞭子抽我,我让他抽了,怎的最后竟是我得罪了他?”   虎子看着宋熹微,长叹息,眼睛里却又似有笑意,“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原来是这个理,宋熹微又问道:“那你是几品官?”   虎子尴尬一笑,“呵呵,我和你一样,新来的,尚未授职。”   呃?宋熹微终于给他跪了,“你新来的竟然也敢得罪这里的校尉?”   虎子有些冤枉,“我这还不是为了你?”   罢了罢了,宋熹微不打算与他纠结此事,便转了话题有些小心地问道:“这是你一个人的营帐?”   虎子点头,在宋熹微诧异的目光里他又自知说错了话,呵呵地讪笑了几声,宋熹微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你个小兵怎么能独享这么大一营帐”,他无奈地说道:“唉,瞒不住你了,我跟你说了吧,你可不要告诉旁人。”   宋熹微一听有秘密,登时有了劲头,诚恳地表示:“这个你放心,就冲你这救命之恩,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虎子无奈长叹道:“我原名段懿。”   “你就是段懿?”不得不说,宋熹微心中还是颇为惊讶的,以前在幽篁馆时没少听见别人提起这人,可他不是段太师的儿子么,怎么会到了此处,宋熹微更疑惑了,“你这是?”   段懿叹道:“唉,我爹保护过度不让我从军,我本想着去求斛律老将军的,可是他得了我爹的意思也不收我,好不容易这回我是偷溜出来的,没想到刚来这里没几天,不晓得哪个长舌之人竟然把我的事儿告诉长恭了,该死的!”   宋熹微听了心神一晃,追问道:“你是说兰陵王?他来了?”   段懿点头,道:“昨日夜里便来了,来了第一件事竟然便是给我弄了这么大一营帐,如此高调……”他说到这里喉间拧了几下,忽然作出几声哭叫,“早知道他是个这么高调的人,我真是误上贼船误交损友啊!”   宋熹微本来担心着呢,听了他的话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见他听了神色有异,宋熹微又道:“我这几日听说郡王身体抱恙,不知是也不是,你既然是他朋友,便告诉我一下吧。”   段懿疑惑地瞅了她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对长恭的关心有些过了头啊?”   听闻这话宋熹微脸一红,好在她带了□□遮去了,她慢慢镇定,眼神清亮起来,“那自然,这场战役我还等着他带着我冲锋陷阵呢。”   段懿自然不信,但他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便似笑似悲地长叹几声,看样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不是,“长恭那病生得有些年头了,可他还是照样上战场,照样打突厥,我都不知道他的身子到底如何了,真是有些担心啊。”   关于高长恭与段懿亲厚这点,宋熹微是晓得的,只是她没明白为什么,没奈何地也跟着叹气。   段懿有些无聊,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狼毫耍了起来,凝视着手里飞扬的毛笔,他看也不看宋熹微一眼,道:“我瞧你得罪了那个校尉,知道新兵住的那些地方你是住不成了,不如你就在这里睡吧。”   啊?宋熹微有些痴愣,但转念一想又释怀,新兵住的地儿估计二十几人睡一个营帐,这里两个人睡一个营帐,确实已经很不错了,虽然要和男子睡在一处,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更何况她现在也是做的男子打扮,应该很安全。   思及此,宋熹微轻轻点头。   不过她听说下午的时候,段懿将那日抽她鞭子的军士狠狠地揍了一顿,还是颇为解气的。   练了几天的兵,宋熹微每日都腰酸背痛,疼成习惯了,可是她却还是不敢去惊动那正在某个营帐中安静看着兵书的男子。   因为战事正起,所以斛律将军和段太师双双离了这里出外征战,只因高长恭身体有恙这才被滞留此处。斛律将军言此处新兵过多,须得留下来训练一番,便将练兵一事交给了高长恭。段懿早想上战场,现下自是叫苦不迭,宋熹微却十分高兴,整日将笑容挂在脸上。   这几天宋熹微又向段懿打听了很多关于高长恭的事,比如他住的哪个营帐,平日里做的些什么。   一连多次地询问,段懿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若不是见你是男子,我还以为你对长恭有意思呢。”   宋熹微佯作愤怒地转身,心里不知为何,却似有甜意。也许,她真的找到了与高长恭在一起的办法,就这样,成为一个男子守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自己,她也不会成为他的妃,如此静谧对望,岁月安好。   段懿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叫出声来:“你不会是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吧?”   “噗——”宋熹微方端起茶来浅啜了一口,被他一句话惊得全都喷出来了。   “哒哒哒——”   黄沙漫过,马蹄惊尘,古老悠长的官道上飞驰着二十余骑,当先那人,明黄软袍墨发飞扬,衣襟猎猎作响宛如割月碎空之刃。古朴庄严的城楼便在眼前,过了这里便是齐国地界。这些骑兵们完全是以不要命的姿态在飞驰。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临近城门半里之地,一马当先的黄袍人勒了缰绳,身后二十人随着他一同停住。   宇文神举从后面驱马上前,道:“过了此处便到齐国了,皇上,您真的要去么?”为了个女子?后面的话,宇文神举没有问出来。   听闻此话宇文邕星眸一扫,却带了不悦,“从长安出来,你便一直在劝朕不要来齐国,那时朕都没有听你的,如今已到这最后一驿,神举,你认为朕还会在此处调转马头么?”   身侧的宇文神举一声“可是”被生生地哽在了喉间,他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宇文邕见他眉头紧锁似有异样,心道宇文护那老贼定是与他说了什么,便不悦地问道:“有什么便说。”   宇文神举拱了拱手,神色为难道:“昨日有大冢宰的鹰隼送来信函。”   “说的什么?”宇文邕便知如此,他的语气里竟然没有丝毫在意,信函里左右不过是劝他回长安之类的话,昨日听听倒还罢了,今朝他马上便要抵达齐国了,他现在血液沸腾,全身振奋,此时已没什么能让他回头。   其实数日前收到兰陵王的密信说阿璃已经离开邺城的时候,他顿时便感觉到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心里有个念头拼命地叫嚣着一定要让他将自己的阿璃抢回来,所以对大冢宰连只会一声都没有,连夜便出了长安城。   宇文神举凝视着天子意气飞扬脸上的皇上,终于为难地开口:“大冢宰要臣问一句‘皇上之家国,到底是周,还是为齐’。”   话音一落,宇文邕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错愕、惊慌、不安,所有的所有最终都化作了无边的愤怒,身后的二十骑也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宇文邕恨声道:“朕不过要追回朕的姬妾而已,宇文护那老匹夫竟然给了朕如此诛心之问!”   宇文神举本就是宇文邕亲自培植的人,宇文邕在他面前称宇文护为“老匹夫”并没什么,可宇文神举却颇为担心,道:“皇上,那现在,我们是回去,还是去齐国?”   宇文邕抬起眼眸,目视前方庄严肃穆的古城墙,慢慢吐出几句话来:“既然来了,便在这城中歇憩一晚,先了解一下齐国的战况,明日再做打算。”   “是。”宇文神举连同身后的骑兵一同回道。   是夜,冷月清光无垠流转铺泄,满城寂寂无声,晚风寒凉,似欲穿透他的脊背。   宇文邕坐在桌案前喝酒,一杯复一杯,直到喝得隐隐有了些醉意,宇文神举看不过,上前来不顾君臣礼仪地夺了他手中之尊,“皇上,你不能再喝了!”   醉眼朦胧的少年皇帝抬眼看着宇文神举道:“神举,你知道朕对阿璃的心么,你知道朕有多想她么?”   宇文神举心中不忍,“可是皇上,您便是再喜欢她再不能舍,也不能任着性子置整个周国于不顾啊!”   “周国不是有了他宇文护!”宇文邕愤怒之下将身前的酒尊给扔了出去,酒水四溢,冷香扑鼻如缠花绕雪般徘徊不散,而他心中却实是腻烦忧愤,“他既然不将朕放在眼底又何必假惺惺地做这一套!老匹夫!”   宇文神举动容,想了想却终是劝道:“皇上,臣记得你曾说过要给心上的女子繁华安宁,皇上您确定眼下找到了郑姬,便能给她安稳的生活么?”   宇文邕一惊,是啊,他还没有除去宇文护,没有除去纪烟裳,就算现在他找到阿璃了又能怎样,她会跟他回去么?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能像她那般冷静自持,淡雅而又冷漠,若没有真正的四时明媚一世繁华,她不会和他回去,绝对不会。   一阵沉默后,宇文邕忽然沉着声音问道:“齐国这边战事如何了?”   宇文神举便将白日里打听到的情况与他说道:“齐国这次将段韶、斛律光和高长恭全都派出了,看来是要打一场硬仗。”   “高长恭?”宇文邕皱了眉道,“他不是身体抱恙么?”   宇文神举道:“是那高孝珩从中挑唆的,他倒颇有些本事,竟能令一众朝臣都为他说话,这才令高演下了命令。”   宇文邕冷笑着挑了挑嘴角,墨发下垂,不见眼睑。   齐国军营中,令段懿欢欣又担忧的的,令宋熹微丧气的消息是:斛律老将军回来了。   这日所有新来的将士都在校场站立准备接受老将军的检阅,场中安静肃穆,鸦雀无声,而他们的头儿于景行和尉相愿正恭整地左右分立,只是兰陵王却迟迟没有露面。   其实自从宋熹微来了齐营之后便一直没有见过他,虽然斛律光交代过让高长恭来带这些兵,可是他却不知为何总是让尉相愿和于景行来磨砺他们,自己从未现身过。宋熹微有些欣然窃喜,又有些灰心失望,矛盾得很。   当然这些情绪都是次要的,关键现在她十分紧张啊,她到底是个女子,虽然气力比较大,但比起男子来还是稍有不如的,这万一叫经验老道的斛律将军看出了什么端倪,她以女子之身混进军营可是死罪!   想到这儿,宋熹微捏了捏袍角,手心一片濡湿。   “斛律将军到!”虽然是在军营,但还是有些下属喜欢高调行事,毕竟跟的是齐国赫赫有名的落雕都督,这心气儿怎能不高?   这就么高声传了一句,一身红袍铠甲、须发飘飘、英姿勃勃的老将军便迎面而来,他的脚步沉稳如山,似乎每一步都能在地上拄个坑。他约莫五十上下,却毫不显老,身材魁梧,脸上煞气与恩慈并重,令人忍不住地信服、依赖。   这是宋熹微第一次看见斛律光。   而站在她身旁的段懿却慢慢地、轻轻地垂了头,似乎很怕被认出来。   斛律光走至于景行与尉相愿的中间停下,身后随从而来的人纷纷止步,老将军眼神一扫,便觉得此次招的兵品次不齐,高矮胖瘦应有尽有,只怕难以和谐统一。   思及此,老将军转头看向尉相愿道:“郡王呢?”   “郡王……”尉相愿似有些为难,迟迟说不出口。   斛律光脸色更暗,眸光更是一沉,这时便听见乳白军帐内一声清越如珠玉飞溅的男子清音:“老将军等久了。”   仿佛就这么与自己无关的一句,便能令宋熹微心神已失。   这时,所有人都抬眼向着那传来无双清音的军帐看去。? ☆、第二十八章 ?  不知过了多久,全场寂寂无言,直至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探出帐来,四下便是一阵倒抽凉气的惊叹声。   那手纤细完美,莹白修长,恍若玉质,似有月华之辉在盈盈流淌。   然后,他掀帘而出,瘦削颀长的身影顿现,而宋熹微周边那惊叹之声却未绝。   他的脸上仍然戴着狰狞的鬼面,覆住了整张玉石雕刻而成的脸,银白色的盔甲沾染了倾城的日光,慢慢流光溢彩。那满头令女子都艳羡称叹的青丝露在空气中,随风轻扬着,似墨染的流苏纷乱交织。只是因为病着的缘故,他的步伐有些不稳,看去是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人道兰陵王其容远胜女子,如今看来,此言非虚。   真真是,太美了!   众人屛住了呼吸,一时间无人说话,他们都是群新兵,以前从未见过兰陵王,今日一见,惊为天人!就连随着斛律光一同前来的几个随从,那是见惯了高长恭的人,此际也不禁看得出了神。   只是这些人或惊艳或崇拜,都无甚关系,宋熹微的眼睛里只有心疼。但她的身形本就娇小瘦弱,加之又戴了人皮面具,掩在人群中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斛律光虽则眼中有些心痛,但出言仍旧冷然,不怒而威:“长恭,我听闻这几日你练兵有些懈怠,似乎不曾露面?”   高长恭听了却淡淡一笑,未见不悦,“斛律老将军可是在我营中安插有人了?从哪儿听说的?”   虽则是事实,但也不至于就传到斛律光的耳朵里了,高长恭的凤眸微眯了起来。   斛律光一摆手,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高长恭却不言,负手而立,侧身看了眼于景行,于景行立即会意,上前来,拱手下拜道:“启禀老将军,是我与尉相愿二人顾及郡王身体染恙,主动从郡王手中抢的活。老将军放心,我二人练兵虽不及郡王,但上战场还是无妨的。”   听了这话,斛律光不再纠结此事,转头又问高长恭,“眼下用兵在即,只怕等不了多久了,长恭你这病……”   新兵不过是训练了几天,掌握了些基本的持刀之法,怎的便要被派上用场了,前线战事很难打么?   段懿有些兴奋,宋熹微有些颓丧。   高长恭却淡然道:“无碍。长恭若是连仗都打不得,那才真是一无用处了。”   此话一出,宋熹微和段懿收敛了方才的情绪都是大惊,然后心中又是无边的心疼,只不过不同的是,宋熹微除了心疼,还有愧疚。她愣愣地看着他,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如此镇定如此从容,到了这种时候,他怎么可以还如此不紧不慢,如此平心静气?   见他为了一个女子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斛律光默默叹息,终不再言语,他真不忍心,更为他心疼。   高长恭转身面对着新来的正恭整严立的士兵,声音骤然一亮:“诸位既入我营帐,便是我高孝瓘手底之人,我今在此立誓,必与诸位将士同甘苦,共哀乐,此生,决不放弃任何一个忠于我齐国之人!”   那声音乍听似气沉山河,但经年行医的宋熹微能敏锐察觉到他说话时声气虚浮,分明是体虚气短之症。她心头不忍,眼角噙了泪花。   “兰陵王!兰陵王!”台下一片沸腾,所有军士都举刀高呼,段懿也不例外,宋熹微也便有气无力地当了回南郭先生。   高长恭双手向上一举,四下呼声渐消,唯余沉静。   此时斛律光已是重重地叹息,他自然听出了高长恭说话时声音中的疲惫颓态,然而无可奈何,心中对郑璃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高长恭在众人面前站定,他的手,缓缓抚上了他似乎从不离脸的鬼面。   刹那间就连喘息的声音似都停止,那个传闻中从不轻易在人前摘下面具的兰陵王要以真面目示人了么?   宋熹微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个人,他的身姿翩然出世,连这么轻轻一个动作,都几乎能勾去她的心魂。   从前他表现得似乎很爱她,可是却从未摘下过面具,哪怕是决绝的那一刻,她的匕首抵着他的脖颈,他也只是目光凄迷地看着她,任她离去。现在,他终于要在她的面前展示他的真面目了么?   “自今以后,我高长恭的面具,只对敌人,不对朋友!”   那个传说中俊美无俦的男子,当他的面具被一点一点地拉下,顿时灵光外泄,连倾城的日光似也褪了颜色,羞赧地在他肌白如雪的脸上流连,如此美貌,实在让所有形容的辞藻都黯然失色。   直至此刻,宋熹微才终于晓得原来于景行从来不说大话。   雪色的战袍随长风摆舞,缭乱了所有人的遐思。他面如冠玉,肤若凝脂,容颜清丽宛如料峭早春隐约的踏歌声里初绽的梅花,纤白不染尘垢,映衬得他的周遭更如幻境。那狭长而又深如子夜的凤眸,倾绝天下,似是蕴藏着浮冰碎雪般,晶然莹然,只消清浅笑意便能掠影流光。虽然因为病着他的脸色显得异样苍白,可无论怎样都掩盖不了他的绝代风华,眸光潋滟,气韵流转,宛如谪仙堕入尘世。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在场众人,除了段虎稍掩着嘴偷笑,斛律光不动如山,尉相愿与于景行等人稍稍镇定之外,在这无双风姿之下全都傻了。   这个人,有着潘安的精致,有着宋玉的形神,有着嵇康的风韵,有着卫玠的孱弱,似花,似月,似烟,似雪,珠玉般,碎琼般,芝兰为面,琴音为声,玉树为形,诗词为心。他不能容于尘世中,甚至不能容于画卷中,他只应被人怀想,被人遥望,被人刻进眉间心上,或者供入神坛。   身心飘忽的宋熹微仿佛已轻坐于菩提树下细数过了一季又一季的满帘落花,和着轻柔的呢喃、潺湲的相思转瞬渡过红尘三千。疏影横斜,雁过无声,那些埋藏于心底最深刻的记忆里,还缠绵着那精致的容颜。   高长恭,这一千四百年的穿越究竟是不是为你?   与我有缘之人,执念太深之人,又是不是你?   而就在这样万众瞩目之下,成为焦点的那个人却突然捂着胸口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很轻,然落在人心里却如同惊雷。   他却恍若无事,抬起眼睑,淡淡一笑,道:“斛律将军但可一阅。”   斛律光觑他一眼,看似冷漠,但关切担忧之情却掩都掩不住,“长恭,不必逞强,你若身子不好,我去与……”   “不必了,”语未竟,竟是被他生生地截了下来,“斛律将军,此乃军营,我是这营中主将,断断没有尚未开战主将便先行逃跑之理。更何况营中多是新兵,不知规矩,若人人争相效仿,只怕这仗也不用打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斛律光无法反驳,只是默默叹息,道:“由得你了。”   段懿的目光仍在高长恭身上逡巡,一时怔然:难道他的病真的很严重么,比上次还严重么?   此时斛律光已然转身,直面众将士,声色一厉:“操练开始!”   于景行得了令上前两步,手指军旗左右一令,声音洪亮:“一!”   操刀的士兵起手前劈,齐整严肃,干脆利落,毫不拖沓,其中段懿已缓过神来,一刀劈得像模像样。   “二!”于景行又喝了一声,气贯长虹。   此是横向斜劈,军士挥刀气脉中贯。   宋熹微的目光一直流连在他身上,目不转瞬地凝视着,手中无心地画着动作,与旁人自是不齐。然而她心中尚未知觉,只是瞧着那一个人,看他捂着胸口,分明是病得难受,不知怎的,她竟然希冀此刻痛的人是她。   我听说你得这病是因为我?是么?   为什么你从来不说?   你可知,我的心都快被搅碎了,你怎么能让我好不容易离开后又满怀愧疚?   “三!”于景行又命令了一声。   长刀所向,望风披靡,然而在人群当中,宋熹微却是一个极不和谐的存在。   她神色忧虑,根本无心操练,眼睛凝视着高长恭手中却只是随意地挥挥洒洒,刀砍出去毫无力道。   终于斛律光意识到了不对,手往上一举:“停!”   他虽年逾知天命,但话音中气十足,就这么长啸一声,立时所有人住手收刀,连同于景行都向着他望了过来。   宋熹微也被这声长啸吓得魂飞魄散,收敛心神向着斛律光的方向看去,原本于景行的声音也够大,然而她却知道他所念的无过一二三四,她正等着那声“四”,毫无防备之际却等来了斛律光的“停”,眼下怎能不惊?   众人皆不知斛律光的用意,只有高长恭眸色一暗,目光落到了宋熹微的身上,宋熹微却再不敢看他,垂了头默然。   斛律光大喝道:“将那矮个子给本将军揪出来!”   “是!”两名随着斛律光而来的甲兵齐声一应,然后向着宋熹微走过来。   矮个子么,宋熹微作为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自然是全营中最矮的一个。   听了斛律光的话,宋熹微霍然一惊,心道不好,然而两名甲兵已经来到了她的身侧,左右架着她的两只胳膊,将她拖了出去。宋熹微挣扎了两下却无法,一脸愤然,不知他们要做什么。   那两人将她拖到斛律光身前,随即往地上一掼,宋熹微整个人便跪在了斛律光面前,她揉了揉发痛的膝盖,心中哼了几声。   斛律光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军营乃是你戏耍之地不成?”   不知怎的竟觉着这话听得耳熟,宋熹微默默咀嚼半晌也没想起是何人曾对她说过,便不做声,不回答。   此时于景行见事态不对,已经悄然退到了高长恭身边,正要出言询问,毕竟这人也是自己手底下带的兵总得留些情面,抬眼却见郡王黑如子夜的凤眸越来越幽冷,满是讳莫如深的心绪,他一时无言,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斛律光见她不答,心中怒意更甚,呵斥道:“本将军在问你话!”   “啊?”宋熹微故作傻态地回过神来,“哦,将军方才问的什么?”   高啊,四两拨千斤。平日里尉相愿于景行等人没少受斛律光的怒斥,往往他们是大气儿都不敢出的,没想到这小子看似弱不禁风,竟然还能有这等骨气!他们本来暗暗赞叹,但转念又有些担心,希望骨气不要化作白骨才好。   兰陵王手底下的人与斛律光虽然算不得是不和,但在老将军那儿都或多或少地受过气,早些年便已经兵分三路各为其主,可是这斛律将军似偏偏与他们过不去一般,总是三天两头地来挑刺儿,话说有些事郡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老将军管的也忒多了。   这时宋熹微自然想不到所有兰陵王手底下的将士都已经偏向她这边了。不说别的,到底都是一个营的,这关系总归亲厚些。   段懿本想着上前为宋熹微说几句话,但碍于斛律光一贯的积威,明知道他断断不会听自己的,又担心他发现自己后怒意上涌将好不容易偷跑出来的自己给送回去,登时不敢作声。饶是如此,他还是拿眼觑着高长恭。   这可是你手底下的人,你倒是给点反应啊,怎么杵在那儿不动了?   他自是没有看见,高长恭的凤眸已经愈发幽深难测了。   斛律光听了宋熹微的回话,却是怒极反笑道:“黄口小儿,胆敢肆意妄为扰乱军心,你该当何罪?”   这帽子扣得有点大了,宋熹微心神一凛,收了那份玩世不恭的心思,终于毫不避讳地抬了眼,“不知道斛律将军此话从何说起?”   那眼神清亮,碧水盈盈,似清灵的软琉璃,纯净得仿佛不容人染指。   高长恭心中一跳,那种无惧无畏但又清亮至厮的眼神,他只在一个人那里见到过。可怎么会?幽微的凤眸里终于出现了另一种心绪,唤作错愕。那跪着的人,分明是一男子,面相声音皆是男子无疑,怎的眼神竟然与她如此相像,果然是他太思念她了么?   斛律光似也被这无畏的眼神所震慑,他顿了顿方道:“软弱无力,在军营待了这么久,这就是你方才的表现?本将军今日若不训斥你一番,他日你若死在突厥的屠刀之下,便别来后悔!”   宋熹微积存心中的委屈突然伴着一声冷笑全都发出来了:“呵,军营?斛律将军可知我是怎么进来的?朝中年年征兵民不聊生,可百姓中又哪有这么多的壮丁?我身量体格皆属下乘,不过是个因为没人可征了所以被拿来滥竽充数的,既不是我选的路,本就不由自主,便是死在战场上又有什么后悔的余地?”   “诡辩!”斛律光怒喝。   斛律光的怒斥在宋熹微眼中突然变得有些好笑,而她的眸中也确实漾起了清贵脱尘的绝美笑意。   纵然她此刻相貌平庸,形容娇小,几无可道之处,可这一笑间的风情,却如此惹眼,或许在兰陵王身上人们能看到他对尘世的超脱,而在于宋熹微的身上,更多的是却对一个时代的超然!   她的眸光清明如许,似墨海出云,似秋碧生波,仿佛这整个世间在她眼中都不过一场笑话。   宋熹微出言如刀:“斛律将军,敢问国与国之间连连征战是为何?明知涂炭百姓却仍要一意孤行是为何?”   那些身在九重手握权柄的,哪个不想一统中原号令天下百姓莫敢不从?   那些身在官场扶摇青云的,哪个不想得天子圣眷甚至结党营私混迹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些话宋熹微虽是将其含在问句中,但却直刺这个时代的弊病!   一时所有人惊乱地瞪大了眼睛,甚至地,他们不敢去看斛律光的神情,只知道,此刻万籁俱静不闻人声。   高长恭深邃的眼眸里掠过复杂的光,他的阿璃虽则素来胆大心细,却从不会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他……他这是在想什么,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她,怎么还会拿他们作比较?   隐忍着怒意,斛律光终于厉声道:“将这影响军容违背军规的狷介之徒拉下去重责四十军棍!”   四十军棍?就这小身板,怎么挨得住?莫不等打完,便已是一层皮一滩血一团泥了。   宋熹微瞪大了眼睛,虽知斛律光会生气,但说那话之前她也曾仔细思忖过,斛律光作为几朝元老又过了知天命的时节,自然应是气度磊落卓尔不凡的,他就算生气也会静下来想一想如今朝政中存在的诸多弊害之处,怎知他竟是此等愚忠之人!   那先前拖住宋熹微的两名甲兵此刻闻声上前,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宋熹微拼命一挣,但在两名军士合力一抓之间也是动弹不得,她愤愤然道:“斛律将军,我方才心有不专神态有失是我不对,可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因我一句问话而要重责于我,你又英明神武到哪儿去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斛律光便更愤怒了,他一挥手道:“拉下去!”   眼见就要被打,忽听得清越一声:“且慢!”   甲兵住手,宋熹微睁开方才因恐惧而紧闭的眼,只见说话那人正是一直默然无言的高长恭。   他慢慢地向她走过来,宋熹微心中一紧,却见他缓步过来将她从甲兵手中拉了过去,转眼他高大颀长的身体便挡在了她身前。   斛律光扬眉道:“长恭,你这是为何?”   高长恭似乎仍然不恼,意态甚为闲暇地说道:“斛律伯伯,此人身形娇小瘦弱,恐怕当不得这四十军棍。”   躲在他身后的宋熹微心中淌过一片暖流,顿觉肺腑都是暖洋洋的。   平日里在军营时高长恭从不唤他作“斛律伯伯”,斛律光眯起了眼,知道高长恭这是要保他,心道此子满嘴胡言,长恭毕竟年幼,若与他处在一处必然要受其唆使,届时便悔之已晚。他断然不会让此事发生。   “不错,那便打二十军棍!”   那口气中傲气凛然,仿佛这是一件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   宋熹微心道这人竟然连兰陵王的面子也不给么?就她这身板,十军棍都消受不了啊。   高长恭回过神来望着她,将她的身形仔细地一比,看得宋熹微心里直发慌,他却又悠然转身,轻声道:“斛律伯伯,别说二十军棍,便是十军棍他也是受不起的。斛律伯伯何不高抬贵手,此事交于我可否?”   轻声细气地商量,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不仅营中将士看不过,便是斛律光,此际也不禁恼了,心道:长恭必然与此人有旧,但这人说话颠三倒四疯言疯语,我岂可容他?   思及此,斛律光扬声道:“郡王不必为他求情,他虽身子瘦弱,但好歹是个儿郎,这区区二十军棍他还是受得起的。郡王莫要忘了,你十三岁从军之时,形貌比他还小而且一身伤病,那四十军棍你不是也曾受过?既然那时的你都受得住,那么今时今日的他又有何不可?”   斛律光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连段懿也不禁怒了,心道:“若不是你,长恭当年哪用得着受那份罪,哼,什么‘受得住’,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把汤药当饭吃也叫‘受得住’?哼,还想打人,你这将军就会动不动打人!”   虽是如此想着,但斛律光积威甚重,段懿仍然不敢贸贸然上前为宋熹微说话。   宋熹微听得斛律光如此说,心中翻腾,她扯了扯她身前男子的襟袖,直至他再度转身凤眸里写满了错愕,宋熹微凝视着他无双的俊颜,慢慢说道:“够了,郡王不必为了我一不知轻重之人与斛律将军生了隔阂,这二十军棍我大约是受得了的,郡王能为我减刑,已是天大的恩情,再不敢多求什么了。”   “可是你……”高长恭语声似是很急,然话音一起他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垂眸见她的手仍然拉着自己的襟袖,他突然微微一笑,刹那芳华现,回身转眼失,“斛律将军,这二十军棍,不妨打我吧。”   什么?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宋熹微攥住他襟袖的手也痴痴地垂下去了,她方才听到了什么?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难道他已经认出她了么,不……不能吧,她现在明明是作的男子装扮,声音更是无一丝破绽,怎么会?   但这二十军棍,以他如今的身体,可怎么受得了?   待要回绝反驳,却听斛律光的声音里已带了怒意:“长恭你这是做什么?”   高长恭淡淡一笑,却似毫不在意,“军中有军规,属下犯错,主帅可代而受过,不知斛律将军可记得?”   “长恭!”斛律光怒视着他,几不能言。   高长恭的俊颜上笑意未退,凤眸宛然流转,纤细的眼睫曼垂,病态的双颊莹白如雪。他就这么在斛律光的怒视之下,缓步走到了行刑地,身前铠甲一撩,然后轻轻跪下,仿佛跪的是片云朵,他的动作如此轻柔,如此慢条斯理。   宋熹微眼底泛酸,斛律光的目中的冷光已经斜向她射来,她再度跪在地上,声音里带了哭腔了:“斛律将军,这事错在我一人,与郡王无关,这二十军棍,我愿意承受。我训练偷闲,言语有失,二十军棍已是将军仁慈……”   方才她那样倔强,似乎有着永不屈服的韧劲,可现在她为了高长恭这么轻易地便妥协了?   高长恭一时有些愣住,转瞬他又叹息着瞧了一眼宋熹微,轻声道:“别逞强了,你挨不住的。”   斛律光冷哼一声,冲甲兵厉声道:“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本将军拖下去杖责!”   两名甲兵又齐声答应:“是!”? ☆、第二十九章 ?  斛律光的怒斥在宋熹微眼中突然变得有些好笑,而她的眸中也确实漾起了清贵脱尘的绝美笑意。   纵然她此刻相貌平庸,形容娇小,几无可道之处,可这一笑间的风情,却如此惹眼,或许在兰陵王身上人们能看到他对尘世的超脱,而在于宋熹微的身上,更多的是却对一个时代的超然!   她的眸光清明如许,似墨海出云,似秋碧生波,仿佛这整个世间在她眼中都不过一场笑话。   宋熹微出言如刀:“斛律将军,敢问国与国之间连连征战是为何?明知涂炭百姓却仍要一意孤行是为何?”   那些身在九重手握权柄的,哪个不想一统中原号令天下百姓莫敢不从?   那些身在官场扶摇青云的,哪个不想得天子圣眷甚至结党营私混迹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些话宋熹微虽是将其含在问句中,但却直刺这个时代的弊病!   一时所有人惊乱地瞪大了眼睛,甚至地,他们不敢去看斛律光的神情,只知道,此刻万籁俱静不闻人声。   高长恭深邃的眼眸里掠过复杂的光,他的阿璃虽则素来胆大心细,却从不会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他……他这是在想什么,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她,怎么还会拿他们作比较?   隐忍着怒意,斛律光终于厉声道:“将这影响军容违背军规的狷介之徒拉下去重责四十军棍!”   四十军棍?就这小身板,怎么挨得住?莫不等打完,便已是一层皮一滩血一团泥了。   宋熹微瞪大了眼睛,虽知斛律光会生气,但说那话之前她也曾仔细思忖过,斛律光作为几朝元老又过了知天命的时节,自然应是气度磊落卓尔不凡的,他就算生气也会静下来想一想如今朝政中存在的诸多弊害之处,怎知他竟是此等愚忠之人!   那先前拖住宋熹微的两名甲兵此刻闻声上前,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宋熹微拼命一挣,但在两名军士合力一抓之间也是动弹不得,她愤愤然道:“斛律将军,我方才心有不专神态有失是我不对,可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因我一句问话而要重责于我,你又英明神武到哪儿去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斛律光便更愤怒了,他一挥手道:“拉下去!”   眼见就要被打,忽听得清越一声:“且慢!”   甲兵住手,宋熹微睁开方才因恐惧而紧闭的眼,只见说话那人正是一直默然无言的高长恭。   他慢慢地向她走过来,宋熹微心中一紧,却见他缓步过来将她从甲兵手中拉了过去,转眼他高大颀长的身体便挡在了她身前。   斛律光扬眉道:“长恭,你这是为何?”   高长恭似乎仍然不恼,意态甚为闲暇地说道:“斛律伯伯,此人身形娇小瘦弱,恐怕当不得这四十军棍。”   躲在他身后的宋熹微心中淌过一片暖流,顿觉肺腑都是暖洋洋的。   平日里在军营时高长恭从不唤他作“斛律伯伯”,斛律光眯起了眼,知道高长恭这是要保他,心道此子满嘴胡言,长恭毕竟年幼,若与他处在一处必然要受其唆使,届时便悔之已晚。他断然不会让此事发生。   “不错,那便打二十军棍!”   那口气中傲气凛然,仿佛这是一件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   宋熹微心道这人竟然连兰陵王的面子也不给么?就她这身板,十军棍都消受不了啊。   高长恭回过神来望着她,将她的身形仔细地一比,看得宋熹微心里直发慌,他却又悠然转身,轻声道:“斛律伯伯,别说二十军棍,便是十军棍他也是受不起的。斛律伯伯何不高抬贵手,此事交于我可否?”   轻声细气地商量,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不仅营中将士看不过,便是斛律光,此际也不禁恼了,心道:长恭必然与此人有旧,但这人说话颠三倒四疯言疯语,我岂可容他?   思及此,斛律光扬声道:“郡王不必为他求情,他虽身子瘦弱,但好歹是个儿郎,这区区二十军棍他还是受得起的。郡王莫要忘了,你十三岁从军之时,形貌比他还小而且一身伤病,那四十军棍你不是也曾受过?既然那时的你都受得住,那么今时今日的他又有何不可?”   斛律光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连段懿也不禁怒了,心道:“若不是你,长恭当年哪用得着受那份罪,哼,什么‘受得住’,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把汤药当饭吃也叫‘受得住’?哼,还想打人,你这将军就会动不动打人!”   虽是如此想着,但斛律光积威甚重,段懿仍然不敢贸贸然上前为宋熹微说话。   宋熹微听得斛律光如此说,心中翻腾,她扯了扯她身前男子的襟袖,直至他再度转身凤眸里写满了错愕,宋熹微凝视着他无双的俊颜,慢慢说道:“够了,郡王不必为了我一不知轻重之人与斛律将军生了隔阂,这二十军棍我大约是受得了的,郡王能为我减刑,已是天大的恩情,再不敢多求什么了。”   “可是你……”高长恭语声似是很急,然话音一起他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垂眸见她的手仍然拉着自己的襟袖,他突然微微一笑,刹那芳华现,回身转眼失,“斛律将军,这二十军棍,不妨打我吧。”   什么?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宋熹微攥住他襟袖的手也痴痴地垂下去了,她方才听到了什么?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难道他已经认出她了么,不……不能吧,她现在明明是作的男子装扮,声音更是无一丝破绽,怎么会?   但这二十军棍,以他如今的身体,可怎么受得了?   待要回绝反驳,却听斛律光的声音里已带了怒意:“长恭你这是做什么?”   高长恭淡淡一笑,却似毫不在意,“军中有军规,属下犯错,主帅可代而受过,不知斛律将军可记得?”   “长恭!”斛律光怒视着他,几不能言。   高长恭的俊颜上笑意未退,凤眸宛然流转,纤细的眼睫曼垂,病态的双颊莹白如雪。他就这么在斛律光的怒视之下,缓步走到了行刑地,身前铠甲一撩,然后轻轻跪下,仿佛跪的是片云朵,他的动作如此轻柔,如此慢条斯理。   宋熹微眼底泛酸,斛律光的目中的冷光已经斜向她射来,她再度跪在地上,声音里带了哭腔了:“斛律将军,这事错在我一人,与郡王无关,这二十军棍,我愿意承受。我训练偷闲,言语有失,二十军棍已是将军仁慈……”   方才她那样倔强,似乎有着永不屈服的韧劲,可现在她为了高长恭这么轻易地便妥协了?   高长恭一时有些愣住,转瞬他又叹息着瞧了一眼宋熹微,轻声道:“别逞强了,你挨不住的。”   斛律光冷哼一声,冲甲兵厉声道:“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本将军拖下去杖责!”   两名甲兵又齐声答应:“是!”   原本已经跪立的高长恭突然声音大了起来:“慢!”   斛律光已然有些无奈,不晓得他为何非要与此事较劲,难道就为了那个行动冒失出言不逊的小子?   宋熹微正怔愣间,高长恭从容地解下了身后披风,又坦然地卸下了肩甲、胸甲,他看向身后执法之人,坚定说道:“动手。”   身后两人犹豫不决,举着军棍,茫然无措。   见他们这番犹疑,还愣愣地盯着斛律光,高长恭出言也难免沾了些火气:“本王叫你们动手,没听见么?”   兰陵王平日里决然不会用王爷身份压人,此刻显然是动了真怒,他们二人心一横,终于下手打了一记军棍。   “郡王!”宋熹微惊呼。   斛律光冷冷地剜了她一眼,“这难道不是你的罪责?”   宋熹微但觉心痛如绞,如果不是此刻,她还要多久,还要多久才能察觉到她内心中对他抽刀难断的情意?   那两记军棍下来,高长恭闷哼了一声,执法之人有些心惊,却听他们郡王斥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法不可慢规不可废,既是军仗,那便好好地打,打重点!”   “是!”身后两人答应了,可心底却十分发怵,郡王千金之躯,这要打坏了可怎生是好?   只是这么想着却不敢违背,手下的力道果然重了一些。   一记,两记,三记……   宋熹微的心渐渐沉落谷底,她看见他脸上沁出的晶莹剔透的汗珠成片流下,映着苍白得无一丝人色的脸色,简直触目惊心。可他咬着唇隐忍不语,唇瓣也沁出了血丝,他的身后……他的身后殷红的血迹仍在不断扩散,已徐徐晕染成妖冶盛放的牡丹。   “十一,十二……”   不知道打他的人怎么还有力气去数,宋熹微只觉得浑身瘫软,泪如雨下。   “十九,二十!”   最后一仗打下,斛律光原本因不敢看而转过的身子终于匆匆扭了回来,这么一看他顿时大惊道:“长恭!”   高长恭气息奄奄歪倒一旁,清俊的眉眼淡定如昔,只是唇瓣已被咬破,身后血色纵横,他喘着粗气,似乎再也无法站起。   段懿方才隔得远了,瞧不清他的神色,见他纹丝不动以为他定然挨得住 的,可现在……到底是疏忽了,长恭的身上本就有病,怎还耐得住这番折磨?他一直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便是真的疼了不会出声。但见他此时此刻无力歪倒,段懿心下一紧,暗道拼了,遂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宋熹微本来瘫在地上,此刻也似乎突然有了力气,几个疾步便跑到了高长恭身边。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拉起来,高长恭看了眼宋熹微,凤眸间却是一片迷蒙,他淡淡道:“没……没事了。”   宋熹微眼角含泪地大声道:“可是你有事,怎么这么傻!”   段懿扶住他,颇是不耐烦地看向宋熹微道:“行了行了都打完了,哭什么!”   然后他又扭头吩咐:“于景行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军医来!”   “哦哦!”于景行如梦初醒飞也似的跑开。   高长恭看着梨花带泪的宋熹微,轻轻一笑,道:“这么容易就哭,真不像个儿郎……”   他说话时声音轻飘飘的,似有气无力,此话一说完,登时凤眸紧闭,竟是晕了过去。   “长恭!”   “郡王!”   两人一同叫了出来,惊慌失措,但又不敢随意挪动。   斛律光向这边走过来,看着晕迷的高长恭心中默叹,但转眼眸光突然扫到了段懿身上,登时眼神又厉了起来:“你这小子怎的在这里?”   段懿方才没那个胆子站出来,现在已经打着拼一场的主意,既是拼一场那便什么都不管了,见他瞪着自己问话,便也拿眼瞪回去,“斛律将军,长恭如今病上加伤已经晕过去了,你现在跟我纠结这个有意义么?”   小子竟然那话堵他!斛律光今日被这两个小子气得要冒烟,他素来知道段懿油嘴滑舌总不着调,自己平日里没少被他折腾,但长恭可是个稳重成熟的孩子啊,如今也……罢了罢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也多半是被姓段的小子带坏的。   现在的确没工夫和他纠缠这些,斛律光注视着高长恭,除了无奈叹息更不知若何,心中只期盼他这回也能扛得住。   日头正大,校场之上旌旗猎猎,数百军帐如蓬蓬巨花直插地上。此地附近仍是崇山峻岭连片,而军营正设在这群山环抱之中,远远可见孤峰杰然特起上干云霄,四下翠微山色隐隐,青碧水波迢迢。   然而校场上,宋熹微和段懿正在挥汗如雨地跑步。   段懿耐力好,跑了几圈大气都不喘一下,宋熹微好不容易跟上他,忿然道:“你倒是等等我啊!”   “哼,”段懿这声轻蔑之音似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他冷然道,“要不是你,长恭会被打么?要不是你,我用的着暴露身份么?要不是你,我会被斛律将军罚跑校场二十圈么?”   宋熹微心中担忧,听他这么说也并不反驳,只是问道:“郡王他……能支持住么?”   段懿冷眼看了他一眼并不出声,仍然跑他的步。   见他不准备答话,宋熹微心中更急,追上他又道:“斛律将军方才说郡王十三岁从军时曾受得四十军棍,而且还是带着病?”   她这么兀自安慰自己,段懿听了直冷笑道:“你听那老头子这么说!我不晓得究竟你是怎么理解‘受得住’这三个字的,若你以为打个半死最终没死也叫受得住的话,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宋熹微听罢,蓦地一停,脸上悲色俱现。   段懿也心知自己说话有些过火了,毕竟长恭挨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愿意承受的,与宋熹微的关系实是不大,他不该把对斛律光的怨气迁怒到她的身上。说到底,长恭今日和自己今日遭的这个罪,都是因为那个执法如山的落雕都督斛律明月。   “你怎么了?”段懿停下步子,退到她跟前问道。   宋熹微猛然转身,“我要去见他!”   “你疯了!”见她真向前冲了两步,段懿赶紧将她拉回来,“你管这事儿干什么,要是等下老头子又生气了要打你,长恭再要替你挨罚怎么办?”   宋熹微现在想起斛律光便有气,“我去看看郡王与他何干?再者,我身怀医术,可以随着军医从旁协助!”   段懿大力地去摇她的胳膊,厉声道:“你冷静些,他现在昏迷不醒,帐外还有重兵把守,你根本进不去见不了他!”   “他躺在里面你叫我怎么冷静!”宋熹微吼得嘶声力竭,但也正因为吼了这么一通之后心中空白,却突然沉静下来,她默默地转身,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管是求军医还是求斛律光,总归我是要见他的,若不能见,我实在是寝食难安。”   说实话,段懿真是被方才宋熹微的表现给吓得愣住了,此刻她虽然冷静下来,但他仿佛没有回神似的,咽了咽口水道:“你……你你你……不会真的喜欢长恭吧?”   宋熹微闻言睨了他一眼,漠然道:“我看你也对他十分关怀,那么怎的不说你喜欢他?”   段懿突然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和长恭……那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再说了,他到军营以前就只我一个朋友,遇到什么事都是我罩着的,我们那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我敢给他刀子,也敢把后背留给他,你又不会懂。”   宋熹微没耐心听他在这儿扯白,想到高长恭现在仍在昏迷,她心中刺痛,从段懿跟前走开。   空旷的校场上突然只剩了段懿一个人,他是个喜闹不喜静的主儿,这会儿一个人跑起步来,又担心高长恭的伤势,顿时悲愤难言。   ? ☆、第三十章 ?  宋熹微被两名甲兵拦在了高长恭的帐前。   “你们让我进去!”她被两人架住了肩膀,甲兵毫不客气的欲将她往外推,她一时急得大喊。   两人毫不理会她直直地将她往外推。   军帐中,高长恭正坐在软毡上,身后轻披着件玄色的袍子,墨发四散,脸色苍白。   斛律光凝视他良久,终是忍不住说道:“我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战事你会稳重些,如今你倒愈发任性了起来。”   见高长恭垂眸不语,他又接道:“这身子说坏变坏,说挨二十军棍便挨二十军棍,打了你,你又将我置于何地?”   凝眸的男子终是抬了眼,绝色俊颜慢慢绽开雪色清莲,“斛律将军,你该走了。”   “你……”斛律光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终是一甩衣袖道,“罢了罢了,你如今大了,我也管不得你什么,太师让我前来阅兵只给了两日之期,如今兵已查了,我也该走了。”   他转身欲离,高长恭忽而以手成圈放在唇上轻咳了声,他淡然道:“前线……很难打么?”   有突厥第一勇士阿史那燕都在,这仗自然是难打的,但斛律光顾及他的身体,却只叹道:“倒不妨事,你且养好身子吧,有我和段太师在不会出什么岔子的,新兵既然暂时上不了战场,你便多练几日,给你时间。”   这时,宋熹微已经逃脱了甲兵的钳制冲了进来,甲兵卫士拦她不住心知闯了大祸,也跟进来了。   一见他们斛律光突然不悦地喝道:“你们怎么进来了,没有规矩么?”   宋熹微先看了眼高长恭,见他抬眸定定地盯着自己,不敢对视,便先回斛律光的话:“这两人方才拦了只是拦不住我,将军若要罚,便罚我一人,与他们无关。”   斛律光不耐地挥手,冲那两名甲兵道:“下去!”   “是。”两人齐声应了,一道退去。   斛律光瞪着宋熹微厉声道:“哼,罚你?老夫可没这个胆子罚你,若是郡王再说什么‘主帅代而受之’,老夫可担待不起。”   那话里话外均是不满与讽刺,宋熹微心神一紧,终是退了一步,语气缓和了下来:“斛律将军,我……有些话相对郡王说,如将军言,令得郡王受伤实是我之过,但小的粗通医术,想为郡王诊治一下,不知将军……”   诊治么?高长恭凤眸微眯,眼如深潭暗了起来。   斛律光冷笑,“你这是要赶老夫走?”   “不敢。”宋熹微意识到自己今日已是多番失礼,因而回答这话时,她已经跪了下来。   斛律光冷冷一哼,道:“你这毛小子,目中无人无法无天,若不是看在郡王之面上我焉能留你?”   高长恭忽道:“斛律将军,太师之令不可违,您还是先行离开吧,此地无事,最多半月便可行军。”   听闻此言,斛律光“嗯”一声,答应了,“你且保重,我先走了。”   说罢,他撩开军帐离去了。   见这个纠缠不放的老将军终于离开,宋熹微长长地舒了口气,跪在地上刚抬起头,便见他笑意如花,清浅的笑意漫在绝世容颜上是如此惹眼,她一时不由看痴了去。只是,他脸色惨白,连唇瓣也隐隐有干涸的裂迹,让人见了心疼。   高长恭轻笑道:“起身吧,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宋熹微默默舒了口气,终于站起,然走到他所凭的青木案几前复又跪下,凝视着他的泛着玉石光泽的脸,轻声道:“郡王,累得你受此重伤,我心下十分过意不去……”   说完这话,她忽然又不敢看他的眼睛了,毕竟是对着这样的美男子,她心下有些羞赧。   高长恭扬了扬眉道:“过意不去?”   她的话再明显不过,她来只是因为她心中愧疚过意不去……等等,高长恭,你到底在期盼些什么,阿璃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为何频频将一男子错认是她?真是入了魔怔了。   宋熹微本以为他只是困惑,然品了品后竟觉着有些苦涩,她惶惑地扭头,怔愣地看向他,“郡王……你怎么了?”   高长恭淡淡一笑,将那苦味轻轻拂去,“我无事……你方才说你会医术?”   “嗯。”宋熹微点点头,又觉得太过,补充了一句,“只是略懂,烦请郡王伸手让我探脉。”   高长恭却笑道:“不必了。”   “怎么?”宋熹微有些惊愣,“郡王……身体乃是革命……额……打仗的本钱,你岂可讳疾忌医?”   高长恭笑意未退,缓缓道:“我这身子,数十名医都束手无策,还是不要叫你瞧了。”   难道果真严重么?   她迟疑了下问道:“郡王,能否告知病因?”   听如此问高长恭有些困惑地扬了眉,转瞬又恢复平静,他语声淡然:“不过是些沉疴旧疾,纠缠二十年了,我已不再将它当回事。”   “那怎么能行?”宋熹微听说他的病不是因为她,心中并没有好过多少,心中的那份愧疚自责只是化作了深深的心疼,她恍然觉得胸腔里的那一片地方酸涩无比,她有些艰难地开口,“可我怎么听说,郡王之所以这样,全是为的一个女人?”   “附会之词,未必可信。”他捂着唇咳了一声,却似有些不悦了,“我高孝瓘堂堂男儿,病与否,伤与否,与她全无一丝干系,我虽不知你从哪儿听来的,但请你在外莫要宣扬此事。”   这般正色似乎不像是说假的,宋熹微不得不信了,她叹气道:“好了我不再说她了,郡王请伸手来。”   高长恭默然捋起了广袖,露出里面似比璧玉还白的手腕。   造物主果然神奇,宋熹微感叹天下怎的会有如此好看的男子之时,终是强自忍下心中的惊叹之意将手搭了上去。   一室静默,宋熹微凝神闭眼,而他浅淡如水的眸光却只锁定在她一人身上。   猛然地,宋熹微像是受了炮烙一般地缩手,她又是惊乱又是心痛地抬眼去看他,他清俊温雅的眉眼似乎不为外物所动,可是她却如此慌乱失措,竟然组织不了言语,说不出话来。   “郡王,你这……”这脉相缓迟微弱,分明是体虚之症!   高长恭淡淡笑道:“是否有医?”他声音轻佻上扬,分明是已知无医,而故意调侃她。   可是,怎么会有人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   宋熹微惊慌之间,沉不下心来,语言散乱:“我……尽量……试一试……”   再次抬眸,眼前绝代风华的男子笑颜温润,面颊白如暖玉,眼底流波粲然,仿佛已看破红尘千万而自在清明。   何谓怦然心动,何谓难舍难离,她生平第一次懂得,只在此刻。   看过高长恭之后,宋熹微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天色将晚,深蓝色的天幕上淡淡的孤星闪耀,仿佛浸润在水里。风声起,疏影动,银汉无言,迢迢转转,苍穹静默,郁郁清清。   进帐便见段懿正在擦枪,知道有人进来,他却侧过了身,对她置之不理。   宋熹微心下了然,知他仍然对高长恭受伤一事耿耿于怀,却仍然凑上前去唤了声:“段大哥……”   段懿拿着绢布手里活计不停,哼了一声道:“你不是去看长恭去了么,怎么了?”   宋熹微又上前两步行至了他的跟前,伸手摇了摇他的胳膊,央求道:“长恭到底如何病的,你告诉我。”   哪知那段懿听了这话并不急着回答,反而听了手挑眉道:“长恭?”见宋熹微摇他胳膊的手怔忪地拿了下去,他反倒笑了起来,“何时改的称呼?你俩见面都说些什么,长恭有没有跟你说他坚决不做断袖?”   越扯越远,宋熹微心中不耐,却也知道他素来是这个性子,也不恼火,只是仰起脸来又央求:“你说一说吧,我真的会医术。”   那点微末道行,宋熹微还真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只是她在人前都是如此说的,这样方才表现得出她的本事。   段懿见她黛眉拧着不似玩笑,便敛了嬉闹的心思,专注地沉思了片刻,忽道:“长恭这病,打从娘胎里便落下了,这种与生便有的病最是难治,从小他便看了很多名医,但那群医者除了诊治出他先天心脏不足之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皆是无用。”   先天心脏不足,难道是先天性心脏病?宋熹微方寸大乱道:“什么不足?很严重?”   段懿稳稳声音,镇定道:“你先静一静,听我说。长恭那病虽是发作起来有些难治,但平日里是与常人无异的,不会时不时发病,这点你可以放心。只是……”   “只是什么?”她突然觉得此生最害怕的词便是这个“只是”,仿佛所有转机都为这一个词而变成了危机。   段懿看着她因为过度担忧而隐有水渍的清妧美目,终是叹息道:“他不能受刺激,心理刺激。幼时他与那病一直是相安无事,直至八岁那年文襄帝去世,他突然像是发了狂一样,然后就病发了。那时大夫们都说药石罔极,唯有凭他自己意念支撑,看能否渡过此劫……沉睡了七天七夜,幸好他都挺过来了。”   虽然事情过去了很久,然段懿提起来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叹息。他将手里的枪竖放,走到铺上坐下,见宋熹微仍然呆呆的,两行清泪徐徐淌下,又是叹息,心道他救回来的小子看来真是喜欢长恭的。   宋熹微忽然两步跑到他身侧,跟着他坐了下来,她的眼睛里泪痕未干,却摇着他的胳膊执意问道:“后来呢?”   她知道高长恭和宇文邕的母亲是同一个人,这其中定然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但能够确认,他从小便被母亲抛弃了,行年八岁慈父见背,他还身有宿疾……他怎么会受了那么多苦?可是饶是如此,他还是成长成如此风神潇洒敢作敢为的男子,这期间到底有多少辛苦?   段懿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想到她对高长恭有意,也不再执着于高长恭的病情:“长恭他啊,虽然甚得他父王的宠爱,但由于从小没有母亲,几个兄弟都欺辱他说他是没娘要的野孩儿,动辄趁着文襄帝不在的时候打骂于他,还威胁不准告诉他父王……”   原来,他的童年竟是如此么?   宋熹微抹了一把眼睛,忽然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笑真是比哭还难看,段懿撇撇嘴道:“我小时候打架可是很厉害的,每每知道长恭总被欺负都是我出手帮他揍回去的。”   说到这儿又想起一事,段懿叹道:“长恭智慧天纵,于兵法谋略上一点便透,可唯独在感情上却偏执到近乎傻瓜,他自幼得斛律老将军传习兵法武艺,武功远在几个皇子之上,但每次被欺负时,他就是不出手,都只有挨打的份儿。你别看他现在长得天怒人怨的,幼时若不是我在背后偷偷帮衬着他,说不定他早就被打成歪瓜裂枣了。”   玩笑味十足,是段懿一贯的语言特色,可宋熹微能听出他话里的担忧与同情,连同她自己,也对高长恭充满了同情。   对感情偏执到近乎傻瓜。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可正是这样的人却选择放了她,他曾经有多深的纠结?他心里曾有多深的痛?   一个念头霎时又劈中了宋熹微的脑门。突然间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已经不怪他了,她也相信了他的感情。   段懿见她心伤不语,不待她继续问便道:“到底我与你算是朋友,对这龙阳之好又没什么歧视之意,如今既知你对长恭的心意,我还是要支持你的,姓郑的女子伤长恭太深,这辈子跟他是不可能了,你若有心,我便帮你一把。”   “怎么帮?”宋熹微突然镇定下来,左右自己的这点心思是骗不过段懿了,但好在他尚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此似乎也不错。   段懿笑着敲了下她的头回答:“吾自有妙计啊。”   他的模样大约是很贱的,宋熹微撇了撇嘴。   就他还敢比诸葛亮,果然是没皮没脸头一号人物。   宋熹微沉默了良久,突然觑着他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么?”他不会不靠谱吧。   段懿一愣,脸色有些复杂,但没持续多久他忽然拍着胸脯站起来,得意洋洋地比划道:“自然没有,吾乃邺城第一风流人物啊,倾慕我的小姑排一排能绕着邺城一圈,但吾玉树临风赛潘安,哪儿能瞧得上那些庸脂俗粉。”   倒是说得一套一套的,不知为何突然又垮下脸来,“唉,倒是长恭这厮,不动情倒好,一动情,偏爱上这么个顶顶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听说长得还不咋地……想我家兰陵郡王美名传于天下,那倾慕者比我还多啊,你说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这回轮到宋熹微一愣,她痴痴地低下头,呢喃道:“是啊,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末了,自己又加了句:“我……也想不开了。”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宋熹微沉默半晌,扭头却见段懿正盯着自己一脸深思,她从未见过段懿这般正经的模样,一时奇怪便问:“怎么了?”   段懿干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呵呵……呵呵,没什么。”   宋熹微站起身来,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你可知,长恭这次病发是为的什么?”   听她三句不离长恭,段懿心道她到底是对长恭有心的,断袖便断袖吧,沉默了一番答道:“听陈伯说是伤了心了,估计是被那姓郑的女子伤的吧,至于她都做了什么,这我倒是不知……不过最可恶的一点是,她好像给长恭灌了很多酒。”   “呀,”宋熹微有些吃惊,眉间若蹙,“他不能喝酒么?”   “唔,”段懿点了点头,又道,“倒不是不能喝,只是太医有交代,他体质特殊,不宜饮太多酒,三杯两盏倒可,饮多了便会伤身。以往有庆功宴什么的,他都是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不知去哪静一静,而至于王公大臣的接待么,他多半是称病不去的。”   宋熹微已是张大了嘴。那时候他答应喝酒,原来是拿自己的身体在下赌注,而她竟然欺骗了他伤害了他!   她活了两辈子,头一遭觉得自己竟然不像个人。   “咦?”段懿看她怔愣不语,清澈的眼睛眨也不眨,他不禁奇怪,伸手向着她的眼睛招了招,“你怎么啦?”   宋熹微扭过头去,看着跳跃的光芒明灿的烛火,心中茫茫,无声悲戚。   ? ☆、第三十一章 ?  “喂喂,脚闭那么紧做什么?”   段懿手里拿着木棍,一下毫不留情地敲在了宋熹微的胳膊上,疼得她“嘶”地一声叫出来。   然而段懿却并不留情面,只是不耐地说道:“教了这么久了还不会,你真是最笨的弟子了。”   “谁是你弟子?”宋熹微手里拿着弓,费劲地拉着,她的力气虽然比之一般女子较大,但拿着男人的弓还是有些吃力,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学了,可是没想到这个段懿还是处处挑错,还动不动就拿着棍子折磨她,这叫她心里十分不好受。   段懿呵呵笑道:“唉,真是可惜,我大齐箭术最好的那个将军好像被你气走了。”   宋熹微冷哼一声,一箭射出,中了靶但未中靶心,她并不气馁,淡淡道:“气走斛律将军你也有份,就不要过分谦虚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都知道,斛律光的离开,与他们无关。   此时校场中其他士兵都在于景行的指导下训练刀法,他们两人孤零零地在箭术场练箭,段懿总觉得自己教一个毫没有天赋的人习箭是大材小用,是以出言总是有些不平。   但无法,宋熹微箭术太差,段懿教学是尉相愿的意思。不过尉相愿是高长恭的嫡系下属,保不准这是他的吩咐,目的就是让段懿在营中只担虚职并不真刀实枪地干。   正郁闷着,忽听得一清脆悦耳如鸣泉溅玉的声音:“偷懒是要挨罚的。”   段懿与宋熹微均是大惊,扭头,却见斑斓的阳辉下一袭玄袍的男子徐徐走来,似踩着满地碎金,而他毫无瑕疵的俊脸正沐浴在淡淡的春光之中,真有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美丽清雅。   段懿最先叫出声来:“长恭?”   高长恭微微一笑,越过段懿,手却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我给你找的差事可还好,满意否?”   说罢,他扬起眼睑,清澈深远的眸光落到了对面的宋熹微的身上。眼睛里也是笑意浅淡,仿佛真是开心的。   宋熹微了然一笑,放下了手里的长弓。   段懿哭丧着脸道:“果然是你的主意,我就说尉相愿平日里最是稳重老实,哪里敢跟我叫板?”   “唔……”高长恭认同地点点头,凤眸里的笑意却久而不散,“的确如此,不过看来,你好像不喜欢教习这份差啊。”   段懿猛地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不喜欢的!”   高长恭退后两步,好整以暇地观摩着他脸上的表情,忽而两手一抱,笑里颇有种促狭的味道。   宋熹微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他,一时不由得看得痴了,原来他也会这么舒心地笑,会这样与人打趣。   到底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呢?   只听高长恭为难的说道:“唔……这样啊,我方才收到太师的信鸽,他说这……”话至一半他突然缄口,仿佛在等人询问。   段懿一听“太师”二字,登时暗叫不妙,急道:“说什么?”   “唉,”高长恭佯作叹息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啊,若你在营中不肯听我的话的话,那么他在太师府里便竖两个……听说是两个大秋千架,要将你绑在上面,再命人摇个两天两夜啊,啧啧……”   他又是叹息又是好笑,边说边摇头,略皱的眉头仿佛还带着丝同情怜悯之味。   这是宋熹微从来不曾料到的,他竟然会有如此生动的表情。   就在段懿“啊”地一声哭叫里,高长恭突然恢复认真,真正地越过了段懿,走到了宋熹微跟前。   他身量高大,宋熹微只能仰起脸来才能与他对视,她看出他凤眸里的认真,有些惶惑,却听他问道:“这几日往我这处送来的药汤,是你让军医安排的?”   “啊?”宋熹微对着他完美的俊脸还有些痴愣,此际终于回神道,“恩,是的。”   高长恭见她垂着脑袋,不由一笑,“你怕我?”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失落,宋熹微突然心尖一颤,随后她扬起头来,摇摇头道:“不怕,我为何要怕?”   高长恭微笑不言。   段懿忽然回过神来,走过来冲着高长恭作揖道:“兄弟,好兄弟,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成吗?”   这般认怂的模样,那还是刚才那个严厉的教习?宋熹微有些好笑,面上嫣然。   高长恭笑着扶起他,忽然留意到地上的雕弓,声音一凝:“箭习得如何了?”   宋熹微带要回答,却被段懿抢了先,他还哭丧着脸一副怨天尤人的模样,指着宋熹微道:“唉长恭,不是我技术不好,也不是我教的方法有问题,实在是……你给的这个……太笨了,我真没办法了,你能换个人么?”   真是,不带这么人身攻击的啊。要是搁在现代,宋熹微定然拍案而起,誓要将这小子乱棍大打一通才好。   然而此刻么,她涨红了脸,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样么,”高长恭低喃了声,随即扬起脸一笑粲然,“我教你可好?”   那两人听闻这话均是傻了眼。   好一会儿,宋熹微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仍有些结巴:“郡王你是说……你……你你……要亲自教我?”   高长恭淡淡一笑,道:“然,你没有听错,怎么,嫌弃本王?”   那“本王”二字又轻又飘,丝毫没有压人的意思,听着似只是打趣,然而他又道:“本王的箭术师承齐国第一神箭手落雕都督斛律明月,应该够得上格做你的师傅吧?”   自然够得上格的,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她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恩恩,长恭自然行的。”   什么,敢鄙视他段懿?段懿气哄哄的,但被高长恭的箭术比下去了,他实在是……唉,反驳不了啊。   只是高长恭却轻笑着反问道:“你唤我什么?”   他的凤眸还静静凝视着她,一动不动,那里面似有波光摇曳,还映着她现在这张男子的脸,分不清是实景抑或虚影。他的眉睫纤细浓密,淡淡的夕晖透下来,整个如打开了的撒着金粉的折扇,开阖间吐露着星点的微光。   宋熹微怔怔的,忽然手往下一指,指着了地上安静躺着的那一物事,“我说的是它。”   长恭,长弓。   轻轻垂眸,地上的的弓正安静地躺着,弓身修长,倒配得“长弓”二字,而他丝毫不觉得尴尬或是惊讶,仿佛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般,他轻声笑了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   段懿哭丧着脸道:“长恭你今日专程来打击我的么?”   “这个从何说起?”他扬了扬眉一脸惊讶,转眼又似自言自语,“有这么明显么?”   此刻离他最近的宋熹微竟然移不开目光,那个人生得真好看,一颦一笑间风姿卓然,神形俱仙。   段懿还没回嘴,宋熹微有些怔然地问道:“怎么不戴面具了?”恍然回神又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僭越,低低地垂了头。   头顶传来轻飘飘的一声叹息,“不以真面目示人,那算是一种逃避吧,我已经不愿再逃了。”   十丈红尘纷乱繁华,真要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话题陡然变得沉重,段懿上来走到两人之间,一手一个勾住了他们的脖子,嘻嘻笑道,“今日开心,我请你们吃饭。”   不明白吃着军粮的人怎么还好意思说“请”,原本因为高长恭而觉得心疼的宋熹微不由翻了翻白眼,随他拉着去了。   高长恭却神色不变,仍是一脸从容淡然,被段懿拉着走了。   到了段懿和宋熹微两人的营帐,段懿命人摆了几个菜,青菜萝卜,清汤寡水,凑合着倒是能吃,每日吃的都是这些。   围着低矮的案几坐下,高长恭环视四周,突然出声问道:“你们两人住在这里么?”   “恩。”宋熹微低着头应了声。   他突然不再问话了。   段懿捅开沉默的情境,往两人的碗里都夹了点菜,“快吃快吃,难得一聚。”   高长恭却笑道:“我先前都不太忙,若是想,你随时可与我一聚的。”   “你不忙我忙啊!”段懿一脸怨念,“真是的,长恭你这朋友忒不仗义!”   受了伙伴批评,高长恭也不恼,反而见他连拨几口吃得正香,不由笑言:“你不是无酒不欢么,怎的不喝酒了?”   段懿一翻白眼,“我是无酒不欢,可你不是不能喝酒么?”   宋熹微凝视着高长恭,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疼却被他迅速地捕捉到了,他侧着俊脸,看似漫不经心,可心底却已掀起了巨潮。   “郡王,你要仔细身体啊。”   这时段懿知道她这是要表关心了,他自顾自地吃着菜不说话。   高长恭却轻声道:“不必拘礼,既是朋友了,无旁人时唤我长恭便可。”   原是对她方才指“弓”为“恭”的事情还有些计较,宋熹微低低一笑,点头应了,“是。”   高长恭忽然笑了,起身出了帐,他二人不明其意,不一会儿却见高长恭拿了几坛好酒过来。   他施施然地,步调轻缓,玄袍迤逦,笑颜粲然,可手上拿着的东西,对他而言无异于毒药。   段懿忽然站起,“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不能喝酒?”   高长恭却微笑着坐回了原位,将酒坛摆在了案上,“你们喝便好,无酒不欢的段懿可不要为了我憋屈了自己。”   说罢,在段懿稍微缓和的目光中他拔开了酒坛的封口。   一时清冽的酒香四溢,满营飘香,缭绕不散。   宋熹微突放豪言:“好,世上能得这两位知己,我宋陵不算枉了!”   她正要去拿酒坛,却被段懿的手按下,他嬉笑道:“宋小兄弟,你别急啊,这酒见者有份,你可不能吃独食!否则,咱们便算不得知己了,顶多是两个酒肉朋友。”   顿时无语,宋熹微默默地收了手。   高长恭却凝视着宋熹微,试探地问道:“你叫宋陵?”   有什么不对吗?宋熹微怔愣地点头。   他却笑了,“无事,你们喝吧。”   此刻举杯,三人相尽欢。   牧野的星光绚烂了精致的夜,苍穹邈远浩瀚,银河幽邃皎白,离离的春草投下浅淡的疏影,四下氤氲起芬芳的水雾。身后连片的白色营帐层层叠叠,此起彼伏,微风徐来,一片花枝伤弄影,千古流芳是娉婷。   草地的坡面上,高长恭和宋熹微席地而坐。   不是有意抛下段懿,那小子,此刻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高长恭虽未喝酒,意识清醒,却长长地一声叹息,春天的夜里仍有些凉意,他的叹息就这么化风而去。   “郡王还在想着那位心上人么,她狠心无情,又何必惦念?”   宋熹微见他吃饭时郁郁寡欢的模样,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这么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但到底还是小心翼翼的。   高长恭有些疑惑,随后又垂着头自失地一笑,“虽是认识不久,可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真的猜中了他的心思么,宋熹微有些不可置信,他还在惦记自己,她曾伤他伤得那么重,可是他心里却还在想她。   他还爱她?不……不可能吧,宋熹微咽咽口水道:“长恭,你不是应该恨郑璃么?可到如今,你竟还不能舍么?”   高长恭仰着脸凝视渺远星河,声音轻至飘忽,“如能轻易舍去,我何至于到了如今这地步,以前我不明白自己在执着什么,现今全然清楚了,我在企求一份不属于我但失之我命的爱。”   他忽然侧过身子看着她笑言:“至于你说的恨,我想,我没资格恨,也没理由恨,她心里有人了,我只是强取豪夺才能换得与她一夕相对,本来就心存内疚,她如今走了,我倒心安了些,只希望她一切都好。”笑里含苦,若非有心人不能品得。   可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样似海的深情,在这污浊的迷乱的尘世间真的存在吗?   银河璀璨,一如他眸中沉如水、深似海的星光,却又如此真切,如此,不容置疑。   这一刻,宋熹微终于放任自己的心沉沦了。   高长恭扭过头不再看她,似乎在逃避着些什么,他有些怅然地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有些熟悉。”   宋熹微一怔,愣愣地回道:“长恭,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嘴角微挑,薄唇沾染了星河的淡色,映得泛着银光。   “可我知道,你不是她,所以也不会把你当成她,只是……惭愧得很,有些不由自主地会这么想。”   明知他口中说的人是谁,宋熹微还是艰涩地开口:“你将我当成谁了?”   高长恭失魂地低头,“郑璃。”   她的胸口仿佛被人一个重击,脸上刹那间尽失颜色。   可他低着头没有瞧见,只是一声长叹,似在安慰她,又似在安慰自己,“放心吧,你是宋陵,在我眼底,你只是宋陵。”   不是谁的替代品。   在这么一瞬间,宋熹微突然有一种想要将脸上面具揭下来的冲动,心魂尽失间她差点就这么做了。可她到底是理智的,她不想用整个后半生来为今日所做的决定后悔。所以,她忍住了。   长恭,长恭……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可我要怎么回应你你的深爱,怎么表达我的喜欢,怎么才能让你不再伤心?   内心如汩汩的岩浆翻腾不息,可吐出来的字眼却如此淡漠,“长恭,你忘了她吧。”? ☆、第三十二章 ?  他轻垂着头,如鸦的长发安静地泻下来覆住了他大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凤眸隐去,她无法看见他眸中的错愕与随之而来的复杂的心绪,只听他说,“如能轻易忘记,世间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更何况,我根本不愿忘记。”   能忘掉的,只是记忆,忘不掉的,方是刻骨铭心。   宋熹微突然不再劝了,希望他忘记,是不希望他痛苦,而在她的潜意识里,其实是不愿意他忘记的,虽然无法享受到两情相悦的美满,可是至少知道他在牵挂着她,也会让她觉得幸福。   夜风阵阵,满含凉意,吹得她酒又醒了几分,突觉得灵台清明,澄净如水。   “长恭,你为何答应亲自教我习箭?”   他却莞尔回头,薄唇轻启:“你那么聪明竟然猜不到么?”   我拿你当朋友了啊,那是他的话外之音。宋熹微觉得心中泛起了丝丝甜意,原来他是这样平易近人的人啊。她轻笑道:“我只是觉得郡王此举有些大材小用了呵呵。”   高长恭却勾唇不语。   宋熹微忽又想起一事来,“对了长恭,这些日子你的伤好些了么?”   再明显不过的关心之语,他忽然笑了,捂着胸口答道:“已经无大碍了,相信过不了几日便可以行军。听闻前线战事有些棘手,想来太师也都等急了吧,连发几道密信催我前去,再不动身他老人家要生气了。”   宋熹微霍然一惊道:“可是,你的伤虽好了,病却未好,难道段太师他不知道么,怎么能如此催逼于你?”   高长恭沉吟了下,方郑重地抬眼与她对视,声音平静:“你能否,隐瞒我的病情?”   “为什么?”宋熹微冲口而出,但说出之后又明白过来,他是不想让下属担忧,更不想因为主帅之病而动摇军心,在这个军中,他便是军神啊,她一阵心疼,却只能回道,“好吧,长恭,我可以不将你的病情说出去,但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他轻点了头,黑曜石般的瞳孔深邃不见底,“谢谢。”   从没有一个人,在仅仅和他相处了几天后便能成为他的朋友,还对他如此关心,这个人还真是特别,此时,他这般想。   春风骀荡,绿草扬波,连绵几里。远处的青山朦胧隐约,水迹澹澹连天成片。   墨蓝色的穹宇上孤光清冷,而他悄然起身,玄色的广袖长袍被风撩起,翻飞如同蝶翼。此时天、地、人相互映衬,铸成广袤孤寂瑰冷清然之景,带着亘古的沧桑和恒久的寂寞。宋熹微一时,看得呆怔。   那个恍若天地间唯一主角的男子轻笑回头,“我为你舞剑吧?”   她尚未回神便听见这么一句,惊吓了一番,转念又疑惑问道:“可是哪有剑?”   高长恭笑得低回婉转有如琴音,月光下,他徐徐抽出了自己闪着银光的腰间玉带。   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条玉带,闪着银光而已无甚稀奇,与他玄色的袍服甚至是有些不搭的,可直到他将那玉带完全抽出,她才终于清楚地看见,那分明是把银光闪闪的软剑!把剑用作腰带果然新奇,这样就算兵器被打飞,那么在别人心里松懈之时也能突出奇招而致命。   宋熹微不由暗赞了声。   而他仿佛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浅笑道:“此剑,我只为你拔出过。”   她一愣神,而他突然银剑一划,一道冷光拂过眼睛,她再也移不开眼了。   霎那间,似角徵声起,兰棹影动,万物为之折服,天地间仿佛便只剩下一个翩然如惊鸿掠影的孤绝身影。   他的剑在最深处的夜色里飞舞,青草暗香,绿意汹涌而来。   此刻,她真的担心那剑舞飘然的男子要乘风而去。时间就在此刻凝滞,星空渺远不可及,情意轻易流淌过眼底,漫过嘴唇,那些腾挪跌宕的起伏,那些已过的充满的伤害的曾经,都慢慢碾过她的心田,氤氲,升腾,而她,盈盈地醉着。   真愿此刻不问尘世,与你携手纵歌,歌尽素色年华里的过往,歌尽桃花宝扇底的香风。   长恭……   我越过时光隧道,穿过流年千载,原来是为与你相逢。只可惜你执念太深,而我,顾忌太多……   他的剑终于缓和了下来,转身间,她瞧见他脸上甘醇的笑容,一如玉之晶莹、温润,风里翻卷的衣袂轻盈、灵动,在倾斜的三五月色之下,似浓得化不开的墨渍。他的眉眼清隽秀绝,凤眸轻挑,似彷徨又似欣悦,亦散发着馥郁的墨香。   软剑翻折,几经旋转终于回归无声。   宋熹微默默地看着他,他的眼神里,似有些难舍难离的心绪,她心头滞涩,喑哑着声音道:“长恭……”   他默默地将软剑绑回腰间,倏忽不察,她却投进了他的怀中,他一愣神,竟来不及推开,“你怎么了?”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道:“你一定要没事,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就算有一日我……没有医士在你身边,你也要着紧你自己的身子,不要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扛住,有人会心疼的。”   高长恭轻声叹息,修长有力的手抚上了她单薄的背,“你会心疼么?”   “会的。”她在他怀里点头,闷闷地应了声,“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无论如何也不要伤害到自己,哪怕是为了郑璃。”   高长恭轻轻勾唇,莞尔道:“你这么抱着我,会让我误会的。”   宋熹微脊背一僵,而揽着她的人也突然跟着她不动了,她本想推开他,然而臊得脸色通红更不想叫他瞧见,嘟嘟囔囔地说道:“误会便误会吧,反正我也没拿你当朋友。”   她自以为声音极轻,却不料还是被他听了去,那人手臂僵住,好半晌才开口,声音又是极涩:“我不算你朋友么?”   宋熹微惊奇他的耳力,转瞬被他话中的苦涩搅得心中憋闷,她终是不忍,叹道:“你搂着的这个人,是个断袖啊。”装模作样的,说得有些古怪,而语气里还颇有些无奈的意味。   高长恭凝住的唇角终于又绽开来,他轻笑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宋熹微恍然明白过来,他似乎是以为她在与他说笑玩闹。   可是他不是大齐的郡王么?他竟然与自己开这种玩笑?宋熹微怎么想也想不通,恼火地推开他跑走了。   他的声音里却似含着戏谑:“明日辰时在练箭场等我!”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仿佛有回音阵阵在宋熹微的心头缭绕不散,她渐渐觉得心如擂鼓,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一,二,三,四!”   于景行练兵的时候惯用的是这种调子,高亢却无起伏。   听着这一声声雄浑的男子浊音,宋熹微掏了掏耳朵,没奈何地拉着手里的弓。昨日高长恭要她在这个时辰等他的,现在人还没来。   拼尽力气才拉得开圆满,宋熹微已经没力气再支撑了,总是这样,没来及瞄准便没力气了,这会儿正要松手,身后一个宽厚的胸膛靠了过来,然后两只玉色的手便搭住了她的手,只是稍微用了点力,弓又张开了。   宋熹微先是一惊,然后又有些羞涩,一抹可疑的红漫上脖颈,不好意思地说道:“郡王,你教我射箭也不必这样吧。”   身后的男子似轻轻一笑,“此地并无旁人,你不必跟我客气,唤我‘长恭’便好。”   宋熹微微微侧过头来,却见他脸上的笑如清风朗月,分明是男子而那黛眉却细如柳叶,堪比女子的婉柔。   那人却似笑得更深了,话里藏着戏谑,“你似乎,总是喜欢看着我发呆。”   宋熹微一听登时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连忙转过头来目光对准了靶子。   高长恭在她身后拉圆了弓,轻声道:“你的姿势不错,想来段懿都教给你了,只是气力不济,所以才屡发不中,我先让你射一箭,让你看一看如何找到准头。”   他说着手臂使力牵引着她轻轻移了一点,宋熹微本意凝神,奈何身后站着是个绝色美男,他的呼吸还似有意无意地打在她的脖颈上,热热的,痒痒的,登时雪白的脖颈上又盛开了一朵绯色牡丹。   他似未觉,指尖一放,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宋熹微惊叹着,他却收回了手,立在她身后,淡淡道:“看准了么?”   “恩。”宋熹微方才走了下神,但并不妨碍她学习瞄准目标。   高长恭咳了下,又低声道:“你身量娇小,实不适宜用这么重的弓,下次我命人拿张女子用的弓来。”   听闻这话,宋熹微惊道:“长恭你这……”又觉得自己表现太过,收了不安的心神,生怕他瞧出什么来了,她沉默了会儿,又道:“这不合适吧,我虽是个断袖,但也是正常的男子,这女子用的弓,恐怕……”   高长恭扬眉道:“没什么恐怕,如今这世道处处是危险,我虽不会让你亲上战场,但也难免会有些意外发生,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当性命受到威胁时,这些不必要的自尊还是放下些好。”   宋熹微有些慌乱,她推开眼前的男子,只见他的凤眸间一片迷蒙。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好好保重,段懿虽然武艺不错,但性子不定,恐会害你,你多少要小心些,一定要等我回来。”   宋熹微本来便已惊得说不出话,又听他说了这么一番,登时又难舍与担忧起来,她蹙了眉尖,“你要走了?”   “恩。”他点了点头,伸手将她挂在腮上的秀发别到耳后,“后日便走。”   怪不得他要亲自叫她箭术,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可是宋熹微连一句怨恼的话都说不出来,千言万语意不尽,她只拉着他的衣袖,“我跟你说的你要记住,一定要平安啊。”   高长恭垂眸看了眼被扯住的玄色广袖,低低一笑,万种风情交织,语气魅惑:“真的这么舍不得我么?”   若在以前,或在平时,她一定不假思索地反驳“才不会”,若在现代,她一定会回答“鬼才会舍不得你”,可在这一刻,她竟然说不出那些佯作生气的欺骗之语来,心中柔肠百转,只能点头。“你这次,不带上我和段懿吗?”   高长恭的薄唇抿成一线,“这件事有些麻烦,你和段懿到底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还是不用去了,我只选了五百骑,剩下的新兵还是再继续练练吧。”   看着他眼睛里的认真,看着他凤眸里流转的眼波,心绪荡漾的宋熹微忍不住问道:“长恭,你伤还没好,怎么能去前线?”   高长恭淡然笑道:“谁说,我是去打仗的?”   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他却似乎并不打算再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再练一会儿吧。”   默默然地练了一上午,未时宋熹微去了军医的军帐。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拿着手里的党参,一脸无奈地叹道:“唉,郡王这病本来就难治,现在又要到处征战,恐怕又要耽搁了。”   宋熹微也很是担忧这一点,但如今国难当头啊,以他的性子,便是拼死也要为国效力的,根本阻止不了。“前几日我命人给郡王送的桂圆莲子药汤,郡王有喝么?”   老军医正要说此事,听她提起便匆匆回道:“唉没有没有,郡王平日里最不爱喝的就是药汤,我们一群人开了不知道多少方子了,他就是不喝。只是昨日回来后,才突然要我们给他熬了一碗,就是你给的那个方子。”   昨日才开始喝?宋熹微紧蹙眉头,忽然夺下老军医手心里的党参,将它拿起来,“老先生,不如我再写几个方子,你们想想办法,让郡王每日都能喝到药汤。”他那身子不养不行,何况还要打仗。   老军医摇头叹息,“不成不成,郡王这次就带了五百骑兵,我们不能跟去啊。”   长恭这厮!他就是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总是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宋熹微有些恼了,将手里的党参一扔,不悦道:“算了算了,我找尉相愿去把方子给他。”   说罢,她起身欲走,老军医却在身后叫住她:“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方子?”   这话摆明了是不完全相信她,宋熹微也不恼,军医自然是要谨慎些,她也想再求证一下,遂答道:“我要用党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当归、川芎、白芍、肉桂、五味子等药材。”   老军医思忖片刻,点点头,“倒是没错。”   已经求证了便再不理他,宋熹微急匆匆地出去找尉相愿了。   第三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五百骑兵妆容整肃,一律玄衣黑甲,湛湛长天下,旌旗半卷,号角连片。   最前面的一匹流鬃马上,周身银铠的高长恭正在目视着他的五百骑兵进行最后的检阅。   而此刻,站在军中的宋熹微和段懿正紧张地看着他。   段懿很矛盾,既想去前线参加战事,又害怕遇上自己的老爹,所以现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宋熹微却一直在担心他的身体,也不知道尉相愿能不能完成她交代的事情。   高长恭的目光突然偏向了宋熹微,然而站得太远看不清神情,她只能定定地回望,直到看见他缓缓地为自己戴上了鬼面具。登时煞气吐露,寒光逼人,此刻的他再不是什么玉面檀郎,而是威风凛然剑指一国的绝世战神。   “出发!”   那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分明清越的音色被掩盖得无一丝痕迹,却仍能够直抵人心。   然后,他马头一转,浩浩荡荡的五百骑便随着他陆续出了营门。   他的白色战甲如此耀眼,日光里晃动着彩色的碎片,飞扬的战袍如流风之回雪。   长恭,你定要平安归来。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但是,隔日宋熹微就知道了:高长恭不是去打仗,他是去突厥替长广王高湛求娶媳妇儿的!   这人!她咬咬牙,暗恨起来。? ☆、第三十三章 ?  飞沙起,胡天漠漠昏黑,五百人迎亲队马蹄声切切,玄衣漫卷,割裂了寒凉的塞外月光。   高长恭只以为自己奉高演之命前往突厥为长广王求娶突厥公主这事已经够荒唐了,然而驻扎时自营中揪出宋熹微时,他还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双凤眸一挑,宋熹微便知道自己是惹了祸叫他生气了,吐了吐舌头,“长恭莫小气,我可是听说,那位突厥公主是位大美人儿呢,这等机会,可不能平白叫你得了去。”   那双墨黝的凤眸瞧不出喜怒,他勾了勾唇道:“是么,可你不是说你是个断袖么?断到还曾抱过本王?”   说到“抱过本王”四字,于景行等好事者都停止了烤炙,在明暖的火光边遥遥望来,那数十双眼睛都闪着暧昧不明的光。   宋熹微一咬牙,玉手覆住了他的如三月春桃的薄唇,“不许乱说!”   他微漾起斑驳的笑意,清浅地瞟了她一眼,随即拧过头去,一丝黯然销魂如逝。   宋熹微知道,他还在眷恋着过去,眷恋着那个曾经伤过他的自己,可是,她真的自私又胆小,不敢轻易触碰命里不可触碰的雷区,害怕粉身碎骨、不得善终。她沉吟着咬唇,终是忍不住说了声:“郡王,你是人中龙凤,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实在不该为了一个没心没肺……”顿了顿,觉得这般说自己其实不大妥当,换了说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郡王这般龙章凤姿的人物,何患无妻?”   “我伤我的情罢了。”他淡淡一声,宋熹微没听懂,高长恭瞥了她一眼,眉目间蘸着近若桃花的妖色与雾雨缠绵的朦胧,“我没想过要娶别的女子为妻,所以,你不必拿这些话来安慰我。”   他起身拂袖,掠过席地而坐的宋熹微,径自往帐篷边去了。   黯然的垂了眸,隐约听得于景行的窃笑,“我赌十两,这两人有猫腻!”   尉相愿沉吟片刻,也道:“长恭刚走出旧伤,转眼便摊上了断袖,真是……”后面的宋熹微却没听到,大约便是“命苦”二字,她暗恨地给那群人一记凌厉的眼刀,直到他们讪讪闭嘴。   没过几日,高长恭领着队到了突厥大营。   突厥王阿史那燕都疏阔不羁,备好了奶酒,便将这百人迎亲队好生安置了一番。   宋熹微正纳闷着为何突然不打仗改要和亲了?虽说有蠕蠕公主之例在前,但此番止戈为善却着实是令人费解。而且阿史那燕都的态度也十分客气和顺,丝毫不像是要为难他们的模样。   私下里问过高长恭,他却摇了摇头,只是说道:“这个突厥王看似豪旷粗略,其实却是个心细的人物,他早已看破周、齐两国的和睦并不久长,因而现在是要拉一个打一个。”   她似懂非懂。然而当看见宇文邕及其率领而来的迎亲队伍,她突然一下子都明白了。   但是突厥王阿史那燕都,用了更隆重的礼节来接待了周主宇文邕,虽然宇文邕名声更厚,但其心疏近,亦可见一斑。   宇文邕与高长恭二人素来不睦,这厢竞争起来,倒让一众突厥人看得乐不可支。   阿史那燕都在王帐里设宴款待两国求亲使者,令仆从奉上了突厥最新鲜醇美的烈酒,最可口的炙肉。   推杯换盏间,突厥王哈哈一笑,突然道:“喝了这许久,却没见过小女吧?”   宋熹微和于景行恭谨地立在高长恭身后,见他神色恹恹,抿了几口奶酒便不再有其他动作,宋熹微轻咳了一声,他一恍然,凤眸里盈盈光转,却是勾起了唇瓣。   阿史那燕都与高长恭素来是战场相见,而且这位身负美名的大气郡王从来都是戴着鬼面具不肯以真面容现世的,现在,他却在这银质面具下看到了两瓣薄如蝉翼又嫣如花苞的唇,微漾起惊心动魄的美。他心下一惊:幸亏这人未摘下面具,否则扶笛必然钟情了他去。   宇文邕的目光没在宋熹微脸上流连,这倒是对的,因为她也戴了面具面目全非。宋熹微偶然地一望,却见少年天子捧着玄尊一笑,道:“突厥可汗,既然如此说,那便请公主出来吧。”   阿史那燕都也还了一杯酒,大笑道:“当然。”说罢,他偏过头去对身后唤道:“去叫公主出来!”   众人都停了饮酒欢飨,不一会儿,只听见银铃儿颤动相击,一嫩黄色对襟短襦的少女几步跃了进来,她脚步轻盈,笑语盈盈,眉眼淡含春色,宛如茫茫大漠里一朵娇艳热烈的梅。   只是,当这个少女出现时,所有人都直了眼睛。   宇文邕手底的玄尊“啪——”地一声落到了桌上,他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竟是作声不得。   高长恭的眸底也是一片暗涌的泛滥,他蹙了眉,有些困惑。   而在这所有人之中,最惊异最不敢相信的却是宋熹微。   这像什么?这像你在没有任何平面镜的情况下却照了镜子!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形容音貌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少女,竟是一口气噎在了喉头,声都发不出来。   少女吟吟浅笑,她几步跃到阿史那燕都身侧,开怀地往可汗怀里一倚,再自然不过地眸光一扫,笑道:“诸位远道而来,请恕小女子现在才现身迎候,招待不周之处,请各位容谅。”   她不是阿璃。一瞬之间,宇文邕和高长恭心底里掠过的是这样的念头。   中间危坐的阿史那燕都突然亲切地将爱女往怀中一搂,他黝黑粗犷的脸上露出一抹傲视群雄的笑来,“我这个女儿,可是个掌上明珠,你们若要娶她,可得拿出诚意来。”   位于右座的宇文邕垂了眸子,他暗暗想到:突厥公主与阿璃生得一般无二,这其中,必是有什么斩不断的深切的关联,左右不过是迎回一个女子罢了,我今日得了这位公主以稳定时局,来日再将阿璃找回来,得此双姝,亦是一桩美谈。   思及此,他轻轻拂袖,浅笑道:“可汗说的是,公主生得花容月貌,朕心中十分仰慕,必然要拿些本事出来叫公主瞧瞧。”   而另一边,高长恭的身后,宋熹微已经暗暗咬紧了牙。她不信宇文邕不知道那个女人不是她,可是纵便是知道,他依旧是如此选择了。   她不是不难过的,虽然早就知道他心中,帝业永远比自己重要,少年便是曾携手纵歌,终究只余了一段伤情的无法回首的过往。   她低下螓首,却见身前的高长恭握着手里的玄尊,一言不发,甚至的,他都不曾看过那突厥公主一眼。   那个女子的五官与宋熹微并无二致,然而浓妆艳抹,却是更多了几分撩人的隐隐媚色。高长恭对着如此绝色,却能够无动于衷。她心尖微暖,旋即扯出一个温婉的笑来。   而宇文邕这么一表态,突厥王便更乐了,他一挥手,然后对着怀里的爱女问道:“扶笛你想看什么?”   阿史那扶笛闻言,樱唇微勾,她自阿史那燕都的怀中徐徐起身,头上的玳瑁珠光莹然,她稳步走下来,对着宇文邕道:“扶笛不才,对中原的音律一道十分感兴趣,不知皇上可有雅兴为扶笛抚上一曲?”   “这有何难?”宇文邕昭朗一笑,朝身后使臣唤道,“拿朕的瑶琴来!”   七弦琴被奉上,他含笑凝睇,望着阿史那扶笛,一派深情缱绻的模样,旋即,他十指一划,清泠又古拙的琴音漫散开来,抑扬顿挫,起起伏伏,一勾一挑井然有秩,更隐着一道强势的霸者王风。   阿史那扶笛绽着笑靥一派如痴如醉的模样,另一侧的高长恭,却凝眸不语,他垂着头,银质面具底下晦暗莫名,全然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绪。   可是宋熹微却晓得,他这是在心痛,纵然那个女子不是郑璃,可是她却与郑璃生着一张脸,这个女子如今对着宇文邕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心痛了。   宋熹微无奈地复又咳了一声,她掩着唇低声道:“长恭当心,莫被乱了心神。”   她这一句宛如千钧之锤,高长恭心神一凛。他是怎么了?那女子分明不是郑璃,纵便是,他和她已无关联,又在悲怀伤心作甚?他渐渐地抬了眸,终于收拾了自己心情,从容悠然了起来。   这般正襟危坐,他自带的三千风华便显露无遗了,墨发一散,他弯着唇角浅笑开来。堂上女子,除却背对着他的阿史那扶笛,刹那间都失了心魂。   阿史那扶笛眉尖微蹙,此时,宇文邕一曲止歇,堂上掌声如雷,阿史那燕都大笑道:“不愧是周国皇上,这琴声果然不凡。”   宇文邕微笑还礼,道了声“客气”,仆从过来将七弦琴挪了下去,阿史那扶笛笑道:“皇上琴技,扶笛领教了,不甚荣幸,得聆一曲天籁。”   接着,她又对兰陵王高长恭盈盈一福,浅笑轻颦,道:“不知道,兰陵王阁下会什么乐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移到了高长恭身上,他淡淡一笑,却是浑不在意的模样:“长恭的粗鄙之技,实在不好拿来与周主一较长短,如此,便只能作罢了。”? ☆、第三十四章 ?  他的凤眸微微荡漾着深不见底的星光,面上却温文笑着,甚至是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漠然。   熟知高长恭的人都知道,他只有疏远一个人时才会露出如此神情,阿史那扶笛自然不晓得,她骄傲张扬地笑开来,旋即胡袖一摆,竟是转眼便离开了去。   她清幽又冷淡的声音自身后飘了过来,“既然郡王不肯赏脸,那就不勉强了。”甚至是有些高傲的自负的,淡淡的不屑的,她的胡地裙裾如蝶翼扑闪而过,嫩光烁烁。   高长恭丝毫不恼,他对上对面宇文邕略带困惑的眼,却是举杯相敬,一杯水酒,隔得他清俊的眉眼恍惚如梦。   宇文邕嘴角下拉,却是沉了眼眸,不再言语了。   一场宴会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失了兴致,直至回到了帐中,宋熹微还愣愣不能解,“长恭,你竟然将机会就这般平白无故地让给宇文邕了?”   帐中只有她和高长恭两人,说话更是毫无禁忌。   高长恭负着双手,他脸上的银质面具早已被摘下,那清隽的俊脸映着摇晃明灭的烛火,男人相中竟有种媚色暗隐。   等不到回答的宋熹微决意再问一句,他却突然回答道:“我……有些舍不得。”   不明其意,宋熹微皱眉,“可是,她并不是郑璃。”   “我知。她不是阿璃,那张扬肆意的眉眼,放旷不羁的行止,没一处与阿璃相似的,她不是阿璃。”他这话里结着一缕惆怅,似有若无,“可是,她与阿璃生得那么像,我想着,她们应该是姐妹吧。既然如此,我怎么忍心叫她落到九叔那种人的手里?”   姐妹?宋熹微一愣。她看到阿史那扶笛的那一瞬间便傻在了当地,丝毫没有往这方面想,高长恭信口一提,她却想着:肯定。   这世界上要有两个五官贴合度如此之高的人,必然是因为他们DNA上的脱氧核糖核苷酸序列排列方式大致相同。千千万万种里撞上了一模一样的,除了一胎双生和克隆她已经想不出第三种情况了。   阿史那扶笛,就是她的姊妹!而那个突厥王阿史那燕都……郑璃的真是身份应该是突厥草原的公主!   她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惊了惊,再回过神之际,却见高长恭不知何时已经倾身探了下来,那双幽然凤眸紧紧锁着她,看的她双颊晕红,避无可避。   浑然不知所措的宋熹微正不知道该如何推拒他,这是帐外有人掀帘而入,正是端着一大叠烤肉的于景行,“唉长恭,这肉不错,你也来吃……”   眼前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自家郡王俯着身凝眸对着那个男人宋陵,还笑得有些……呃,春情荡漾?被卡住的最后一个字被吐出得分外艰难,“……吃。”   宋熹微脸更红了,她后仰着纤腰往后一退,随即高长恭重新站定,他有些不悦地蹙眉,盯着于景行道:“你最好有什么要紧的事。”   “额……”于景行咬了咬唇,他迅速地将烤肉放置案上,讪讪地摸着后脑勺道,“长恭,你的笛声世间无双,分明赢得过那个小皇帝的,你为何要放弃?”   高长恭一挑眉,却道:“我若用笛声打动了那个突厥公主,她万一看上我了怎么办?”   对唉,他是替高湛前来求娶的,又不是为的自己,他既不能让宇文邕得了突厥公主去,亦不能让公主对自己青眼有加,思来想去,这委实两难。   宋熹微沉吟良久,却是说道:“长恭,阿史那燕都之心,早已是路人皆知,他是想拉着周国来对付齐国,之所以接受齐国使臣,不过是为了全他女儿的一个面子罢了。”   于景行突然了悟过来,“对,你说的很有道理,阿史那燕都其心可诛,他这次若是要小皇帝得了便宜,长恭,我们最好一举端了他的老巢。”   说到“端了他的老巢”几个字,于景行的眼眸里都闪着愉悦兴奋的光,只是这光还没闪烁多久,高长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若选择了宇文邕,届时便是周国的国丈了,你这一搅和,周齐两国又要开战。”他顿了顿,在于景行的哑然中,他又接道,“何况,他可是阿璃的生身父亲,阿璃若是不答应,我还不想轻易动手。”   他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宋熹微鼻尖突兀地一酸。这个人的每一分计较都是为着她,而她却那样自私,仅只是因为自己怕死,便要不顾一切地推开他……   “长恭,”她突然出声,另两人都看向她来,宋熹微按捺中那一丝涌动的酸涩,她轻声道,“郑璃不会怪你。若你想动手,便动手吧,国事为大,那个女人不知好歹,万万不敢叫你为了她的私事而耽误家国大事。”   她说得那般淡然,那般坦然,清丽的盈盈眉眼里晃着迷离溟濛的烟波,浩淼中聚散沉浮,晦暗又明晰。可是这一丝坚定,让高长恭和于景行颇觉得奇怪。   为何她竟然那般笃定?   有什么在高长恭的心尖破开,贫瘠的荒原一抹翠色悄悄地钻出蛮漠,一点生机乍现。那是一场熟悉的悸动。   齐国使臣前来,是为了长广王高湛的婚事。众将士常年奔波在外,对齐国宗室的传说总是多多少少入了耳朵的。世人皆知,高湛文武全才,身上也是一身战绩,可是这一避入邺城,便如现在,开始昏天黑地地去寻欢作乐了起来。   更有传言:长广王高湛内心欢喜仰慕的,正是齐国倥偬呼啸、战功彪炳的战神兰陵王……   这个消息令人震惊,却是不胫而走,因着齐国之人个个对兰陵王高长恭崇敬有加,甚至是推崇备至,他们实在不希望他的身上粘上一丝一毫的污点,即使那仅只是高湛的一厢情愿而已,所以大家对这件事一直是讳莫如深,心照不宣了。   可是,高长恭此次替高湛求娶却是高湛自己去高演那儿求的。让自己心爱之人替自己找老婆,为啥?找虐?   众人大惑不解,自然只能当一幕戏看看了。   其实宋熹微晓得,高长恭对这件事也是极为避讳的。他们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可若没有那些药物的推动,根本成不了事。也就是说,那晚上高湛给高长恭下药,其实是准备自己……偏被她一个不速之客坏了好事,高湛想来是恨透了她。   她不敢变回郑璃,又多了一个借口。   且说那个被宋熹微暗封为“沙漠玫瑰”的阿史那扶笛,她因着宇文邕一曲之后对其大加青睐,此后更是每有宴会便会对他秋波暗度,魅惑恣肆的眼尾凌厉得如收不住的笔锋,生生划出一抹男儿英挺来。   这个女子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次又一次地施展着她的才华,她拉得开长弓,喝得了烈酒,十足十的女中豪杰。相比之下,宋熹微在长广王聚宴上喝的那几杯清酒委实不算什么。   而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眼神交汇中,宇文邕的神色也由最初的赞赏转换为了如今的……倾慕。   宋熹微知道,宇文邕动心了。久居上位的男人看重女子的什么?娇柔婉转、莺啼燕语么?不,他们早已腻味了这些,便如高踞九天却又无奈备受压迫的宇文邕,他内心更期待的是一个能配上的他的女子。可以不需要太美,可却一定要有这般睥睨众生的气势。   那一刻,宋熹微明白了,纵使他日她再回心转意答应宇文邕回返长安,也永远只能沦为一个姬妾而已,她永远不可能站在他的对等面,永远无法像那个突厥女子一般,成为他的皇后。   皇后……果然是太遥远的词。她这一生本求安稳,却不知人心不足,她总是想着,能得一个真正的一心一意之人,成为他的正妻,就算不能再回二十一世纪,能够与那人相守到老,也算是毫无遗憾了。   阿史那燕都对着阿史那扶笛和宇文邕之间日渐亲密的互动,却是微笑默许了的。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是只是知,却不能言。   终于尘埃落定,有着天下第一美男和齐国战神之称的兰陵王,并没能替自己的九叔讨到媳妇儿。这件事令齐国人既愤怒又遗憾,愤怒阿史那燕都早就有心向着周国,遗憾终究是不能与突厥这个强劲番邦之国结为友邻了。   只是,兰陵王这个名动天下的美男,其美貌倒是令突厥人好奇了起来。   在场之人,除却齐国将士,竟无一人曾得见兰陵王的真容,阿史那燕都与高长恭做了这么久的对手,对于不得见其面容之事亦觉得颇是遗憾,这日宴会再聚,便要宣判与周国缔结盟约了,他将心中所想提了出来。   突厥人和周国人一时竟然有些激动,所有人都视兰陵王为敌,对于敌人,人们总是想要更多地了解一下的。   万众瞩目中,高长恭正襟危坐,却是沉凝着,淡淡回道:“突厥可汗,你这是何意?”   阿史那燕都有些不悦了。此时“准女婿”宇文邕却是言笑晏晏地长身站起,与阿史那扶笛的盈盈秋波对视了一眼,他轻声笑道:“可汗这是强求了,这位郡王可是说过的,他高长恭的面具,只对敌人,不对朋友。”   这话一出,四下哗然。   被一语逼上风头浪尖的高长恭,抿着薄唇,凤眸一凛。   所有齐国人怒目而视,暗啐这小皇帝果然卑鄙。   ? ☆、第三十五章 ?  宇文邕这话里的机锋太明显,无非就是说,他高长恭此来突厥求亲,其实全是为着那个荒淫无道的高湛而已,他自己是理所应当地视突厥为敌的。   这话若在平时说出来不会有什么过大影响,但偏偏,这是三国聚宴,聚宴的主题是,求娶突厥公主。在这等情景之下,宇文邕再说出这样的话来,明显会引得突厥人的不满,甚至当场掀桌都是有可能的。   一片静默,但是突厥人和齐人的脸上均已现出了怒容。   宋熹微担忧地微微俯下身,轻声道:“长恭,怎么办?要顺了宇文邕的意么?”   顺他的意?   高长恭仍是沉凝不语,阿史那燕都却早已没了那个耐性,一挥手决意绕过这茬,但显见得眼底的不悦与烦躁已经越来越浓了。   露天的宴会被胡地的风沙卷入了其中,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携着风雷之势,陡然的,高长恭的银质面具裂为了两截散落……   那片刻,死寂。   无声地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可是,竟没有人再敢说话,因为那绝世容姿之下,你说什么都是错的,你说什么都是一种亵渎。   无论是突厥人、周人亦或是已经见过高长恭真容的齐国人,当那个美男子的面具碎裂之时,都无言地为这种夺人心魄的美所折服。   而原本对着宇文邕秋波暗送的阿史那扶笛,她眉眼盈盈间,竟然痴痴的了,她看着那个玄衣墨发的男子,看着他美得既清而妖的凤眸,看着他凌厉微蹙的眉峰,挺秀俊伟的鼻梁,她早已经无法再移开了眼去!   宋熹微无奈地任众人打量着她的长恭,却是被他的气势所震,后退了半步。   宇文邕暗恨地握住了杯口,突然咬牙切齿了起来。是的,他说那句话,他敢说那句话,便是因为他料定了高长恭对突厥人深恨痛绝,他不会想与阿史那燕都扯上一丝一毫的联系,更不想因着自己的面容叫敌人看清了小瞧了去。高长恭面容过美,他戴着面具就是为了震慑,如摘下面具,便不能震慑突厥人了。   他是这般想着的,可是没料到这劳什子狂风!   此刻,缓过神来的阿史那燕都自然想到:这风不过是个借力罢了,胡地的风沙虽然厉害,却不能碎了他这面具,他不过是借着这一出用内力震碎了面具而已,如此既全了两国明面上的情谊,又不至于令自己失信,果然甚妙……只是,这内力却委实是可怕。   高长恭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诸人面上的错愕与惊艳,他轻飘地一拂袖,如花落满肩的自在高雅,在毫无生机的荒漠之中,那一丝出尘绝世的风姿令人只能仰望,不可近前来亵渎半分。   “长恭自觉容貌一事,实在无需过分介意,我戴上面具,只是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倘使是在他的面具碎裂之前他说这个话,只会令得人怀疑,可是现在,再也无人敢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比如,那个分明倾慕宇文邕的突厥公主,她的目光还有些痴傻地凝在高长恭的俊脸上,半分也舍不得移开。   这不是麻烦是什么?   阿史那燕都哈哈一笑道:“兰陵王虽是北方人,却生得比他们陈国人还要弱质风流,今叫本汗看了,也不得不心生欢喜。”说罢,他又瞪了阿史那扶笛一眼,阿史那扶笛被吓得心惊肉跳,急忙从高长恭身上移开目光,她敛衽一礼退到了阿史那燕都身后。   此番,无论是谁都看出阿史那燕都的警告之意了,因着他选中的人是周国的小皇帝,无论高长恭再怎么美再怎么好,也不能让他迎回了公主去。更何况,真叫他得逞了,那新郎也不过是那个醉身邺城的风流高湛而已,那个嗜美色成痴的高湛,长头到脚哪里配得上他女儿的一根头发丝。   继而,阿史那燕都歉然地又道:“只是本汗这个女儿任性胡为惯了,这厢只怕又对兰陵王阁下动了些心思,如此么,她性子烈,自然是死也不能做了郡王你的婶娘的,本汗便只能……”   面对着如此拙劣的借口,高长恭却微微勾唇,不动声色地拱手还礼:“可汗不必顾虑,公主倾城颜色,又豪爽烈性,比起我齐国鲜卑女儿来毫不逊色,如此,只能算是长恭的九叔没有这个福分了。”   侍立一旁的阿史那扶笛在听到高长恭“倾城颜色、豪爽烈性”八字之评后,一抹丹绯色漫上了脸颊,更添了几分精致妩媚。   恍惚中,宇文邕的眼前,阿史那扶笛与宋熹微的脸重叠了起来,她那般的小女儿姿态,依依动人的娇羞,为的是他最恨的那个人,他岂能不气不恼?可是作为一国之主,作为大国皇帝,他能说什么?   只能佯作洒然地挥袖笑道:“呵呵,兰陵王殿下果然好眼光,朕对公主亦是情有独钟,此番得了美人归周,还要多谢郡王这一番成全的美意。”   想起一事,如今尘埃落定,倒是可拿来说上一说,膈应膈应这位齐国兰陵王,“早听闻齐国兰陵王笛音绝世,不日前却为了朕相让美人,如此拳拳心意,倒叫朕好生受宠若惊。”   言下之意不过是:高长恭你故意的吧,故意输给我,故意不想让高湛得了突厥公主,故意不愿与突厥结盟?   所有齐国军士都知道这是挑拨,可是能说什么?高长恭故意输阵确实是……他们无从解释。   高长恭凤眸凛然,寒意旋腾,他盯着宇文邕,隐忍着怒意,宋熹微只怕他被激怒了说出什么不当之语来,因而抢了话头去:“非也。我们郡王与皇上不同,皇上心在天下,自然弦曲中都是杀伐凛然的铿锵之音,我们郡王性平温和,却自得潇洒,与皇上的王者之风自是不同,因而藏了技,实在是,不能拿来一较高下。”   一语落,高长恭眉梢松动,不再愠怒,只是为着这个冲动的宋熹微又浮上了一丝担忧。   她这意思也很明确:皇上你这琴声戾气太重了,实在不堪与我家郡王的拿来作比,这般让你赢了去,的的确确是我家郡王过于谦逊了。   宇文邕的脸突然一阵铁青,身后有辅政之臣咳嗽了一声,他才罢手,冷哼着不再多言。   帮衬着高长恭在台面上找回了面子,齐国人对宋熹微一时感激涕零,正想投递来赞叹的目光。宋熹微浑然不觉,她凑上去,俯下身在高长恭耳畔说道:“这个阿史那燕都得了周国这个有力靠山,自然不会再隐忍下去,长恭,你要当心。”   “我知。”他声音暖到微醺,甚至带上了隐约笑意,宛如灼灼盛放的春花,横影流波,光芒夺魄。   宋熹微的小心谨慎也退了七成,她弯着唇,笑了笑道:“长恭,你一点都不可惜?若是将那公主抢回来,叫她做了兰陵王妃有何不可?”   高长恭却是无奈一叹,直是眉梢渐宽,丝毫不见任何的恼羞成怒,“我若叫她做了我的王妃,便是明摆着对郑璃恋恋不舍,旧情难忘,如此,你可会伤心?”   这人,竟然会与她开玩笑了!   宋熹微佯怒地撇了嘴,终于立起身来退了回去。   退到于景行一侧之时,她听到一声似无奈死戏谑的声音:“长恭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哟,今生竟要被逼着做个断袖了,你说他和谁断不好啊,偏偏遇上了你这么身量容貌比他还秀气娇小的人,这下岂不成了在上面的那个?”   宋熹微一咬牙,低声忿忿然道:“怎么,你很希望长恭是下面的那个么?”   于景行摸了摸鼻子,笑道:“倒不是特别希望,只是,你竟然没有反驳,看来真是对长恭有意思了。”   惊觉上当的宋熹微意识到自己失言,竟然半晌把这闷气发不出来,恨恨地跺脚去了。   素来耳力奇佳的高长恭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玩笑是有点开大了。彼时,他是如此想着的。   阿史那燕都既拉了周国作靠山,便不再顾及齐国一行人了,高长恭最不喜欢自讨没趣,点了一众人马便要无功而返。   来突厥什么没得到,却被一众人这般为难,这几日过得委实是艰辛,回营的路上,众人漠漠然的毫无半分喜悦的神彩。   而宋熹微因着前不久于景行的那一番取笑,几日不敢单独面对高长恭了,因而一直是策马跟在于景行身侧,一句话都没有说。于景行的眼角都吊着促狭的笑意:你就装吧,你就装吧,越装越证明你俩有什么。   宋熹微:我……   孤零地按辔而行的高长恭回首,突然问了句:“宋陵,为何避着我?”   宋熹微:我……   半日没想到措词的宋熹微苦逼地一垂首,却是心虚地答了一句:“郡王,呵呵……哦,我如今才终于意识到郡王的容貌有多么出众,多么与众不同,多么的……额,多么的夺目,唔,我一无名小卒,实在不敢站在郡王身边,污了郡王一世美名啊,唔,这样的。”   高长恭扬着马鞭,声音骤冷:“胡扯!”   “呃……呃……呃呃……这个么,这个么……”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宋熹微有些抓耳挠腮,突然身子一轻,却是被他提到了自己的身前。   忍笑的于景行命令众人推开一射之地,顺手牵了宋熹微那匹失了主人的马。   陡然地被扯到高长恭的身前,宋熹微更窘迫了,可是身后的这个男子,他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厚与温暖,让她沉醉,甚至更进一步地,欲往沉沦。   被风吹得飘出一丝泪来,来不及拭干,便听到了那道动人如疏烟碧水的语声:“你躲我,不必如此明显,若是不快了,以后不开那种玩笑便是,毕竟你我都不是断袖,不是么?”   惨了惨了,他恼了!   宋熹微叫苦不迭:天,谁来跟她说一下男人要怎么哄啊喂!? ☆、第三十六章 ?  只是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黯然,宋熹微心上一抽,眼睛发涩起来,颠簸的马上,她咬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现在转身,摘下自己的面具,就能得到身后那个温暖厚实的怀抱,这是很诱惑的条件。只是……   她可以大胆地去向宇文邕追求一心一意,却在生死之关面前无法道出“民不畏死”来,这个时代也许视人命如草芥,真名士可以为了气节从容赴死,可是这些在一千多年后的宋熹微看来,都是不可理解的。   简而言之:她怕死。   这个被湮没于历史长河里的美男,一身传奇,却只活了三十出头,他死后“郑妃”是什么结局,宋熹微想也不愿想。   就在这么一路静谧的跌宕之中,宋熹微已经将自己的唇瓣咬出了血。一抹凄然的红丝沁出,毫无痛觉。   高长恭也没有再说话,他抿着薄唇,眸色沉沉。   于景行率领着骑兵跑得飞快,这会儿已经不见了人影。苍莽的戈壁上,两人一骑,身影被斑驳的落日余晖拉得格外长。   再行了半里路,突然,身后一道破空的风声呼啸而至!   高长恭心神一凛,说时迟那时快,他迅捷地一伸手揽住了宋熹微的纤腰,压着她一低头去,一只修长的羽箭直直地擦过他的发冠,将那玉冠震碎,满头青丝飘逸如缎。   他一勒马,拨转马头,惊魂未定的宋熹微一齐抬眼来,只见远处烟尘滚滚,竟是阿史那燕都率军前来。   他一面策着马,手里的长弓却没落下,一箭破开,又是接着一箭。   高长恭的唇抿得更紧,他冷冷地一扭头,却是将马前蹄一扬,堪堪避过了这势如惊雷的两箭,迅捷得令阿史那燕都也不禁暗暗叫了声好。   只这高长恭闪避的片刻功夫,阿史那燕都的两百人已经包抄而来。宋熹微惊惶地推了他一把,“长恭,他们竟然来了!”   她猜到阿史那燕都不会就这般让他们离开,却没有料到,竟然还未出突厥的地盘,他们便开始动手了。   高长恭眯了凤眸,眼底划过一丝戾色,正是严阵以待,阿史那燕都策马靠近,两百人将他们团团围困。   草原王只道平生与高长恭为敌未得一胜,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他豪迈地笑了几声,将手底的弯弓掷与了身后的仆从,“兰陵郡王,这般从容,原是与心上人踏山玩水来了?不过这突厥的穷山恶水,怕是没那么好来往一趟的。”   宋熹微将身子后仰,靠在了他的胸口,高长恭一俯身,却听怀里的人儿低声道:“到底是大意了,今日阿史那燕都有备而来,只怕强打下去你我都是在劫难逃……长恭,你信我么?”   他的喉尖发出低迷的一声:“自然信。”   如此干脆的三个字,宋熹微心尖一暖,她扭过头在他的颊上亲了一口,高长恭愣神片刻,然后宋熹微借着势在他耳旁低语:“长恭,如果信我,现在你就策马冲出去,我留下来与阿史那燕都谈判,你放心,他……”   “说什么胡话?”他眉峰一挑,更是不悦了,不待她继续说下去,他冷着声冲阿史那燕都道,“可汗既然来了,那也不可怠慢,单挑还是围殴,你选!”   “长恭!”宋熹微又惊又气又急,怎么会有这么脑子不开窍的人?   阿史那燕都扬天长笑,“哈哈,兰陵王果然豪爽,今日以多欺少,算是我阿史那燕都不恭了!”   他自腰间抽出那从不离身的弯刀来,一众人便要杀上来,两百匹马渐渐向中间围拢,那个玄衣男子,只是蹙了眉,并无其他动作,然而气场之强大,竟让他们无法迅猛地闪攻。   宋熹微大急,她想到了所有的可能,却没料到,难道高长恭今日要折于此处么?她的历史根本没谱,还是说她记错了,高长恭其实是死于与突厥的征战之中?   可是场面混乱得让她几乎无法细想,眼见阿史那燕都逼迫得越来越近,她猛地一伸手:“父汗住手!”   惊诧,死寂。但如论如何,宋熹微总算达到了她预期的效果,身后的男子胸膛一震,不可置信地俯下眼睑来看她。   宋熹微翻身下马,几步行至阿史那燕都跟前,高长恭跟着她下马,可是眼前形貌娇小的人,她双膝一软,紧跟着便跪在了阿史那燕都的马前,突厥王震惊地睁大了眼道:“你说……什么?”   咬了咬牙,宋熹微将自己脸上戴了许久的人皮|面具摘下,露出那张清秀玲珑的小脸来,阿史那燕都,连同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而她身侧的高长恭却是一阵巨颤,踉跄后退了半步,那凤眸里错愕宛如秋暝里横霜而曳的芦苇结着的雾色。   她……她是阿璃,是他的阿璃!   这个女子,她扮作男装,一步步走近他的视野里,调戏他,与他玩闹,又对他百倍关心,可是她却是当日漠然甩手离去、毫不念及他生死的郑璃!   高长恭只觉得脑中一片嗡嗡作响——   “斛律将军,这事错在我一人,与郡王无关,这二十军棍,我愿意承受。”   “可是你有事,怎么这么傻!”   “你的伤虽好了,病却未好,难道段太师他不知道么,怎么能如此催逼于你?”   “你一定要没事,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就算有一日我……没有医士在你身边,你也要着紧你自己的身子,不要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扛住,有人会心疼的。”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无论如何也不要伤害到自己,哪怕是为了郑璃。”   ……   长恭,长恭,她唤他长恭。高长恭一愣之间,恍惚明白了什么。   宋熹微跪伏于地,对着骏马上的阿史那燕都盈盈一拜,已然恢复了女儿娇音:“父汗,女儿郑璃,今日终得与您相见了。”   “你……你……”阿史那燕都这般人物,也着实缓了许久的神,才堪堪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竟是挽瑟?”   谁是挽瑟宋熹微并不知道,但是当务之急是保住高长恭,她不能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不管是心上的,还是身上的,都不可以。   宋熹微又是泪水涟涟又是深情切切地说道:“父汗,女儿在周国为婢,吃了这诸般苦,竟不知,原身乃是突厥公主,落尽了父汗颜面,委实该死。”   阿史那燕都翻身下马来,急急地将她扶起来,素来威煞的虎目里竟然多了几许沧桑与心痛来,“挽瑟,你真是我的挽瑟!”   众突厥骑士讷讷不能言,心灵相通地齐齐往身后退了几退。   高长恭凝眸看着心上的女子,却觉得:也许是因祸得福。   倘使他不陷入这场危局,不拿性命相博,他的阿璃是不是打算就这般一直瞒下去,永不告诉他?   他竟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阿史那燕都还欲再与宋熹微道些离愁别情,只絮絮说起了郑璃的身世,原来当年他曾与身怀六甲的妻子一道南下周国,妻子在异国产下孩儿,后来身份败露竟遭人追杀,几经流离辗转,便将她遗在了周国。   说到这里,阿史那燕都必是满怀歉疚的,但是宋熹微毕竟不是郑璃,对这个遗弃自己的父王是爱是恨都说不清,勉强挤出几滴眼泪来已经实属不易了,怕再说下去惹得他怀疑,听了几转,便又跪了下来。   止声的阿史那燕都眯起了眼,对凝立的高长恭觑了一眼,果然便听自己的女儿抹泪道:“父汗,女儿自幼流落异邦,吃了许多苦头,只遇到这么一个一心之人,他既爱我,我也爱他,总不愿他受了任何伤,自然更不希望他被父汗你所伤……”   高长恭听到“我也爱他”还是微微一震,他几步上了前去,对着阿史那燕都轻施了一礼。   阿史那燕都翻了翻白眼,却是不予理睬,身前的女儿又道:“女儿自知齐国和突厥有些旧怨,因而一直不敢以真面目相对父汗,也是怕父汗为难,但如今他性命有危,女儿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父汗,女儿从不需要你的任何歉疚,若……若您觉得对女儿有所亏欠的话,请您放过女儿的……夫君。”   “夫君”二字一落,她便觉得自己重新落入了一个极温暖极熟悉的怀抱,半张着眼,她徐徐倚了过去,紧贴住了他,十指交握,她突然轻声道:“长恭,无论生死,我只是不希望给自己留下遗憾,所以,很抱歉,对你隐瞒了这么久。”   “阿璃。”他温柔呢喃,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凤眸里淡墨色的波光潋滟,宛如淋漓的写意山水,“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死?竟然不信我。”   以一敌百,却还能如此大言不惭?   阿史那燕都冷哼一声,一柄弯刀直指下去,“高长恭,挽瑟选择了你,本汗却还没答应,你若要带走本汗的女儿,今日,便堂而皇之地与本汗一战!”   这是在宣战了,不是围攻,而是真正公平的,一对一。   高长恭凝眸瞅了宋熹微一眼,扶着她缓缓起身,宋熹微握着他的腕,眼神微晃,似是在说着“不要”,他弯了凤眸回以安心的笑容,反握住了她的纤手。   对着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他却无畏无惧,颔首道:“请。”? ☆、第三十七章 ?  颠簸动荡的御车里,宇文邕正闭目养神,五官凌厉漂亮,虽然不如高长恭那般清俊出尘,却更多了几分张扬霸道之味。   前来接应的宇文神举已于三日前赶来夏州,此刻,他正率着一众队伍,带着前往突厥所获的“战利品”回返长安。   马车骤然停驻,他半睁了眼,果然宇文神举掀了帘子,神色有些悻悻不安,他沉声道:“她又闹了?”   “恩。”宇文神举羞愧地点头。   那个从突厥带回来的公主,隔三差五地就要闹上一阵,宇文神举等人应对不及,但那个公主……没有最出格,只有更出格!   三国军士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位突厥公主阿史那扶笛于聚宴之上于周国皇帝眉目传情,早已是芳心暗许。坏就坏在最后那一日!   那个齐国美男把他那面具震碎了,突厥公主瞬时对他惊为天人,再说什么都不愿嫁给宇文邕了,定要到齐国去。阿史那燕都气恼地教训了她一顿,并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算嫁到了齐国,也只是高长恭的婶娘罢了,还能成了他的正妻不成?周国皇帝也是文武全才,哪里配不上你了?父汗挑来挑去也才给你找了这么一个如意郎君,你……不知好歹!”   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但是话粗理不粗,任谁来也更看好宇文邕啊,贪杯好色的高湛,那又是个什么货色?如此“美名在外”,叫人岂敢高攀了去?   哪知这位突厥公主非但不领情,甚至高傲地扬着下巴回嘴道:“女儿就是喜欢他,哪怕做了他的婶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我最邺城还可以时时见到他。再者说了,他们齐国宗亲多有违背人伦之举,突厥女儿也是豪放不羁,我趁着高湛哪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死了,再和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可以的?”   据说,当时阿史那燕都气得差点嘴巴一歪就要背过气去,幸而被几个仆从拦住了,于是草原王心思一横,也不必等到日后了,未免夜长梦多,他当即将自己的女儿“打包”装上了宇文邕的马车。   居上位已久的宇文邕丝毫不理会这个烈性的女子,每日只是给予她吃喝而已,从不过问一句,却让跟着来的宇文神举等人伤透了脑筋。   下药、诬告陷害什么,那是常有的事。更有一日,她甚至直接扯了自己的衣饰,谎称宇文神举欲非礼她。只可惜这位公主前科太多,无人信她,因而未能成事。   英明的北周武帝到底是个血性少年,见她旧招不好使了便每日鬼叫狼嚎,最后一丝耐性终于被耗了个干净。   掏了掏耳朵,他应着宇文神举之请下了车,没走几步,便瞅见阿史那扶笛正跪在地上呜呜地哭。   明灿如灯花的少女衣襟都破了几处,发髻也是歪斜的,胭脂凌乱,小眼通红,正扁着嘴儿嘤嘤低泣,说不出的可怜。众人见了虽是不忍,奈何这丫头诡计实在太多,倒是不敢贸贸然地上前去安慰她。   见宇文邕来了,阿史那扶笛拨开覆面的额发,露出额上的一点疮疤来,殷红一点,宛如朱砂招人眼。她泣诉道:“皇上,你来得正好,他们欺负我!”   对着这张与郑璃一模一样的俏脸,宇文邕无奈一叹,他前走几步,将她自地上扯了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眼他的额头,却是冷哼了一声,道:“这么轻的伤,定是你自己撞的!”   “我……”阿史那扶笛一愣,小眼圆圆地瞪了起来,“才没有!”那双浓华的眼眸登时清澈无比,褪了傲世明媚,竟是如此清寒冷彻内媚风流。   是了,她与阿璃生得一样,这双眼睛尤其相像,只退了脂粉浓妆,便露出了原本最纯澈的冷意。   下一刻,阿史那扶笛被人打横抱起了,她挣扎着,却因为赌气两日没有进食,有气无力的耐他不得,气馁地任他抱进了马车。   草原女儿素来豪放不拘小节,真失了贞洁也没什么,因而宇文邕挺身进来的时候,除却痛楚,阿史那扶笛也没有一丝不满的,她甚至挺起了腰去迎合这个男子。   马车里渐渐响起了羞人的低吟声,宇文神举等人眼观鼻鼻观心,识趣地退到了半里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史那扶笛只觉得自己被身上的男子揉搓得快要散架了,浑身上下都是淤青吻痕,真是,一点都不温柔!   还没抱怨完,就听见一声梦呓的呢喃:“阿璃……”   猛然的,她身子巨颤!   她可以为一个男子失去贞洁,毕竟宇文邕是她如今名义上的夫君,可是,她真的无法接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另一个女人的替身!   那个阿璃,究竟是谁?阿史那扶笛突然满心气恼了起来。气恼后,又觉得自己真是悲哀:这算什么,你不情我不愿的婚姻?不行,她一定要尽快摆脱这个男人。   宇文神举惊奇地发现,自打上次马车临幸之后,这个公主就再没闹腾了,每日小鸟依人地倚着自己的君主,甚至十分温柔地替他捶腿、情切地几声问候。   看来贞洁这个事,对于女子而言果然是大事,即使是胡地女子也不例外,果然还是皇上有办法。   宇文邕恋慕她的身体,甚至是膜拜的,每次行事之间,总是恨不得将她从里到外都要个干净。   阿史那扶笛可悲地做了别人的替身,却只能与他虚与委蛇,甚至还要小心翼翼地去迎合他,即使她已经被折腾得软成一团泥了。   被颠来倒去地换了无数个体位之后,宇文邕终于尽兴,他将自己拾掇了番,恢复了风姿卓然的君王气度,便施施然下了马车。阿史那扶笛酸楚地闭了闭眸,然后猛地起身,迅捷地替自己整顿了行头,戴上了从突厥带来的金环,笼住了满头青丝,然后扯着自己破碎的裳服,紧紧地把自己包裹了起来,最后,她也下了车。   曾经风情魅惑娇艳无双的突厥公主现下的形貌有些狼狈,但毫不掩饰这高贵雍容的气质。只是么……她撑着两条腿走路的时候,明显是……那啥过度。   诸人暗笑,宇文邕却淡然地吃着饼,丝毫不予理会。   拖着沉重的两条腿,阿史那扶笛咬咬牙,暗恨地走到宇文邕跟前,哑着嗓子道:“皇上,我要去洗裳!”   宇文邕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知道女子爱整洁,他们这般每日颠鸾倒凤的……他的俊脸微不可察地红了红,直是过了良久,他才淡定又冷然地回了句:“去吧。”   舒了一口气,阿史那燕都又慢腾腾地拖着两条腿走了。   诸人看得有趣,却被宇文邕一记眼刀被杀得纷纷闭了口,一副啥也没看到啥也没听见的模样。   回长安的路程只剩下短短十日里程了,争得了突厥公主的宇文邕心底竟然有些不安。   诚然,在这等大事上,宇文护是不会反对与突厥结盟共抗兵强马壮的齐国的,但是他的宫中却还储着一位贵妃——纪烟裳。   宇文护想要彻底地控制他,纪烟裳是及其关键的一颗棋子,他不会放弃她。那么,倘使纪烟裳不答应封阿史那扶笛为后呢?宇文护一经结盟,立刻就会翻脸,他只怕也不会同意扶笛入主后宫的……等等,他娶她是为与突厥结盟的,既然如此,迎回后宫便罢了,她当不当皇后又有什么打紧?   真是怪了,宇文邕沉沉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烦人之事。   静默了片刻,他突然出声问道:“她人呢?”   宇文神举噎住,四下一望,白云浅淡,青丛连片,除却这一堆篝火劈啪作响,便只有白鹭惊飞的脆声,哪里有那个公主的影子?   心道不好,宇文神举率着几人当即起身前去河边查探,清溪潺湲而过,淡烟孤寥独行,水边只安静地叠了一叠衣物,再没了人迹。   大惊失色之中,宇文神举仍是想到了要先向宇文邕禀告。   走了么?   宇文邕闭了黑眸,突然睁眼,长身而起,冷然道:“追,逃到天涯海角,朕也要将她抓回来!”   “是!”丢了人的几名护卫这时候必须来表表决心了。   河边的翠微垂柳如层层珠帘,参差披拂,蒙络摇缀。高长恭松了她的手,将马系在一株临水的树上,方才回转身来微微一笑。   这一笑让宋熹微看得呆怔。暖黄的夕阳透过扶疏的枝条漏下丝丝缕缕的辉光,映照那如玉如雪的俊颜,添了分明丽的色彩。狭长的凤眸里流光婉转,他只需嘴角一牵,便能将七分春色紧锁其中。其时,陌上花开,疏林如画,仿佛也只为了这一人。   他心情不错地看着呆怔的她,淡笑道:“还是这样喜欢看着我发呆。”   宋熹微回过神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扭过头去。   身后的男子轻轻靠过来,将她揽进了怀中,他的声音轻若琴弦声颤:“阿璃。”   宋熹微垂着头,凝视着放在自己小腹上的两只修长光洁的手,问道:“你早看出来了对不对?”   难道那星夜舞剑时说的话,全都在耍她?   高长恭抚着她的眉眼,轻声道:“不,真被你骗了,小骗子。”   宋熹微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想到几日前他和阿史那燕都的那场大战,虽然心有余悸,但好在有惊无险。   阿史那燕都不愧是草原第一勇士,她从来没见过哪个对手能让长恭那样认真对待过,平日里他练兵,那些人在他手底走不了三招,而阿史那燕都却迫得他连着退了好几步。   起初宋熹微只是担忧他的伤势,怕他缠斗下去终究力有不逮,岂料三十招过后,他却猛地徒手制住了草原第一勇士。   阿史那燕都说一不二,当即准允了他们离去,并警告道:“也罢,今日败于你手确实是技不如人,但是挽瑟是本汗的女儿,你若带走她,必得一心一意待她,记住,她的后盾是我整个突厥,若有一日她哭着回来,本汗便让整个齐国一同为你吊丧!”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恐吓:“绝非戏言。”   宋熹微听得又哭又笑,眼睛晶亮亮的,直到骑兵远去,她才挽了高长恭的胳膊道:“怕了吗?”   那时候的高长恭和如今的他都只是无奈地刮着她的瑶鼻,长叹一声:“你啊……”   忽又想起一件事来,高长恭抚着她披散的如鸦长发,凤眸轻眯:“上次在突厥宇文邕派人来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你猜他说了什么?”   “什么?”宋熹微决定装傻充愣到底。   他眉宇一挑,突然怫然,“他竟然说,与你曾海誓山盟,呵,郑璃,你告诉我,你们曾有过盟誓?”   好端端的怎的还凶起来了?宋熹微不解,他以前可不这样的,她的长恭一直都可温柔了,她对他一个对视,却发现他虽则凤眸里一派危险的浓墨色,耳根却微微透着粉,透着红,她了然地笑了。   以前常听人说男人都是小心眼的,然而宋熹微却没有料到,连平日里这么飘然超脱高华如仙的兰陵王在这种事上竟然也这般小气,她突然笑了,“长恭你这莫不是醋了?”   “醋?”他有些讶异。   宋熹微低低一笑,在他右侧的俊脸上偷了一个香,没意外地,看见他的脸怔住,然后颊上的雪色渐渐变成了血色。   他竟然脸红了!   宋熹微轻笑道:“果然是醋了,兰陵王殿下,颇是小气!”   高长恭愣神,突然暗恼背过身去。如果跟她说,他活了二十岁却从来没被女孩亲过她会不会更得意,如果跟她说他竟然会因为一个吻而心如擂鼓她会不会更愉悦?   没答案,因为他不会说。   宋熹微看着他背过的身,突然眼前一晃,想到那日他得知自己被算计后曾离她而去,身影如此落寞孤单,她竟然不忍了,从身后拥住他:“小气,是因为在意啊,你在意我,我觉得很开心,就像我也很在意……郑绣到底如何了?”   只觉得拥着的男子身体一僵,竟然没有答话。   难道真的……宋熹微的眼睛里又含了泪,“我真是不好,竟然将你……罢了,算是我自作孽……”   “我和她没什么。”高长恭感觉到身后湿了一大片,轻吐出这么一句,仿佛害怕她不相信,他转过身来,用手擦干了她脸上的泪迹,又道,“真的没什么。”   “那晚……”害怕问,竟连问题也说不全,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以前的宋熹微很理智,因为她牵绊不多,只希望能在这乱世间觅得一安稳栖息之所,她可以不要丈夫不要孩子,一人寂寞也可。所以那时的她,对于谁成为兰陵王妃并无多大的所谓,总之不会是她,那么是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可。   而现在,她害怕了,彷徨了,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放手,渐渐意识到,他在自己心里的地位越来越重要,而她已经越来越难舍。何况如今,不想让他知道,他也知道了,此后,还不知道会如何,结局终是难料,却永生逃不开凶险。   高长恭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抚着她的脸,轻声道:“真的没什么,你要相信我。”   如今郑绣已经回了荥阳,消息也被他封锁了,那晚上的事,已经不会有任何问题。   所以,他真的不怪她。? ☆、第三十八章 ?  于景行等人回去之后就知道不妙了:郡王怎的还未归来?他的骑术……不应该吧。   军中无主将,于景行将此事报与了段懿,岂知段懿听了竟啧啧长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啊……这就对了嘛,这才像是我段懿的兄弟!”   这话听得于景行虎躯一震,登时扑上去给他一拳:“滚,老子不认得你!”   疏影横斜,映着水底斑斓摇曳的明月,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解散着墨发的男子正立在水中闭目养神。   水仍是暖的,暖得醉人。横斜的清光如酒,馥郁的芬芳如诗。   一径芳草萋萋的小道,宋熹微正靠在巨石后边,百无聊赖地拿着木枝在画圈圈,一边画一边念叨:“长恭怎么洗了那么久?”   想是这么想,她可没有那个胆子冲出去将兰陵王殿下给从水里揪出来。   高长恭仅仅只合着一件中衣,精瘦玉润的胸膛半隐半露的,隐约透出一抹如玉般滑腻的颜色来。鼻尖的几滴水珠话落水里,激起细碎的白梅似的水花,一点点漪澜勾画,晃得水中的长发沉浮如藻。   夜色渐渐深了去,他蹙了眉,觉得已经够久了,兴许阿璃睡着了?   他弯了弯薄唇,将自己的前襟随意一笼,便要上岸去。   猛然的,一阵硕大的水花乱溅,高长恭身在水底闪避不及,竟还是被浇了一脸。   眸色一沉,再接着,突然一个人从身前冒出来,乌黑的发湿漉漉地粘着脸蛋,一头一身全是水,却难掩五官的清丽,正是脂粉褪尽的阿史那扶笛。   见她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高长恭先是惊了惊,然后才想到这个女子不是阿璃,他当即不动声色地又往后退了好几步。   阿史那扶笛这厢缓过神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视线终于明晰,她看清了,眼前这个人,映着夜月的人,正是俊美无俦的兰陵王高长恭。   虽是大惊,随即又蒙上一层喜色来,她笑吟吟地扑上去,“原来是你!”果然是缘分。   但她这一扑,高长恭的脸色登时白了一白,他又往后退了几步,伸手制止她:“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过来了。”   “又是这些臭规矩!”阿史那扶笛不满地撇了撇嘴,终于还是不再靠近他了。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高长恭长吐出一口气来,放松下来后,他惊异地看着她,“你不是……应该在周国么?”   阿史那扶笛正是不久前从宇文邕手底逃脱的,本来都已经到了夏州,她中途溜走了,沿路上一直打听才摸到齐国来,不料宇文邕竟然放弃了回长安一路跟了过来!   如今她是突厥归不得,周国去不得,只有先来齐国避避风头,顺带调戏一把这个美男。   宇文邕那个人是铁了心要对付齐国的,自然不能放弃与突厥结为盟国的这个机会,但是如此轻易地被当作货物送出,也未免太不把她一个活人放在眼底了。阿史那扶笛自然越想越不甘,她定要反抗,不能叫她父汗和宇文邕得逞!   阿史那扶笛借着未干的水迹作出泪痕斑斑的模样来,“我不想嫁去周国,宇文邕根本只是将我当成另一个女人的替身……你帮帮我好不好?”   宇文邕的骑兵就在城中不远处,阿史那扶笛为了躲避搜寻,一路只敢走水路,如今更是避无可避,头上的金环拿去买了银钱,一路上也花得七七八八了,若不是今夜正巧遇上了高长恭,只怕接下来她就要打家劫舍去了。   遇上了高长恭,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比如她现在提出的这个要求,对于齐国来说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逃是她自己逃的,宇文邕怪不着突厥,也怪不着齐国,倘使高长恭今日帮她遁走,周国和突厥的这个结盟怕是就不成了。   他没道理不帮。   可是他却沉吟了,阿史那扶笛心中一紧,奔上前几步,猝不及防地攥住了他的胳膊,“你还要想什么?”   高长恭只是觉得,她一个落难公主能往何处去?宇文邕说不定是她最好的归宿呢?   他蹙了修眉,陡然却听见岸上一道清越的女子声音:“高长恭你敢……”   后面的说不下去了,宋熹微也觉得自己有些僭越,咬牙闭了口,待到阿史那扶笛一回眸,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登时对了个正着,两人皆是一惊。宋熹微没料到阿史那扶笛会出现在这里,阿史那扶笛却根本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宋熹微的存在!   她惊颤地后退了几步,高长恭的眉梢却蕴着迷离笑意,整双凤眸里都是潋滟风情。   阿史那扶笛知道了,那是他的心上人,与她生得一般无二的心上人,那个女子,她也是宇文邕的心上人。   没有一个发现比这更令人悲哀,她只能孤零零地立在水底,看着面前这个俊美的男子踅身一步步上岸去,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温柔,是因为对那个女子确实是珍之重之、爱之慎之吧?   高长恭上岸,宋熹微怨气未平,却还是将手里的玄色披风绽开,为他披了上去,高长恭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说道:“生气了?”   “你说呢?”宋熹微突然两手一甩,冷着脸不再理他。   高长恭系好了披风,微微探着身在她耳旁轻声道:“这便是你说的‘吃醋’?”   这算不算是现学现用?   宋熹微推开他,羞窘的神色却一览无遗,她咬了咬牙,对水中难得安静的少女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史那扶笛却蹙了眉,冷冷地看着她道:“你是谁?”   “我么,”她顿了一顿,却是笑道,“父汗说,我的名字叫阿史那挽瑟。”   虽然早就料到,阿史那扶笛却还是挑了眉道:“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的阿姊?”   宋熹微双手一展,“你可以看看,在确定是不是。”   果然是……并无二致!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这个世上最独一无二的,阿史那扶笛咬咬牙,终于还是不甘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她看着岸上女子,硬声硬气地说道:“我要去齐国,你带我去!”   “凭什么?”宋熹微淡然地看着别扭可爱的阿史那扶笛,耐着性子道。   阿史那扶笛还站在水中,对着宋熹微忿忿然道:“你算不算是我的阿姊?”又往高长恭身上一指,“你算不算是我姐夫?”   突厥大宴上她对高长恭那痴怔的眸光宋熹微可是瞧得分明了的,宋熹微一点也不想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岂知身后的男子却好似很受用?他竟微笑道:“那妹子,你先上来吧,我带你回齐国。”   “长恭……”宋熹微一扭头,皱着眉看他。   高长恭低声道:“阿璃,你不觉得她很可怜么?”   分明,宇文邕要娶她,只不过是为了两国结盟,只不过是因着她是宋熹微的替身。宋熹微想透这些,气馁地闭了闭眼,果然,一般的身不由己,苍天不会厚待谁半分。   阿史那扶笛这就算是搭上了高长恭的顺风车,一路上再没有遇到任何的麻烦,过了几城,也没再听到宇文邕的马队的消息,她的一颗心总算平静安顿了下来。   但是,她这个人天生对于男色有着执着的追求,策马时总是偷偷地对高长恭瞟上几眼,刺得宋熹微心底颇是不悦。   终于,忍无可忍的宋熹微将她单独叫了出去,虽是生气,眉目间却仅只透着冷意,没半分愠怒之色,“我想,你总该告诉我,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对着这冷如冰霜的姐姐,阿史那扶笛拌了个鬼脸,“你这么冷,怎么他们一个两个不长眼地都喜欢你呢?”   一个,是高长恭,一个,是宇文邕。也就是说,阿史那扶笛其实是知道了她被宇文邕看作替身所以才跑出来的?   宋熹微莫名心软,她无奈地长吐了一口气,又道:“我在问你话,你一个突厥公主,待在齐国自然多有不便。”   “你不也是突厥公主么?”阿史那扶笛冷哼一声,“这么防着我,不过就是怕我跟你抢高长恭罢了。”   被说中心事,宋熹微冷着的一张脸红了红,她不自然地咳嗽了下,阿史那扶笛却道:“我早就是宇文邕的女人了,估摸着高长恭是再也瞧不上我了,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宋熹微一怔,她蹙着眉道:“你与宇文邕……你又何必跑出来?我了解他,他这次定然是大发雷霆了,你这般缠着我和长恭,难道就不怕引来两国战火?”   说实话,她是同情阿史那扶笛的,但是现在,她却是有些生气的。   阿史那扶笛怔了怔,妩媚的浓烟眉一竖,突然几滴泪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宋熹微被惊到了,突厥公主,她竟然也会哭的?   “我……我不想这样,可又能怎样,我若回了突厥,父汗要怎么向周国交代?宇文邕,我不喜欢他,他又坏又狠,求你不得,就只把我当做床笫间的发泄物而已……我能去哪儿?”   “我此生不求富贵了,我只是想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也不行么?”   ……   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是宋熹微曾经最大的奢望,可是现在,她突然明白过来了。   这个世道太不太平了,纵然一朝身在九重,一朝却也可以卑贱如泥。人命如草芥,折了便折了,散了便散了,尤其这些留在史书上的人,一步一步,更是身不由己,丝毫都不得已。   不应该瞻前顾后,不应该畏首畏尾的,因为求而不得的幸福太短暂,倘使握在手里了,便一定要珍惜。   她眼眶一热,突然握住了阿史那扶笛的手,低声道:“齐国并不太平,你若想要安稳地过一辈子,阿姊送你去陈国。”   南朝烟雨,春楼明月,是她曾经魂牵梦绕的地方。   她有了长恭,有了羁绊,那个梦,再也无法企及。现在多好,她要阿史那扶笛去代她见识了。   “好,我去陈国。”阿史那扶笛一直是个坚强又明媚的女子,经历了这么多,却能不悔不怨不恨,胸襟之旷亦远非寻常女子能及。   宋熹微不禁慨叹:倘使长恭先遇上的是她,兴许现下陪在他的身边的,就不会是我了。宇文邕,你终究还是只能错失。但你却不会知道,你的冷漠,让你究竟失去了怎样珍贵的东西。? ☆、第三十九章 ?  送走了阿史那扶笛的第七日,高长恭为掩人耳目,戴了帷帽与宋熹微进了城。   这一路宇文邕迫得太紧,丝毫懈怠不得,高长恭忖度着宇文邕定是不肯罢休的,当即修书一封告知段懿等人自己的行踪,嘱咐他们仔细隐瞒。   但避着这一路,宋熹微突生了游山玩水之心,她拉着高长恭进了城,自己又戴上了人皮|面具,恢复了男儿面容,策着马笑道:“两个断袖大摇大摆地进了城,这下,便是不招摇也招摇了。”   高长恭摇摇头,无奈地将帷帽扣着,墨发掩了大半,但仍有几绺不安分地□□在外,似流云轻飘。到底无奈道:“拿你没办法,说好了去驿馆,现下不去了么?”   宋熹微呵呵一笑,上下打量了他的一眼,确定面容被尽数遮掩之后,便微笑道:“倒是未与长恭一道出游过,真想看看绝世容姿的兰陵王在民间又是怎么个受欢迎法,若是被人认出来,甚至被当街表白,那可就精彩了。”说着她眯了眯眼,一副神往之态。   马儿又被策动起来,高长恭叹息道:“先让你胡闹几日吧。”那如烟如霭的叹息仿佛一拂即逝,带着淡淡的宠溺之味。   宋熹微心间泛甜,与他下马来走进了城。   此城虽不繁华,也算得人烟阜盛之地,寻了处酒店,将自己的马儿拴在外边,两个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顺带叫上了几叠酒菜。这个地方采光很好,透过雕花黄木的窗棂,可以瞥见街市上熙攘的人群,听见来往络绎不绝的叫卖声。   宋熹微心情颇好,举了著笑道:“长恭怎么不吃,赶路赶得这般辛苦,总得休息一下。”   “嗯。”他动作优雅地取了杯盏,慢吞吞地倒起茶来。   他的身形高大颀长,而且玉树临风,颇似画卷中的人物,就算掩了面,那出尘清贵的气质也盖不住半分,因而方才甫一进门时,他们两人便被这店里的酒家女给看上了。   酒家女一身软黄色荆钗罗裙,笑着挽着两袖,露出里面白如玉藕般的小臂来,真有“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之清美,她的眼光忍不住地飘到高长恭身上,看两眼便收回,但过不了片刻又似有意无意地偷瞟过来。   自然这般痴慕的目光是叫高长恭和宋熹微都瞧见了,他颇是无奈地摇头叹息,而在这叹息中宋熹微却是格格直笑。   笑够了方才在高长恭的耳边附耳说道:“长恭这气质真是盖也盖不住,遮住了面容徒惹得旁人浮想万分,啧啧……真不知要是摘下帷帽来,这酒店会不会被满城的小姑给挤破了?”   高长恭直摇头,一面叹息,声音轻渺,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的俊脸已经悄然泛红。   哪知那宋熹微却似并未笑够,反而继续调侃道:“只怕连出嫁的妇人也挡不住长恭的魅力。”   这……这哪还有当年那淡漠如霜的女子的影子?高长恭更是无奈了,无奈之中却又杂着一丝欣喜,他知道他喜欢的女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以前在他面前是拘谨与淡淡的憎恨,而此刻才是真正地卸下心防,能毫无顾忌地与他打趣玩笑了。   这时便听见一个咬着牙的清越女声:“公子二人均是男子,怎么能……如此亲热旁若无人?”   宋熹微一怔,恍然间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的确甚是亲昵,她有些不自在地退了回去重新坐好,扭头见了那咬牙的酒家女,突然微微一笑,“有何不可呢?”   酒家女瞪圆了眼,正要说话,宋熹微却将移到高长恭的身侧,手臂勾住他的手臂,轻笑着回头道:“这是我倾慕的郎君,阿姊来得颇是迟了些,他只心悦我呢!”   说罢,将头向着高长恭的臂膀靠了过去,一脸笑吟吟的,竟然不似在说假话,自然,这本来便不是假话。   高长恭听闻“我倾慕的郎君”几字心情大好,薄唇微微上挑,在酒家女不甘的求证的眸光里,他淡淡说道:“然,我对女人无意。”   话音一落,宋熹微按捺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候,酒家里的其他客官也忍不住瞟了过来,虽说这年代男男同塌共寝之事并不少见,但还是被高长恭脱尘俊逸的风姿所攫住了视线,于是在一群人的讥笑声中又伴随着阵阵可惜之音。   酒家女咬着唇,跺了跺脚,不甘地说道:“你们二人,光天化日的……好生过分!”   然后她摆着腰肢跑走了,就连临走也是最好的柳丝轻拂之态,果然是对长恭有意啊。   宋熹微这才坐直了身子,含笑着冲着高长恭拱手道:“郡王魅力弗边,小的领教了。”   他沉吟了下,帷帽外檐的面纱轻轻颤了颤,午间的阳光静静地投射下来,映得他一袭玄服也显出了妖娆之意。   在这美酒相伴时分,二楼上轻飘飘地泻下来悠扬的琴音。   那音色似绮丽绵软的江南女儿的吴侬软语,又似含着迢迢春水的青葱两岸,恍惚间又是一片桃红阵阵翩然成蹊,花海深处有烟霭缠绕。那人的指法轻忽灵动,飘然间划过唐诗的起承转合,跌宕间春光丽景如画卷般于眼前徐徐展开。   一时之间酒客都听得如痴如醉,而高长恭却没有留意那些,他只是目光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宋熹微,她的脸上有些惊叹与赞许,却没有陶醉与痴慕,想来,她并不觉得那琴音有多么高妙。   拉住了她的手,宋熹微垂下头看他,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那二楼抚琴之人并未露面,甚至连一片袍角也没有显影,可是高长恭却敛了心神淡然道:“怕是遇到故人了。”   “故人?”宋熹微有些奇怪,却不晓得他说的是谁。   可是转念,她忽然娇笑道:“之前于景行都说你的笛子吹得好,什么时候也叫我见识见识?”   她的声音大约很奇怪,男子声音却要做出这等娇软之态来,高长恭听了摆摆头,浅笑道:“你这是为难我了,我行军打仗多年,笛艺早疏,怕也是入不得你的眼。”   宋熹微听了有些失落,不过这并不打扰她的好兴致,凝神听了半刻,忽然笑问道:“你说这奏琴之人究竟是谁啊?”   高长恭淡淡道:“你去瞧了不就晓得了?”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酸意,可宋熹微却敏锐地察觉到,或许不是吃醋生气,而是他对那个弹琴之人有些隐隐地避讳,似乎不愿见到他,又不忍拂了她的意,这才说要她一个人去二楼瞧一瞧。   当然,高长恭的态度令她更是奇怪了,那弹琴的人竟是大罗神仙不成?   这时,便听见隔了几桌的一个糙汉摇头道:“这年头附庸风雅的世家子太多!”   然后琴声忽停,像是那奏琴之人生了气,十指按在弦上再不肯为这糙汉多弹一个音。众人皆不得解之际,便见二楼缓步走下一个人来,紫色织锦云纹的袍服,宽大飘摇迤逦垂地,随着他下楼的翩翩风姿,在楼坎间徐徐拖动。发上紫金冠,手上出云扇,招摇地摇着,扇面上水墨之色隐约幻现。   如此招摇之人,令宋熹微也想不到的,竟然是广宁王高孝珩!   忍不住又往高长恭望了眼,这两兄弟素来不睦,怎的今日冤家路窄竟然在此处碰见了?不知道他们见了面又要擦出什么样的火花来。   哪知高孝珩连瞥都未瞥他们一眼,突然招手换来酒家女,清音寡淡:“有一事请姑娘相助,不知可否将闲杂人等请出去?”   一句话,竟是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皆成了闲杂人等,可是宋熹微和高长恭却未有动作,此刻便是心中有气也不能撕破了脸皮。而他们两人都知道,这个高孝珩素来最要脸皮,而他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的琴技,琴技被人嘲弄了,此刻自然受了气,只是难为他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地请酒家女帮忙。   酒家女有些踟蹰,不知道是不是要为了这位看似很有些钱财的公子得罪了旁的酒客。她也知道,这种有钱的公子可遇而不可求,他出手是大方,可那也是一时,真正能让她长久受益的,还是那些普通百姓,因此这时的她有些犹豫。   果然酒客都已是满意怒容,纷纷对着高孝珩一顿指摘,方才那糙汉更是一怒间拍案而起,“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紫色华裳的高孝珩水墨扇一收,眸光狠厉地扫了过去,冷笑道:“粗薄匹夫!”   这年头敢直接骂人还骂的这么坦率而好风姿的,非富即贵,酒家女自己知道得罪不起了,于是赶紧劝道:“不好意思,酒店这位郎君已经包下来了,实在不好意思,请大家先行离开吧,下次再来。”   但那糙汉觉得此事过不去,便喝道:“小白脸子算是个什么东西?”   说罢,他拳风虎虎直直地向着高孝珩招呼过来,招式凌厉而且劲风横扫,只不过在接近高孝珩之时,这股子劲风突然化作无形,他只是嘴角上扬轻轻一勾,灵巧地侧身避开,一挥手,铁骨的出云扇便狠狠地敲在了糙汉的手上。   糙汉吃痛,刷的一下收回去,捋起衣袖,只见蓬勃的肌肉上已经红肿了大片。   高孝珩眉眼冷然,猛然出手正欲向那糙汉出手,他刚奔上前两步,扇面打开,水墨之色一现,手腕却被人捉住了。   抬眼一看,是个带着帷帽的少年男子,只是这身形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原来竟是最近赋闲得慌的四弟,输了小皇帝,竟然遮遮掩掩起来了?”? ☆、第四十章 ?  高长恭淡淡道:“二兄,你过分了。”   而久立在高长恭身后静观事态发展的宋熹微,见高长恭出手也走到了前面来,将不日前宇文邕赠的一盒药膏递给了糙汉,“兄台受了点伤,抹这个会好些。”   糙汉歉然地点头,先前因着这两人是断袖,他还一通不耻的,现在他明白了,这两个人在他危难之时出手相救,都是好人,而那人一身华服招摇过市的紫衣男子才是个真正的浪荡子。只不过很可惜,紫衣男子和玄袍男子两个人似乎是兄弟。   糙汉接过药膏,向宋熹微道了谢,方才退到后面去。   高孝珩见他退下,不由又冷笑,冲着高长恭一挥手,打下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四弟不在军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前些日子还听说四弟喜欢上了男子,今日一见,”他说着向着男装打扮的宋熹微扫了一眼,又笑道,“果然不假。”   高长恭并不恼,只是淡然道:“二兄,你这性子,在民间最好是收敛一些。”   高孝珩最讨厌高长恭的地方,就在于他总是喜欢这么一本正经地与他说教。他高孝珩乃是他的兄长,却时常被弟弟这么教训又叫他怎能不恨?更何况,这些在他眼中是如此冠冕堂皇的话竟然让他的几个叔叔都如此喜欢,又叫他怎能不妒?   他冷冷回道:“我如何,轮不到你这个野种来教训我!”   高长恭突然沉凝了,帷帽下的脸被黑纱蒙住不得见。   宋熹微突然忿然地冲到高孝珩身前,冷冷道:“骂自己亲兄弟是野种,你又算是个什么?好笑得很,突厥大军来犯之际,广宁王抛下恩义,力请带病的兰陵王出战,事后却又逃之夭夭……如你这等将家国当作儿戏的人,还能要求何人来尊重!”   说罢,她环视四周,在众人惊愣的目光里,玉手指向高孝珩,朗声道:“没错,这位郎君,正是广宁王!”   “你!”高孝珩咬牙气急,因为周围的酒客已经纷纷冲着他又是一顿指摘,此刻酒店外的人也纷纷涌了进来,挤满后窗外又立了许多看客,就连酒巷子里那些闻声赶来的乞儿也个个趴在窗边瞪大了眼睛,仿佛都在等着他出丑一般。   酒家女见事情发展到这已经越来越严重,巧笑着上前打圆场,“客官有话好商好量,莫要伤了和气,广宁王殿下驾临小店,实是小店不胜荣光。小女眼拙,还望王爷见谅。”   “的确眼拙!”高孝珩冷冷一笑,本来打圆场的酒家女突然尴尬地睁大了杏眼,却听他说道,“连大名鼎鼎的兰陵王来了也不知道!”   兰陵王?!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目光陡然集中到了高长恭一人身上,宋熹微有些懊恼自己揭开了高孝珩的身份,现在倒是给自己和长恭带来了麻烦了。   酒家女的盈盈的杏眼中似要冒出红心来,是的,没错,那个风姿卓然的玄衣郎君,正是美男兰陵王!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时,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高长恭突然低低地,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如沐雪初阳,如饮涧长虹,轻暖却又飘然,只听他说道:“长恭不善言辞,若有得罪二兄之处,还请二兄见谅。二兄琴技超群,粗人不懂欣赏,还请二兄稍假借之。”   他是说粗人不懂得欣赏高孝珩精妙的琴艺,请高孝珩稍微原谅他些。   高孝珩冷冷地勾唇,突然道:“我听闻四弟在音律一道上亦有过人之处,不妨也为大家演奏一曲如何?”   先前高长恭曾说过他多年未碰乐器了,多有生疏,宋熹微正要替他一口回绝,而这时周围却是人声鼎沸了,“兰陵王,答应他!答应他!”   酒家女也情不自禁地唤道:“兰陵王,答应他。”   在众人的盛情之下,他自喉间发出沉沉地一声“嗯”,然后,众目睽睽间他拉下了自己的帷帽置于桌上,登时那张华光外泄的俊脸似乎照亮了整家酒店,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果然盛名之下所言无虚,这兰陵王实在是世间难得的俊美男子。   高孝珩冷冷一笑,对周围人的反应并不在意,抬手换来了小厮,递上了一只竹箫。   宋熹微劈手抢过,冲着那竹箫检查了半晌,又恍然明白过来,这高孝珩出门在外必然不会随身携带已坏的乐器,因此这箫已经是佳品,只是她品不出来,因此把玩两下后将它交给了高长恭。但她知道,高长恭擅长吹笛,箫么,虽同为管乐,但他行么?   是了,广宁王高孝珩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折了高长恭的面子,所以才会提出斗乐之事吧?他一早就知道,长恭不会吹箫?   高长恭低头望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宋熹微则有些悔意不敢见他,垂了头侧过了身。   忽然,飘然的箫音就这么起了,它来得无声无息毫无缘由,却能让人气为之夺,神为之消,宋熹微一时怔然回过头来。   如此饱满而清冽之音,才真有着魏晋时代那沉入血脉中的风流倜傥之意,才真有超然物外不为凡尘渐染的高远明净之味。她痴痴地望着那个吹箫的男子,衣摆翩飞间他垂下眼睑来凝视着她,凤眸里流光婉转,漾起绝尘清美的笑,身形却不动如山。   只是箫音乍起,高孝珩的脸上便一阵青一阵白有些挂不住了。   酒家女如痴如醉,却对着他们对视的目光有些难过。传闻兰陵王喜欢的是郑姬,原来也不对,因为他眼中的那片柔软星光是非有情人不能学仿得来的。他真的喜欢男子,这个想法令酒家女觉得伤心而挫败。   箫音仍在续续传来,如明月松间照,如清泉石上流,这时,即便是再不懂音律之人也体味到了这箫声中的妙境。那曾诋毁过高孝珩琴技的糙汉也不禁感叹这箫吹得果然甚好,而宋熹微也渐渐沉醉了,如此清音方才为乐。   这时的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什么生疏,长恭就是太谦虚了!   高孝珩沉着脸走上了二楼,众人不解,不一会儿他的琴音也渐渐流泻了下来。   他的琴如铺排而来的似锦繁花,内行之人只要稍一咀嚼便能体味到这其中其实并无多少韵味,因为他心思阴沉,所以未将感情注入琴中,所以他弹琴,弹得便只是琴,而高长恭吹箫,吹得却是己心。   华丽的琴音盖不住箫音的清冽,似在繁华的包围圈中箫音冲破了阵法,开始蔓延,无边无际。如风自在,如云高远,箫声被吹成一路高低冥迷,跌宕起伏间叩击着魏晋南北朝血肉之中的根骨,透着一个时代的骄傲。   悠然间,一曲终了,琴音止,箫音歇,而听众仍然难以回神,仿佛渺远的天外传来声声余音,自在飞花散去,无边丝雨已停。   高长恭放下竹箫,递给了方才拿箫过来的小厮。   忽听得二楼有人高叫:“广宁王走了!”   酒家的不少看客都往外退了去,果然便见广宁王从二楼翻身跃下,然后骑着马绝尘而去。如此匆忙,竟是连下人都忘记了。   宋熹微却不理那个曾出言不逊之人,她轻轻拉着高长恭的手,道:“长恭,身份被揭穿了,此地不宜久留。”   “嗯。”他应了声,携着她的素手,向外走去。   但是没这么简单,一众酒客们见兰陵王要走,又纷纷围了过来将门外的台阶之地堵得水泄不通,就连酒家女也献身堵了一角。各路赞美之声不绝于耳,但女音中又混杂着对宋熹微的唾弃,指责她勾引兰陵王,将大齐的郡王逼成了断袖。   这些言论,宋熹微本是不在乎的,因为她其实本是个女子,但是高长恭却抿紧了薄唇,突然搂过了她的纤腰,然后纵身一跃,便从众人的头上越过,落在了他们来时曾骑过的马上。   解下系在树上的缰绳,高长恭回身抱拳:“感谢各位盛情,长恭还有要事不便耽搁,这就先走了。”   说罢,他与宋熹微一起拨转马头,于街市上打马扬鞭而去。   高孝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宋熹微快慰不已,大笑了一路,最后却拍着高长恭的肩道:“长恭你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我早就该看出来了。”   他弯了唇角,与她一道笑起来,温柔又缱绻。   直到宋熹微突然问道:“长恭,如今我们应该去哪儿?”   他执着她的手,低眉俯身,薄唇一掠,在她的唇瓣清浅一抹,宋熹微耳根皆红,却听他道:“我们,去洛阳。”   “洛阳?”宋熹微一时呆若木鸡。   大学室友跟她说过的最多的是什么?是兰陵破阵!   那里仿佛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地方,她穿越漫漫时空,来到这里,于梦中早已无数次邂逅那座沉蕴悠久的古城,却连想都没想过今生能得一见。   她就那么呆怔在那里,高长恭轻声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有有些意外。”宋熹微抿了唇,她终于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了。她便是郑妃,逃不脱的这悲剧宿命。她只能沿着历史的脉络去一步步走近他的生命,最终生同榻,死同陵。   可是,一颗漂泊已久的心却早已安定了下来,对于那场死亡,她突然不再怕了。   这是她眼中的“古代”,能活到三十岁实属不易,她还有那个机会,应该已算是一种恩赐了。她的心里,有一阵急切催逼的声音:“去洛阳吧,去洛阳吧……”   她只能迎头而上,随心而动。   ? ☆、第四十一章 ?  巍峨的古城墙屹立眼前,仿佛来自鸿蒙初僻,带着亘久的古拙与沧桑,斑驳与沉郁。   他凝立危楼之前,半扬着头,凤眸深不见底。   宋熹微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可是自己却隐约能够窥测自己的内心——她的归宿,不是长安,不是邺城,不是南国,更不是突厥,而是华夏大地上的咫尺之城,洛阳。   进城的那天,是个彤云飞霞的傍晚,肃穆的城墙脚下立着一段黄昏,偶一仰着头,城上有隐约嫁衣如火的女子,再一瞟,那也只不过是个幻觉。   高长恭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进城了。”   “长恭……”她突然回过头来看他,“你会娶我么?”   他带着温柔笑靥,握住她柔荑的那只手却紧了紧,“我自然想娶,而最终会不会,那要看你的意思。”   这种男尊女卑的时代,即便是风流魏晋,即便是齐国多有一夫一妻,却仍然改变不了女子被轻贱的事实,可是他却是用这种婉商的语气来与她讨论婚嫁……   过往,她是宇文邕的郑姬,他以利益交换强要回去,她生气,因着她以为这两个男人只是将她当成货物一般。可是现在她已明白,唯有深爱,方才看重,他从没有一丝一毫的看不起她的意思。   进城后,是段懿率队来对他们夹道欢迎。   尽管兰陵王未免麻烦已经戴上了威煞的鬼面,但还是挡不住一众洛阳小姑看美男的热情。道路拥堵,水泄不通,段懿带了兵来压制,似乎也堵不住这等洪潮。   下了马后的宋熹微不禁幽幽叹道:“所谓‘掷果盈车’,所谓‘看杀卫玠’,原来不是传说。”这等盛景,果然……够宏大。   段懿一身戎装,右手抱着头盔,笑吟吟地凑上来,然后“叭——”地一下给了高长恭一个熊抱,“好小子,想死你了。”   就在高长恭脸色一黑之后,他又笑吟吟地往宋熹微一瞅,这一瞅没看出个啥来,困惑地指着她,却是问高长恭:“你不是对宋……怎的竟然又找了个女子来?”   恢复了女装的宋熹微促狭地往高长恭身上靠住,“段大哥,你竟不认识你宋兄弟啦?”   单手拦住她,面具底下的那张俊颜已经绽了绝世芳华的笑。   段懿傻在那儿,伫立半天讷讷不得言语。紧跟着他而来的于景行等人也是一溜儿地愣了。   这……这这这,原来跟着他们一道练兵出操这么久的“宋兄弟”,原来竟是个女娇娥?   宋熹微满意且受用地一笑,眉眼弯弯,十足的清丽脱俗的女子,一群看走了眼的大老爷儿们懊悔地恍然:我说长恭怎么突然变成了断袖,原来如此。   高长恭对上诸人探寻且暧昧不清的眼神,清咳了一声,携着宋熹微的手穿越人潮离去。   突然来了恶趣味的宋熹微嘻嘻地朝他一笑,“我扮男子的时候,长恭常与我一道玩笑,其实,你是认真的吧,你真的对‘宋陵’有意思吧?”   他没再说话,面容掩在面具底下看不分明,只有那一对雪白的耳尖,悄然沁出两朵可疑的红晕来。   ……   在齐国搜寻良久而不得的宇文邕没有气馁,只是凌厉的眉峰却如墨色浸了水渍,竟有种淡化而去的迹象。   他冷冽,他霸道,他杀伐决断,外表妥协,内心倔强,从不言败认输。可是宇文神举发现,他的眸中多了一丝犹疑不清的怅然。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那个突厥公主毫不留情地离去的时候吧。   宇文邕得到了郑璃,却将她拱手让出,继而他得到了阿史那扶笛,她却避之不及。   搜寻了一个月之后,宇文神举只觉得他的形容竟带了几分风尘憔悴之色,心下不忍,以国事相劝:“皇上,都找了这么久了,既然找不到,那就……国不可一日无主啊。”   “一日无主?”宇文邕冷笑,“他宇文护不是想当这个‘主’么?”   话音甫落,他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眸中陡然闪过一丝颓唐,“朕是不是……留不住一个女人?”   宇文神举想说宫里不是还有位贵妃么?但是,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不可能会说。   “回去吧。”宇文邕吩咐了一句,转身上了马。   齐国的碧海云天,美得过周国么?其实所有的美都不及那么一人罢了,只要他在,江山万顷,红妆倾国,百舸千舟,雾雨烟波,那不及一抹清幽而美的眸光。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一片碧林,浩浩长队终究踏歌离去。   宇文邕借着马的颠簸之势才能忽略心中微微撕扯的钝痛。心底的最深处、最模糊之处,有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朱裙如虹,粲然生光。   自进了城这宋熹微都是有些忐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想离开高长恭,这会儿不分情由地推开他的门,本也是想准备再与他说说话,顺带调戏他一番。天晓得,原来她宋熹微的骨子里,藏着这么一种喜欢欺负美男的病态想法。   但是推开门,伴随着“吱呀”一声,她便有些僵住了。   铜镜前的男子正散着如墨如鸦的长发,静静地背对着她,听见声音,轻轻勾唇,然后他转过身来笑意粲然地对上了她惊诧的目光,眉目盈盈似水色星光,身上随意地披着件月白色的袍子,半裸的肩头莹润丰满还残留着水渍,分明是刚出浴!   宋熹微一时愣住,卡在门旁不得言语。   却听他清音疏朗:“怎么了?”   宋熹微暗骂自己没用,又心道这般美男到底是不能叫外人瞧了去,遂轻手轻脚地溜进来,又将门给仔细地关紧了,她靠着门长舒了口气方才换上笑容转过身来。   披着宽松袍子的高长恭站起身,里面如羊脂白玉般光滑润泽的胸膛都露了出来,他不自然地看了她一眼,“有事么?”   这绝对是色|诱,红果果的色|诱!宋熹微暗暗告诫自己万不可掉以轻心,绝对不能流鼻血,不能……   强作镇定之后,她对他一番毫不避讳地扫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啧啧称叹起来。她是看过男士比基尼的内心自由的现代女子,这等程度自然不在话下,但是,高长恭却红了脸后退了一步。   宋熹微走近,他再退,她再走近,他继续后退,顺带拢了拢松垮的衣襟……   一番逼近之后,她终于将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子困在了墙上,促狭地眯了眼,笑道:“长恭,你……”她往下瞟了眼,高长恭面色更红了,这抹红中透着一丝妖异的媚色,琼花般的无暇玉质瞬间染了曼珠沙华的魅惑风情。   从未见过如此魅惑可人的男子啊……宋熹微看着他这副束手束脚动弹不得、抿着唇如临大敌的模样,她的调笑之心突然更重了:“你之前玩笑说我俩是个断袖么?现在……怎的还拘谨起来了?”   这诚然是句废话,任谁衣衫不整地被抓了个正着还能面不改色?反正他不能。   长发还垂着水渍,一晃一晃的,晃得宋熹微心神荡漾,她凑上去,准确攫住了他的唇。   一瞬间他的眼睛微微错愕地睁大了,但旋即又跌入了洪潮之中再也不复,岂知宋熹微只是浅尝辄止地离开,然后倚住了他的肩,“你……在害怕。”   他突然一僵。   是的,他一直都在害怕。只是他不知道,原来他的担忧与恐惧在宋熹微眼底早已分明。   他听到她的声音:“长恭,你害怕什么?害怕我不肯一心一意地跟你?害怕我还存了逃跑离去的心思?害怕我不愿嫁给你?”   他没有说话,一阵沉默。   宋熹微直起身来,双手握拳,她鼓起勇气以最诚恳最无畏的姿态与他对视,她说:“我若想离去,那个军营便困不住我,更别说其后随你去突厥了,长恭,你不能因为我的一时怯懦就否定、怀疑我的一辈子是不是?”   “我……”我垂下头,一时语塞,“我不该……”   宋熹微心神一凛,她不疾不徐地,拉下了自己的上襦,一件件地,退去了繁复层叠的裙裾……   “你爱我什么,可会爱我这不知羞耻的勇气?”她扯着他仅存的一件衣袍,手微微地抖,有些恐惧地发颤。   她其实也在害怕?他突然明白,原来陷入爱情的人,都会如此,渴望抓在手里,试图放进心底,又害怕对方的否定。微微一笑,低头吻住了她的红唇。   宋熹微宛然相就。长恭,你大约永远也不会晓得,你面前这个看似清冷又不解风情的我,其实早早地被你占据了心,自此,她所有的彷徨犹疑,所有的辗转反侧,都只是为了你一人而已。她也会心动,会害怕,也想将自己的一切一切都摊于自己的情郎面前。而她的情郎,永生永世,都只有你一个。   一丝暧昧的天光破入南窗,窗棂斑驳,朱红如血。   榻上纠缠的两人,紧紧地,不肯放手。   覆在宋熹微娇软的身躯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玉色的脸颊泛着红潮,他却仍然笑意清浅,“上次灭了烛火,没能完整地瞧见阿璃这般光滑细腻的身子,心中一直有些失望。”   “不再害怕了?不再患得患失了?”宋熹微撇着嘴去,终于哼哼了一声。   低低一笑,声音又哑又涩,俯下身去亲吻她的耳垂,仍然有些生涩,可宋熹微却大惊,突然绷紧了身子,然后他修长有力的腿便挤入了她的两腿之间,热硬硬的某物正抵在她的那处,宋熹微瞪大了眼睛,又有些难为情地扭过了头。   她突然觉得下身空得厉害,连着被他撩拨的心也空得厉害,亟待什么来填满这难耐的空虚。   亲吻她的人伏在她的身上,墨发轻散,飘来淡淡的芙蕖花的暗香,一时春光正好,芙蓉帐暖,裸身的两人肌肤皆是盈白如玉,似有皓月清辉笼罩。他腿间使力,猛然挤进了她最私密最幽深的所在,花心震颤,她疼得两腿往上缩,下身便绞得紧了,两个人都是一阵惊呼。   他微微抬起头,凤眸间尽是意乱情迷之味,“阿璃……”   她抱着他,疼得小脸尽白,香汗淋漓,“长恭,疼……”尽管不是第一次,可还是适应不了这尺寸,她疼得眼泪直流。   “乖,一会儿就不疼了。”他一直以为他身下的这个女人足够坚强,却不晓得原来她也会这样柔弱地嘤嘤低泣。只不过是彼时的他尚不知道,她这样的柔弱,只对他一人。   察觉到身下的人儿终于不再绞得那么紧了,他这才放开胆子起来,几进几出后,她的纤手紧紧抓住了他光裸的脊背,喉头抑制不住地发出几声细腻婉转的声音,“嗯。”仿佛苦尽甘来,所有的痛楚都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欢喜与满足。   “郡王!”屋外有人突然唤道,“有您的密函!”   此时正是白天,那人也没想到郡王这在屋内行此阴阳合欢之事,没听到动静的他在院子里大叫了这么一声。   只这么一声,宋熹微突然脸色大变,她拍着高长恭的背,切声道:“有人来了,你先出去。”   高长恭却有些暗恼这时竟然有人来打搅他,他停住身下的动作,毫不客气地冲着屋外喝道:“滚开!”   “是是是!”屋外传信之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应承了几声,又灰溜溜地跑走了。   宋熹微脸上情潮未退,她凝眸道:“这样好么,听他方才说是有什么信。”   高长恭笑得有些邪魅,“现在还是别想了。”   说罢,他的下身用力地一个挺进,直刺花心深处,她抑制不住地叫了出来,说不出是痛楚还是愉悦,只能紧紧地攀住他的肩膀,一瞬之间泪如雨下。一直觉得高长恭容颜俊美清隽,但这其中本来藏着一丝妖色,他这样偏着头勾着唇时便是妖色尽显之时,仿佛眼前是烟飞雾横的杜鹃花海,浑身瘫软的宋熹微终于招架不住了。   春光终于又悄然溜进了帷帐之中……   ? ☆、第四十二章 ?  洛阳古都是繁华所在,街道上来往南北商客络绎不绝,楼阙重阁,云天半耸。   宋熹微如今恢复了女装,日日扯着高长恭出去闲逛,他迁就她,虽然偶尔无奈,却是有求必应的。   她看着他日益舒展的眉头,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扯了一把笑靥如花的男子,小脸蹭上去:“说说,最近摊上什么好事了,瞧你笑得一脸桃花,真是,啧啧……”应该怎么说,挺好看的?   高长恭抚着她的一缕秀发,温柔地一低眉,“我向皇叔请求赐婚了。”   猝不及防的宋熹微愣住了,思转一番,然后撇着头哼唧一声,“你这人倒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有说过要答应你么?哼哼,兰陵王殿下,你就知道我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你?”   她突然被一只手臂勾住了纤腰,一愣之间,她怔怔地瞪大了眼去瞧他,他弯了凤眸,星辉斑斓的银光如屑,声音一挑:“嗯?你那样……还不算是想嫁给我?”   街市上川流不息的人潮来来往往,已经有几双眼睛在他们身上有多逗留了,宋熹微终究耐不过他,颊畔微红,“啐”了一口,道:“越来越不正经了。”   “阿璃,”他突然正经瞧她,声音一低,“是你给了我勇气的。”声音微顿,“我高孝瓘,奏上恳请娶你为妻,以此生相聘,你是否愿嫁?”   以此生,相聘,么?   她眼眶泛红。何德何能,她何德何能?被他记挂千年,由此执念?他如此耀眼,如此不凡,而她,什么都是世间普通,不得与他堪配的。   什么颜面,什么场合都忘了顾了,她听见自己一瞬如木棉悠然而放的声音:“我愿意。”   不是郑璃愿意,是宋熹微愿嫁高长恭,一生一世,纵白首而不倦,纵流乱而不离。   纷繁夜市,亮如白昼,在一刹那,似极了他眼底星光、昭然笑意。   宇文邕现在身在周国,然而与其说他正在宫里安然无恙地等着消息,倒不如说他已经被软禁了。   私下里召了宇文神举来,“神举,你派出去的人回来没有?”   宇文神举闻言,当即跪下,道:“启禀皇上,微臣该死,没有查到公主的下落!”   “那阿慧到底去哪了?”宇文邕急得大声道,“你们那么多人连个丫头片子都找不到?”   宇文神举跪伏于地,不再多言。   见状,宇文邕更怒,直接将御桌上一应文房四宝给掀翻了,登时墨汁散落,一地狼藉。   宇文慧出走了,她走时,只留下一卷丝帛,上书:一番游历,勿念。   一番游历,一个丫头片子罢了。她定是齐国寻高长恭了,亦或是那个曾冒名顶替他的广宁王高孝珩。   揉了揉眉心,宇文邕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与宇文护斗,与纪烟裳斗,最后,他身边的女子却要一个一个弃他而去么?   那个张扬明媚又清波脉脉的笑靥……怎么又想起她来了?他甩甩头,按捺住内心的狂躁,挥袖转身……   高长恭在洛阳为宋熹微置了所宅子,算不得什么高门府邸,但也算得上五脏俱全,园中竹兰清幽,芬芳馥郁,管家李氏,是个四十多岁徐娘半老的寡妇,人勤快,手脚利索,又善解人意。她自然知道宋熹微女子身份,平日里待她也自是极好,当见她愁眉不展时,也总是主动宽慰。   今日见宋熹微直奔房间,李氏有些奇怪,跟进房,顺手关上了门。   一直以来在李氏的心目中,宋熹微便是个坦荡的襟怀磊落的女子,她的眼眸清亮,不为污浊尘世所染,待人接物均是拘谨处透着三分冷漠,和悦处又挟着四分疏远,总是镇定自若,天塌下来也恍若无事。可是最近,李氏发现她总是红晕满面,又羞又怯,多长了个心眼儿,她笑眯眯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宋熹微闻言,垂着头羞喜地怯懦片刻,低低地说道:“大娘,你能帮我准备一套嫁妆么?”   “这是?”李氏眼睛一亮,登时连声笑了开来,“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公元561年,高演颁下圣旨,为高长恭和宋熹微二人赐婚。   时近冬季,高演突然病势加重,情况凶险万分,高长恭不得不搁置了婚事,与她说道:“阿璃,皇帝叔叔一向待我亲厚,我不能……”   “我明白。”她轻声应答,反握住他的手,曼声道,“我待你之心,你待我之心,天地可证,日月同鉴,都已不必再提,婚事不忙,你要去面圣自是常理,不必有所顾虑。”   “阿璃……”他温柔地在她发上一吻,甚至是有些感激的,搂紧了她,“高孝瓘非卿不娶,等我。”   “嗯。”   后来呢?倘使宋熹微知道他这一去便是三年,还会不会让他如此轻易离开?她后来思忖了良久,觉得……不会吧。他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她怎么会不好好珍惜,便是要她随着他回到那个吃人的邺城,她也没什么不愿的。   十月,他带领于景行、尉相愿等人,动身前往邺城。   公元561年冬,皇建二年,齐主高演病逝。   同年,长广王高湛即位,改元太宁,史称武成帝。   次年,武成帝高湛立高纬为皇太子,诏令天下。   湛湛长天下,洛阳城庄严肃穆的城墙斑驳了落日残辉,暮云合拢如玉璧,孤烟直上九霄,鹤唳声声远影不见。   城楼上的红衣少年一柄长剑耍的虎虎生威,凛冽的寒光浸透在冬日的晚阳之中,残雪片片覆了墙头,他飞扬的墨发映雪生辉。   “啪啪啪——”身后的段懿拍了几个巴掌,笑着朝她走过来,“宋校尉这剑耍的是越来越好了。”   使剑的红衣少年,正是作男子装扮的宋熹微,今日太师设宴犒赏三军,城楼防卫松懈,她便一个人守住了此地,只不过万万没想到段懿这人颇喜欢凑份子,走到哪儿都有他。   收了长剑还剑入鞘,她淡淡的眸光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段将军闲来无事么?太师不准你喝酒?”   三年来两人打招呼的方式变了许多,但基本都是随着官位的变化在变,他们一同出征守营,关系非比从前,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兄弟了,不过宋熹微表面上总是看他不顺眼,偏喜欢找话来挤兑他。   如今已成为将军的段懿颇是受用她这“段将军”的称呼,登时觉得威风凛凛,于是一拍胸脯道:“那怎么可能呢,我老爹还能不让我喝酒,倒是你,今天来的人这么多,连斛律老将军都来了,你怎么一个人闷闷地在这里练剑?”   宋熹微侧过身望着城下,冷淡地回答:“他还没来……”   远处朔风惊尘黄沙漫漫,怅然天地间却没有她最想看见的那个孤绝身影。等了三年了,为什么他连一点音信都没有?   段懿知道她心里还惦记着长恭,遂叹息道:“你也别怨他,我看就是皇上喜欢给他找事儿,突厥虽说是屡屡犯境,但我大齐真正可用之人却并不止他一个,想来是皇上故意折腾你俩所以才把总是长恭派出去。不过要我说,依咱们现在这个皇帝的性子,他没杀你已经很让人觉得奇怪了。”   没有理他的话,宋熹微只是默默然地将手抵触到了城墙,残雪映着夕阳散着软红色的光辉,摸上去却仍然冰冷入骨。   突厥犯境何惧?高长恭这三年不过是高湛牵制住了罢了。   高湛……觊觎她的长恭……   宋熹微竟然有些无奈:我要和女人争男人,还要和男人争男人么?还是和皇上争男人?   “他是怕违逆了高湛之令,那个皇帝,会直接对我下手吧?”如此直白。   段懿心思一凛,却又听她道:“可我相信他会来的,这里是洛阳城,命定的地方。”   是的,三年前迁。至此处的时候她就在想着,总有一天他会来这里,会让世人见证他作为一代战神的传奇,她应该觉得三生有幸,上天能赋予她这个亲眼目睹的机会。可是,她却不知道历史上的邙山之战究竟是哪一年哪一月,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来。   在这没有音讯苦苦等待的日子里,真是想他啊。   段懿听不懂什么叫“命定的地方”,但是他听明白了她语气里的坚定,只是低头叹了声。   宋熹微突然回转头来,带着笑转移话题:“你呢,什么时候会带个嫂子给我看?看你年岁也不小了,难道太师就不急么?”   每次谈到这个事的时候段懿都是一脸不情愿,要么隐晦不答,要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这一次,他却说道:“我以前有过一个喜欢的女子,只不过,她心里有人了……这么多年过去,我想她应该连孩子都有了吧。”   记得三年前宋熹微曾经问过段懿,问他有没有心上人,记得那时他拍着胸脯说没有,原是隐瞒,他也不过是个为情所苦的伤心人。宋熹微感叹他的遭遇,也不再问了。   哪知今日的段懿似打开了话匣子竟然主动说与她听:“九年前我和长恭路过她的家,在她的家里借住过,那时的她也不过是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活泼貌美,又多才多艺,我很喜欢她的天真,很喜欢看她明明人小却又故意装作成熟地弹琴……可惜,她没看上我,那时的她,却对着冷漠的从不肯打开心房的长恭倾了心。”   宋熹微心里突突地跳,不由问道:“那个女子,叫什么?”   “郑绣。”段懿答得有些无奈。   宋熹微彻底没了话说。对于段懿喜欢上郑绣这件事,宋熹微真是无法表达自己内心复杂的想法,该怎么说?   算了,这事儿也不归她管,她现在只有瞒着段懿四年前她和郑绣曾经算计过高长恭的事,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虽然高长恭要她相信他,可是对于那天的事情,她所知道的却一直是模糊的。不过,她还是相信长恭。   时已至夜晚,段府这时灯火通明。明灿的流阁彩灯挂满了画廊飞檐,四下欢闹声渐起。   宋熹微被段懿领着到了段韶跟前。   此时举杯的人各自干杯尽兴,宋熹微对着段韶抱拳道:“太师,我来晚了。”   段韶拂拂手表示他根本不介意,温声笑言:“来了便好,去坐吧,今次设宴款待各位本是为接下来要打硬仗而犒劳。”   宋熹微听得“硬仗”两字,愣了下,仿佛在场诸位只有她还不知道此事,便问道:“太师说这硬仗是什么?”   说到此处,段韶想起尚未说与她知道,遂有些无奈地低头叹道:“宇文护之母原本扣在齐国,如今皇上不听我劝送还了宇文护之母阎氏,那周人反复无常,宇文护更是奸猾无比,他得母弃信,仍旧遣了尉迟迥前来,扬言要攻进邺城。”   他顿了顿,将手里的酒尊紧紧地捏住了,“明日,我便要率人挥师西进,可洛阳需要人留守。”   宋熹微听得心中心花怒放,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么,应该就是这样,北齐和北周彻底地撕破了脸皮,然后才有了这著名的邙山之战。于是她自告奋勇地说道:“太师,我愿留守此地。”   “你?”段韶看着她有些狐疑。宋熹微现在位卑言轻,况是女子,她留守洛阳只怕难以服众。   段懿也上前来,恭敬地下拜,“若父亲大人答应,孩儿也愿一同戍守洛阳。”   经过三年的风刀霜剑的打磨,段懿早已褪去了最初的青涩与懵懂,早已是个成熟的可以独挡一面的男子,段韶虽然不愿他从军为官,但看到他的这份变化,做父亲的仍然是欣喜的,因而他点了头。   “既如此,你们二人便留在此处吧。”   “是。”两个人齐声回答,宋熹微的心里很开心,段懿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心,但见她终于又有了如此舒心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四十三章 ?  段懿在暖香阁照例坐在上好的包房,熏几点木樨香,温几盏梨花酒。和着浓郁芬芳,一饮而尽。   面前纱衣婆娑、淡如白芍的女子,右手执尊,左手执壶,斟了一杯又一杯。   恍惚中那张玉颜戴上了隐约的神秘,他勾唇,脸色泛红,却是一笑道:“淡渺,你让我越来越看不透了。”   她一低眉,眸中晃过眸中酸涩的悲哀,可是她终还是笑着,举杯,喝了一口,“是么?”我是谁呢,自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我了。   “淡渺……”他失神喃喃,“你这名儿真美……”   某日,她约他湖上荡舟,他军中耽搁,去得晚了,可是还是轻易被那一个背影夺去了心魂。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幽光粼粼的湖面上一点浮白,是素色宣纸上最无意也最留人遐思的一笔。   他没有再走近。他忘不了郑绣,不该接受另一个人的好。何况,她那么好。   暖香阁是洛阳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尤其到了冬季,这里常年熏着木樨香,室内烟气暗浮,温暖如春,因此得名。   段懿这些年来偶有不快,也会来喝上几杯。他得了这么一位知己,名唤淡渺的老板娘。   他一拂袖,身子后仰,叹道:“有时候觉得你很近,有时候又觉得你很远。我知道,你有过去,是不同凡人的过去,你举止高贵,不似寻常人家女子……可是,你怎的会流落至此?”   段懿的脸颊泛着红,眼眸里也是醺醺然的醉意,淡渺微微一叹,起身将他扶住,“需要我替你安排房间么?”   他喝醉宿在此处不止一次了,这也没什么,段懿却摇了摇头,“不了,我营中有事,等下还要赶回去。”   他说罢,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便要起身,终究一顿,栽倒在她的怀里,竟然……人事不省了。   她扶着怀里的男子,腮上两抹泪迹滑落,一只玉指,点上他两瓣薄唇,她的眸中,漆黑如墨。   薄唇的人最是薄情,你为何……一直不愿忘记她?   她将他扶到榻上,抹了一把泪眼,姗姗而去。   门掩上的一瞬,一声浅呓无意识地飘出:“淡渺……”门外,人已远去。   残雪银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夜晚的风冷得刺骨,尽管身上穿了夹袄,但仍然觉得盔甲的寒意能直逼内里的肌肤,朔气能刺穿人的身体。   宋熹微携了长剑在城楼巡视,问一个正在肃穆远望的甲兵:“如今时节特殊,你定要看仔细了。”   “是!”   嘹亮一声回应,散在浓如泼墨的夜色里。今天已是段太师率军离去的第三天,但是却毫无回应,段懿几次宽慰说他亲爹出马一定会马到成功,可是宋熹微却觉得大军这次可能真的有麻烦了。   她轻叹了口气,寒气森然的夜色里,随意吐出口气来也会化作水雾散去,氤氲间隐现她的愁容。圆月如冷冰乍凝悬在中天,长风浩荡,旌旗摇曳,刮得猎猎作响,极目远望是黑黢黢的一片深邃,可正是这种瞧不见的地方,才最可怕。   身后段懿已经走过来了,她回身一望,又将手指向了远处的夜色,“你觉得,周人意欲何为?”   段懿哈哈一笑,“管他意欲何为,只要他来,我们便照打不误!”   宋熹微却叹,“如今的洛阳城,几乎等于一座空城,周人若现,便只有死守的份儿,你爹的大军只怕要着了道了。我担心宇文护意不在邺城,而是,直奔边境重镇,洛阳!”   周齐边境最重要的城池,洛阳,此刻就静穆地睡在他们的脚底,如此安谧而祥和,很难想象不日后它脚下的土壤会被殷红的血液所浸渍,城中的安平清歌会被号角声与厮杀声所遮盖。   段懿心中一惊,望向宋熹微的目光里多了分考究,“你是说,周人不过是声东击西?”   “不确定,”宋熹微扭过头郑重道,“但依我之见,周国如今国富民强,而我齐国……已成颓势,但是他宇文护想一鼓作气攻进邺城却是痴心妄想,他之所以放出那等话来,不过是为了击朝中的能将发怒前去拦截,然后他趁势率军围堵洛阳,俘获这第一重镇!”   段懿猛地嘶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让我父亲前去?”他双目火赤,像头咆哮的猎豹。   宋熹微却叹息着,随即又望向了远处不见影迹的黑夜,“因为,我不确定,洛阳虽然重要,但周人其心可诛,又焉知他不会真就朝着邺城进发?更何况……”   段懿抢问:“何况什么?”   “没什么。”宋熹微摇了摇头,似有些心不在焉了。   何况,他会来。他不会让洛阳有事,不会让她有事。   夜风忽然又大了起来,这几日天寒地冻,时不时还飘下斗篷大的雪花,白日里的冬阳软绵绵的颇是无力,晒不干这覆在城楼上的残雪。每日宋熹微都安排人来扫雪,如果不扫,只怕连走路的过道都没有。   气候寒冷滴水成冰,来往商客也都停了生意,昔日富饶繁华的古都洛阳如今竟成了死水般沉寂的城,倘若这时候遭到周人围困,便只有坐吃山空的份儿。   想到这一点,宋熹微忽然回头问道:“城中粮草还有多少?”   段懿审视过,此刻听她问起,不禁面带忧思,“如今天寒地冻商旅不行,城中物资短缺,今年又逢大旱,各地的收成少得可怜,只怕城中的粮草只够支持一个月了。我已向朝中请旨调粮,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消息。”   听到这里宋熹微心神一凛,忽然想到:高湛不会是要放弃洛阳吧?如今周人还没来他便已经有了惧意?天……但愿不是如此。   猛然战袍一拂,她踩着厚重的毛靴急匆匆地赶下城楼去。   段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飞奔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底下有段懿的直系下属韩飞,韩飞正带着人在城楼底巡视,并且随时准备换班,陡见得宋熹微,他一招手,命令身后的兵士却别处巡逻,上前问道:“宋兄弟,有事么?”   宋熹微急匆匆地托住他的两臂,“的确有事,非得请韩大哥帮忙。”   韩飞见她脸上颇有急色,心道这事不小,遂问道:“兄弟有言但说不妨,我韩飞办得到的定然万死不辞。”   宋熹微长吐一口气,道:“韩大哥,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联系到兰陵王?”   “兰陵王?”韩飞惊愕地重复了声,但见宋熹微郑重地点头,他沉吟片刻,忽道,“这事只怕没这么容易,如今周国来犯,突厥又虎视眈眈,王爷那边以少敌多已经是应对不暇了,眼下他正东奔西走四处御敌,该去哪儿找他?”   这事都赶在一起了,自三年前开始,突厥便有意与周国结盟,虽然和亲未成,但两国的关系一直极是暧昧,突厥在齐国北边作乱,周国便从齐国的西面进军,看样子倒似两国想要瓜分齐国一般。偏偏齐主高湛……贪杯好色,荒淫无度,霸占兄嫂,调戏臣妇,竟然连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宋熹微想到高长恭所效忠的皇帝,心中很是痛心,她回道:“我也知道此事为难,但没有办法,如今洛阳粮草不济,兵力也很不足,在这么下去,我担心……”   对于齐国宋熹微不应该怀着什么报国之心,因为她本来就不是齐国人,甚至不是任何这里的任何一国人,可她爱的人是这齐国的兰陵王,他不会想要齐国覆灭,所以她也就不想看着他伤心。更何况,她留守此地三年,对洛阳城的百姓已经有了深刻的情谊,就算只是为了护他们的平安,她也要放手一搏。   她说的担心之处也正是韩飞担心之处,韩飞有些迟疑,想了想道:“你说的不错,洛阳地处边境,周人想来不会放过这块肥肉,这就算要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了,不知你想要找兰陵王有何事交代?”   要知道如今突厥之患未除,兰陵王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是分身乏术。   宋熹微沉声道:“我有信件,麻烦韩大哥你亲自交于他手中。”   “亲自?”韩飞困惑,军中本有专门的信使,宋熹微这要求未免有些奇怪,但他们曾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好兄弟,所以韩飞并不着恼。   宋熹微郑重点头,“是的,亲自,韩大哥,军中信使我并不放心,诚如你所说,如今的兰陵王正东奔西走四处御敌,想来普通的信使也是找不着人的,在这军中要论找人的本事,我只相信韩大哥。”   虽然说韩飞的确有些找人的本事,但宋熹微却从没有恭维过他,听如此说,他眯起了眼睛。   宋熹微趁热打铁,又道:“韩大哥的武艺也是十分高强的,想来在路上奔波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就放心你。”   韩飞听了这般恭维,心情大好,豪气地应道:“宋兄弟,我帮你办这件事,事成之后,你得重谢!”   “是!”宋熹微嫣然一笑,朗声应了。   当夜,宋熹微回去琢磨了一夜的遣词造句,方才终于写出了一份像样的文书,当然,这是文书,不是情书。韩飞的人品她信得过,但难保路上不会遭了贼这信让别人看了,所以她写得中规中矩,好好的强调了下洛阳城如今的概况,尽量说得有些凄惨。   当然主要还是强调了一下军人的凄惨,她是军中一员,自然而然地就显示出了自己的凄惨,这般凄凄惨惨戚戚,俱都意在惹他心疼。还有,这信中掺了一丝怨念,有情人读了会自动理解成:妾已悲苦若此,郎君胡不归?   想到这信可以寄到他的手上,宋熹微整晚心里都是甜蜜蜜的。   以前也想过送信给他的,不过她到底是个小兵,没理由也没权利给大齐的兰陵王写信,偶尔偷偷寄出一些却从来没有回应,想来应是没寄到,现在的洛阳城之困也算是她用来联系他的一个正经的借口。至于他为什么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信,等见了面后非得好好逼问不可。   第二日,韩飞便带着宋熹微的信任出了洛阳。   数日后,黑压压的周人大军包围了洛阳。   乌云翻墨,浓厚的墨汁间日头时隐时现,十万大军同驻马,甲光向日如金鳞万片,闪着奇异的光辉。   围城三日,洛阳城中人心惶惶,但因兵力单薄,不敢贸贸然出战。   此刻城楼上的段、宋二人已经猜到了周军的险恶意图。   段懿按着悬挂于腰间的长刀,冷声说道:“他们分明是想耗着,等我们粮绝而死,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残雪未退,宋熹微右手捧起了城垛上的皎白积雪,寒意阵阵,能刺透骨头,她的手一个激灵,却等着雪融淡淡道:“那你能如何?开城迎战么?不过是以卵击石,这洛阳城中的百姓也会因为我们的鲁莽失败而遭受灭顶之灾。”   如今,战不行,守不行,段懿急了,“那要怎么办?”   宋熹微清冷的眸光一扫,越过十万大军,却出奇的镇定,“等。”   段懿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等待援军,可是,救命的援军究竟何时能到,谁也说不清。   乌云渐渐遮过了太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万军肃穆岿然不动,少顷,鹅毛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城上两人茫茫无言,唯有靠在城堞上的手在渐渐收紧,青筋毕现。   孤城寒日,雪落无声,楼高不见君家。? ☆、第四十四章 ?  段韶率领的大军突破了周军的两次围剿,终于疲敝不堪地择地安营。   “太师,洛阳被围了。”有下属向他报告。   明灭的烛火摇曳之中,段韶的脸色沉凝如山,突然,他两手一招,便紧紧地扣在了青木案上,虚白的胡子颤了颤,暗沉粗犷的声音流泻而出:“卑鄙的尉迟迥!”   扬言要攻进邺城,激他发怒,激他乱了阵脚,而宇文宪早已在此处埋伏多时只待这一击即中的机会。   下属问道:“太师,眼下我们应当赶紧去解洛阳之围啊!”   “本帅岂能不知?”段韶恨声,转眼又沉下心来,道,“懿儿尚在洛阳,自然要前去相救。可是他周人指东打西,说不定等我们大军赶到了,他又要变阵了,我齐军岂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说罢,他又沉吟了片刻,道:“斛律将军呢?”   身侧的军师回道:“段太师不必忧心,斛律将军已挥鞭洛阳,直奔周人的十万大军而去。”   “十万?”段韶尚不知道,原来周军此次的真正目标还真是洛阳。   军师颔首,在段太师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又回道:“此次周人是想一举拿下洛阳先占据重镇,同时也能给我齐国一个重大的打击。依我之见,太师此际也须得拔军北上,与斛律将军的大军汇合。”   如今在齐国手握重兵的便只有他、斛律光以及高长恭三人,两军会师自然是好,但要应对十万大军恐怕也还是鸡蛋碰石头,因此段韶又问:“可知长恭的军队如今到了哪里了?”   军师起身道:“兰陵王几日前突然留下大军继续北驻,自己率了五百轻骑直奔洛阳去了。”   “胡闹!”段韶气得花白的胡子都是一颤,“五百轻骑应对十万大军,他这是开玩笑!简直是胡闹!”   一室默然,徒留下晃动的灯火摇曳不熄。众人中唯有军师一人,暗自嗟叹。   段韶与斛律光急进行军,不日便从两面先后赶到了洛阳附近。但周军步兵十万,兵力强大,两人行军打仗向来便图谨慎,因此也只敢埋伏在外,不能轻易前进。   与此同时,洛阳城中的生计,已成捉襟见肘之势。   昔日繁华的商道上总有熙攘人群来往叫卖,穿着各色华服的世家子弟乘车出游,街摊上还摆着书画等透着时代风流的物品,也总有名士高歌青山绿水快意恩仇。如今,整座城中一片死寂。   所有商埠的主人都收了摊退回家中,此际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屯水屯粮。都知道,城中防卫不足,兵力短缺,而周人随时都会有攻进洛阳城的危险。若再不屯点粮食,连死都要做个饿死鬼。   原本宋熹微已经下令安抚人心,宣告只需静待,援军即刻便至。可这人心恐慌之际,总有悲观之人四处散播谣言说周军马上要攻进城中了,说皇上高湛已经放弃了洛阳城,所以援军也不会赶来了。一时之间,城中子民的悲色更重,洛阳城登时失了原来的光彩,变得死气沉沉。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的洛阳危在旦夕,无论如何,他都该来了吧。所有人都对洛阳城失去了信心,只有她,仍然固执地坚信。   三日之后,一袭红妆笑颊粲然的宋熹微,登上了古朴沉拙的洛阳古城。   长裙迤逦,广袂招摇,云鬓花颜金步摇,迎着高楼长风,她半解的如瀑青丝不安分地轻扬,眉如新月,目似琥珀,大红的绸缎披在身上更显身姿的玲珑曼妙,她悠然而过,鞋履涉香,明艳的笑靥是死城之上最耀眼的生机。   “这这……宋校尉。”有士兵吞着口水问道,“宋校尉,是你么,不是吧,这……这一定不是真的。”   宋熹微并不理他,只是顺着楼阶慢慢地向上走去,所有人看直了眼,下巴都快掉在地上。楼上的段懿也是,他的眼睛里一片惊艳。   这是三年前她为自己与长恭大婚准备的嫁衣,如今,她凤冠霞帔,候他相迎。   楼下的周军看傻了眼,一个个面面相觑,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尉迟炯冷冷一哼,“我倒要看看,他们玩的什么花样。”   避战不出,洛阳已为死城,他们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周军围困之中的洛阳城。   一袭嫣红嫁衣的宋熹微慢慢地转身,十万黑甲周军望不到头,但见旌旗招展,军容整肃,只待他们粮绝。她轻笑了声,在齐营军士现在的愁云惨雾中这笑显得很突兀,然后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双手一负,眸光淡淡,“若是鱼死网破,段将军你认为,有几成胜算?”   段懿沉吟片刻,道:“一成都没有。”   如今洛阳城的防卫空得厉害,便是叫上全城的老弱妇孺拿着兵器上前线,也没有丝毫的把握能打赢这场战争。   宋熹微又道:“那么,粮草还能支撑几天?”   段懿回道:“不出十日,若再无援军到来,我洛阳将士以及城中百姓,都将因断粮而死。”   宋熹微回过头来,千丝发间斜插的镶金步摇微颤,宛如含着朱丹的红唇轻启,“那么,请大哥在这十日之内做好准备吧,十日后,若援兵不至,我们,率军与洛阳共存亡!”   她的声音,虽柔软而坚定,足见巾帼气概。在场的男子一个个听了热血沸腾,纷纷答应:“与洛阳共存亡!”   在众人坚定地呐喊声中,宋熹微牵着大红的礼服姗姗离去。   那一袭如火裳服,妖娆绝艳,段懿心神一动,突然没什么再能阻止他的了。他匆匆奔下楼去。   暖香阁。   淡渺照例摆了酒案,一个人自酌自饮,哀愁如雾。多久,他有多久没来了?   可这里,永远留着他的位子。   喝得酒意都上了头,昏昏沉沉的,她想放纵自己醉一把。身后突然有人唤她:“淡渺。”   是那个熟悉的在她梦境中缠绵了三年的声音,她苦涩一笑,他那么温柔的声音,终究只能属于她的梦,不是么?真是醉得狠了。   可是下一刻,她被人搂紧了,腰肢被圈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垂着沉重的头,有些惊讶:“懿?”   身后的男子的胸膛已经靠了过来,她听到他说:“淡渺,周军围城,我们,没有多少日子了。”   周军。尉迟炯率军围城,她岂会不知?   咬着唇,沉默了片刻,她说:“我不会让你死。”   段懿后面斟酌了许久的话被她的软语吞没:“你拿着我去与尉迟炯谈判吧,也许,他会撤军。”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机会,她也不想放过。   段懿一惊,眼眸微闪,“你说什么?”   “懿,”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可是她的声音如斯坚定,“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周国的公主。”身后的胸膛一震,她笑得凄然,“你恨周国人,我怎么敢告诉你,我的真名,唤作……宇文慧?”   “宇文……慧?”他没有如她所料地放开她,相反地,他搂得更紧了,段懿垂着头,将脸埋进他的墨色的发丝之中,闷闷的声音传来,“淡渺,我不管你是谁,你永远是我的淡渺。湖心约见,我便倾了心了,怎么可以将你送出?”   宇文慧吃了一惊,她推了推她的胳膊,“你……你说什么?”   段懿在她的唇上印上了轻盈一吻,他的眼眸深深,浓情缱绻,是他一直隐瞒着从未对她表现过的模样,“阿渺,我爱你。”   宇文慧,泪如雨下。   三年前,她自周国皇宫出走,来齐国寻那个惊才绝艳的男子。   她听说他在洛阳,她便跟来了。不是想来与他厮守,她只是想,有个了断,无论是对他的,还是对高孝珩的,一并了断。   宋熹微要她想清楚,她已想得很清楚,少女的恋慕,也许,并不是爱。   这一切,在高长恭身上得到了印证。   她看着街市上相偎相依的两人,看着他们眉眼相对,执手相携,中间,早已不能再插入第三个人了。心,原来不是不痛,只是,没有想象的那般炽烈、那般痛彻心扉罢了。   周国公主,竟放任自己在洛阳的暖香阁买醉。她想,只醉一次便够了,她便自此收心,回周国去,一切接受皇兄的安排。   可是,老天先给了她安排。   在暖香阁,她遇见了段懿。   那同样是个为情所苦的男子,虽则那眉眼永远飞着最明灿的笑,他流里流气的行止如此讨厌……可是酒后,那一片薄雾深掩的悲伤,透过漆黑如墨的眸,令她看了个分明。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们一见如故,成了杯中物上的知己之交。   这家暖香阁,是段懿花钱替她盘下的,宇文慧与他对饮了几杯,酒后,她知道了他的过去,只是她从来不肯轻易喝醉,她的过去,她从来守得紧。   她是周国公主,她怕他讨厌她。现在想来,其实从那时候开始 ,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吧。   不是一时迷恋,是真正献了一颗心的爱慕。她喜欢他,却从来不敢宣之于口。   他心底的那个女人,叫郑绣,不是淡渺,更不是她,宇文慧。   十指交握,她的泪痕斑驳,“你许久没来了。”   段懿在她颊畔蹭了蹭,“是啊,自从发现,我梦里唤的全都是你之后,我就再也不敢来了。”   怕她发现,这点悲哀的心意,他不愿被她知晓,他怕她觉得,他是个轻浮浪子,见一个爱一个。   宇文慧红了脸颊,她整个人都偎进他的怀里,“懿,你记住,宇文慧,生也随君,死也随君。”洛阳城守不住了,她知道,既然如此,他们便抓紧时机好好在一起吧。   “傻丫头。”段懿苦笑,“真是傻。”她是周国公主,竟然……为他吃了那么多苦头?   “傻瓜……”   “你这么傻,叫我怎么办才好……”   他一句一句地低喃着……   竟然还想到拿她去换洛阳的安危?笨蛋,出师的是宇文护,他怎么会答应。她那个真正疼她的皇兄,可有半分权利?   “傻……”   段懿将宇文慧接入了府中,第一个前来拜会的,是红衣飘然的宋熹微。   进门便见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正安静地坐着,背对着她。听见开门的声响,那女子回过头来,这个照面一打,两人登时都是一惊。   “郑璃姐姐!”   “阿慧?”   在场的段懿知道宋熹微过去的那段渊源,却没有过分吃惊。   两姐妹旁若无人地亲热叙旧起来,这时宇文慧留意到宋熹微今日一身红纱,她突然笑了,“姐姐今日赶着去嫁人么?怎么穿得这么好看?”   宋熹微见她又笑了,方才舒了心去将她脸上的泪迹擦干,“姐姐,在等着姐姐的夫君前来呢,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耽搁了三年,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过他了。”   或者准确来说,是三年零两个月。   高长恭,从这一刻开始,或许从很早开始,我已经去怨你了。   ? ☆、第四十五章 入阵 ?  今日是宋熹微第三次穿着艳红色的嫁衣登上了城楼,那底下的周军也已经见怪不怪了,心道如此朝不保夕的日子你竟然还有心情嫁人,等着吧,我周军定要让这一城齐军都换上白色丧服。   段懿抿紧了唇瓣,终于按捺不住,“今日已经是第八天了,粮草已经见了底,再无援兵,真就……”   话音未落,便听到周军突然举起了长矛,嚷嚷着,叫嚣着,“杀!杀!”   城楼上的人皆是大惊失色,周军围困他们这么多天,从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今日竟然开始叫嚣着宣战了。   宋熹微一手拍在城垛上,冷声道:“他们料定我们城中所剩粮草不多,这是在扰乱我军军心!”   有士卒一副欲哭的模样,“将军,我们该怎么办,要不,弃城投降吧……”   一时之间所有的士卒心里都有了同样的想法,段懿咬了咬牙,突然命令道:“来人,将这个煽动军心的人拖下去重责五十军棍,打死代表有罪,打不死代表罪不至死!”   “将军饶命!”那士卒一面哭喊着一面被人拖下去了。   随着渐远的哭叫声,段懿突然战袍一拂扫视众人,“再有蛊惑人心者,必定有更重的处置!”   本来已是人心惶惶,经过段懿这么一番威压之后,在无人敢说半个不是。”   尉迟迥的人马在洛阳城东门守着,约莫围了有二十多天了,但洛阳城中却无丝毫动静,此刻,尉迟迥手底下的人也有些等不及了,上前来询问道:“将军,我军驻扎此地已久,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开战?”   那周国的尉迟迥是个能征善战的大将,有勇有谋,并不喜欢借着莽夫之力来逞匹夫之勇,听闻此言冷冷道:“急什么,本将军料定他们粮草撑不过两日,两日后他们若不弃关投诚,我们再杀进去。二十多日都等了,还在乎在一日两日?”   那下属讪讪地点头,“是,是。”   “报!”身后有斥候兵骑着马赶来,听着说声音似乎有些急切。   尉迟迥不耐地挥挥手,“说。”   斥候兵下马跪地,“禀将军,我大军后面的长坡一带,有两路人马已经攻上来了,看情形,是斛律光和段韶率兵前来洛阳支援。”   尉迟迥冷冷一笑,道:“你慌什么,不过就是两个老不死的来以卵击石,我十万大军定可以将他们全力绞杀。再探!”   “是。”斥候兵应承着了,然后迅速骑着马飞奔而去。   这城下所有的动作都落入了宋熹微的眼,她极目远眺,湛蓝的晴空下烟尘四卷,远处有人群揪作一团,应该是已经打起来了,宋熹微欣喜地勾唇道:“段大哥,应该是援兵,援兵来了,你看。”说着,她的玉手指向了远处天地相交之际,那里黄沙漫漫,烽烟乍起。   段懿欣喜,高声道:“兄弟们,援兵来了,我们等到了!”   城上一时军心大振,开始举戈欢呼起来。奈何此际段韶和斛律光的两路人马隔得太远,城中可以作战的人丁又单薄,若是有精兵突破重围来到洛阳城下,再来个里应外合两面夹击,定可以大破周军的围困,反败为胜。   可是眼下,没人杀得进来。只有宋熹微,暗暗握紧了手,攥得生疼。她在等着,让她穿上这似火嫁衣的人来。   夕阳西下,斜阳余晖静静地照彻大地,东边的青天似乎也要被染成丹橘色,层层叠叠的云朵似鱼鳞般透着淡淡的曦光,积雪初融,汇水成流,古老的城墙青砖上处处是斑驳的水迹。城门楼上的“洛阳”二字恁的灼人,朱漆工笔隶体端书,看得城下的尉迟迥目放精光。   不一会儿,突然又有斥候兵前来相报:“报——启禀将军,我军意在牵制住齐国的两路大军,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五百骑兵,已经杀出重围,直奔前军而来了,将军有何示下?”   “废物!”尉迟迥大怒,恨不得将手中的长剑砸在他脑袋上,“那是高长恭,你还不快去堵截!”   “是是!”斥候兵吓得屁股尿流,一溜烟跑了。   但貌似已经晚了,这时候已经隐约可见东南那一角,五百骑兵如黑色飓风,所过之处片甲不留,风暴中蕴含着凛然杀意,正朝着尉迟迥这边席卷而来,虽然只有五百骑兵,然而势不可挡,仅仅是刚杀进来,东南面的周军防守已经完全塌陷。   尉迟迥捏紧了手心,突然大喝道:“传我军令,攻城!”   “是!”底下喊声冲天,登时举起长矛开始攻城。   等了二十多天,终于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尉迟迥早料到会有援兵,早料到的。可是他没料到的是,宇文宪竟然没有绊住段韶,让他这么快就赶来了洛阳,他更没料到的是,突厥人竟然也没绊住高长恭,而那个传说中的绝代战神,仅仅用了五百骑兵,便能突破重围,杀得他精心布下的防卫精兵措手不及,当真可恨!   城楼上的宋熹微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这时候的她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东南面那如暴风过境的五百甲兵。正是这样,以少敌多,兰陵破阵!   仿佛这一刻,一千四百年的时光终于回溯原位,而她等的盼的求的,便只是这么一刻,她嫁衣如火,他白衣怒马,城上城下,两两相望。世间万物,周军齐军都已经不复存在,夕阳残晖尽失颜色,天地间便只剩她遥望着他,而他金戈铁马,为她赴约而来。   长恭,宇文邕说,他因为与我的一场遇见而无法自拔,可是,我却是因为与你的一场遇见,而万劫不复。   此生,我汲汲所求的,唯不过安稳二字,但为了你,我愿赴火坑,愿坠深渊,万劫不复。   这么想着,突然间段懿拉了她一把,在她回神之际,却听见段懿说道:“小心点,周人要攻城了。”   宋熹微心神一凛,向下一望,果然周军已经按捺不住了要先下手为强。   而极目远眺,那个穿着银白盔甲的男子,他的身影由远及近,终于渐渐明晰了起来。   整个周军的防卫都已经破开了一个大洞,虽然周人齐心协力蜂拥而上,但仍然无法阻止这洞的继续扩大。   段懿欣欣然道:“长恭,他终于还是来了,这小子,我就知道他不会抛下我的!”   说罢,他高声道:“传我将令,全面戒备,待兰陵王杀入阵前,我们便一拥而上,来个里应外合!”   “是!”与周人渐渐失望的心情形成落差,所有齐军现在已经开始士气高涨了起来。   弯刀雕弓,巨石成阵,周军来到了底下的城墙,却被铺天盖地的箭雨所淹没。命如蝼蚁,那些牺牲的周军纷纷从城头坠落,连攀上的云梯也被掀了下去。巨石顺着云梯滚落,又砸伤了不少人。   尉迟迥这边军心大乱,忽听得下属来报:“将军,兰陵王已经杀过来了。”   尉迟迥暴怒道:“那你们还在等什么,快去拦截!”   “拦……拦不住啊……”下属的脸上还挂了彩,声音颇是委屈无奈。   尉迟迥愤怒地一巴掌拍在了那人身上,直将他扇下马去,“没用的东西!”   而这时,兰陵王率领着的五百将士已经越来越近,直逼洛阳城下,连攻城的人都来不及继续了,纷纷掉头开始拦截。可是没有用,高长恭身后的黑衣甲军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恶煞,见人便杀,匆匆一阵,他已经策马来到了城下。   斜阳余晖照不见芳草天涯,只有他周身的银铠映着这淡淡的丹橘色的微光,多了分绮丽的味道。   三年未见的那个男子终于在千军万马前仰起了头,银质面具覆住了大半张脸,眼神里是无边的愧疚与心疼,宋熹微与他回望,抿紧了嫣红的唇瓣,可手心却在不住地颤抖。   直到段懿高声叫道:“摘下你的面具!”   银铠战神颔首,缓缓揭下了脸上的银质面具扔到了地上,霎时间那张精雕玉琢俊美无暇的脸便暴露在了空气中,似半城春色映着扬州的两分明月,而那翩然施然的白衣战袍则像极了雾霭中沉浮起落的馥郁琼花。那张脸,世上又有何人能够仿冒!   宋熹微紧握着的拳握得更紧了,是他,等了三年,毫无音讯的三年,他终于还是出现了么,如今城上城下,不过数丈之隔,怎的竟如天地那般遥远,她怎么也触不到一再于梦中牵牵绕绕的那个人。   这时候,是段懿,他举着手中的长剑,高叫道:“弟兄们,拿起你们手中的兵器,与本将军一道杀出去!”   城楼上的齐军一片沸腾。   段懿回头问道:“宋兄弟,你下不下去的?”不待她回答,段懿又将她周身的行头扫视了一眼,道:“罢了,你这身衣裳……还是留着等你的新郎吧,等下我们就会回来了,你在城中接应。”   此刻宋熹微的大脑已经经不住她想太多,听段懿这么说,她也就淡淡地应了。   不一会儿,一直死守着的城门终于大开,齐军倾巢而出,随着那五百甲兵,士气高涨见人便砍。   段懿迎面迎上了高长恭,使了个眼色,忽然笑道:“你小子来得有点迟啊!”   高长恭却往城上红衣如火的宋熹微那处望着,轻声说道:“她……很生气很恨我么?”   段懿叹道:“兄弟,等下你进城再问她好了,现在可不是讲这些的时候,老子第一次与你并肩作战,你好歹给个面子啊!”   高长恭扭头回以粲然笑意,只看得段懿暗骂一声日了狗了,竟然对着男人犯花痴。   其实高长恭的容貌比之三年前并无多大的变化,但是他因为常年戴着面具,皮肤未经风霜日晒,仍然白皙如绸,光滑如缎,凤眸里的万种风情逐渐退化成淡淡的冷峭,曾经的少年妖色也被唇角藏得极深,若非仔细寻找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拨转马头,两人登时又向着周军杀过去。此时,斛律光和段懿的人马也在逐渐向着洛阳城靠拢,终于,齐军对周军已成两面合围之势了,占尽了上风。   尉迟迥暴怒地一刀砍翻了身侧的两名齐人,突然仰天长啸:“杀——”   这声长啸如平地惊雷,周军虽然因为被合围已然有些颓败,但听了将军的嘶声怒吼之后,登时一鼓作气,开始全力厮杀起来。   但周人破败的阵势已经是回天无力,若再不撤退,恐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高长恭纵马倥偬,来去飘忽,手上的画戟银光冷冽,所过之处飓风呼啸而过,横扫千军,有万夫莫敌之勇。然正如段懿曾调笑的,他的面貌过于阴柔秀绝,如圭如璧,以至于周人看到他先臣服于无双的玉光之下,回神不及便被顷刻间挑断了咽喉。   战场上战机瞬息万变,但军心的振与不振却尤为重要,如今虽然周军的十万之数在数量上占据上风,然而军心却明显不如齐军了。只要有那个齐国的军神在,他们便能个个如贯地长虹声气逼人。   段懿杀至高长恭的身边,呵呵笑道:“长恭,今日你我并肩作战的机会,我可是盼了十几年了!”   正全力击杀周军的兰陵王闻言嘴角一挑,于颠簸的马上回道:“太师说你武功大有进益,也不知是也不是,今日正好来验验!”   段懿大笑道:“武功大有进益的是你的女人,等下回城,只怕不会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说罢,他两腿一夹,马腹受了刺激,登时又来了悍勇之力,驮着段懿瞬时间冲了出去。   城楼上的宋熹微一直静静地注视着他,夕阳淡淡冬色见老,唯有她的烈烈红衣迎着寒风飘摇而起,红袖遮面间花冠娇颜隐约可现。   一场厮杀,直至天黑,终是以齐国大胜,周军溃逃告终。沿途,周人丢盔弃甲,绵延几里之地到处是周人留下的辎重粮草,而这些,已经够资源贫乏的洛阳百姓吃上几个月了,算是解了洛阳城的燃眉之急。   宋熹微率领着剩下未作战的残兵去东门大街迎接凯旋的英雄。   绵绵长街灯火纷繁,浩浩骑兵马蹄踏歌。这洛阳城的百姓恨不得将头挤破了也要冲到街道中心,一睹那绝世战神的风采。   分明只率了五百骑兵,可是与周国十万大军一战之后损伤不过几十,如此天人之威怎能不令人敬仰?   而让她穿上这身红嫁衣的檀郎,正策着马徐徐向她靠近,直到骑兵完全进入城中,他才翻身下马,英俊无匹的面容上扬起清浅的笑意,身后的骑兵也纷纷下马,玄衣甲卫簇拥着这个银铠战神从容镇定走来。个个气宇轩昂,那是属于胜利者的骄傲。   今日的兰陵王,没有蒙头遮面,因为他说过,他的面具不再对着齐国的百姓,因此就这样,他露着脸徐徐走入洛阳人民的视野之中。方才来的斛律将军和段太师虽然于此战中亦是居功至伟,可却没有人能像兰陵王受到百姓这样争相围堵的拥戴。   所谓看杀卫玠,亦不过如此吧。   慢慢地,他来到了他心上人的眼前,四目相对,默默此情难诉。   仿佛周遭繁闹的声音都静止了,这长街上没有美人如玉,也没有剑气如虹,只有这暖暖对视的眼神。   他清隽的眉眼一如往昔般美得惊心动魄,停住脚步,他轻轻地、带着无尽的温柔说道:“对不起,夫君来晚了。”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么此刻的宋熹微早已被洛阳城这无数的小姑所凌迟处死,如此绝代男子,这般温柔地对着一个人,这是何等的殊荣,何等的荣耀!   默默收着来自四方或羡或妒的目光,宋熹微的眼神骤冷,突然淡漠地吐出三个字来:“负心汉!”   他们所在之处,侧面的街铺乃是一家有名的飘香院,楼上的姑娘早已打扮得花枝招展,先前听兰陵王对着一个姑娘用那么深情款款的语声说话,她们的心凉了半截,此刻才终于又有了希望似的,纷纷举起了手帕,将绢里花瓣抖落。   一时灯火绚如走马,飘花如雨十里绵延无尽。暖光倾城中,他柔软的眉角收拢,柔情尽散。   原本这就是段懿最害怕的事情,两人不会真的翻脸吧?他隐在玄衣甲士中无奈地抬起头,向着那群莺莺燕燕瞪了一眼。   那群姑娘们才不理他,将手里各色的绢帛抖得更利索了。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希望那个有着绝世容姿无双气韵的银铠男子能注意到自己啊。   他的眉目清冷,看似是要生气了。所有人都晓得,一个男人被人当街骂成负心汉是件多么严肃而难以忍受的事情,哪怕是心上人也不能够,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刚刚立下赫赫战功又英俊无匹世所仅有的兰陵王!他们在等着,等着他发怒,教训那个出言不逊的女子。   可是他没有。   敛了温柔笑意,他突然长臂一伸,将宋熹微打横抱起。而这时万万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状况的宋熹微,在众女的唏嘘声中默默地垂了眼睑,滴滴泪珠就这么无声地滚落了下来,在娇艳的脸庞上滑下两道脂粉泪迹,她的眸光仍然清明如许,淡似星痕,发间冷香暗袭,娇躯有过片刻地挣扎,仿佛真是不愿见到他,真是有些恨他了。   抱着她的高长恭声音放柔:“都是夫君的错,原谅我,好不好?”   灯火熠熠,映着他的尾线上扬的凤眸流波生辉,花瓣如雨飘飘洒洒,宋熹微慢慢地抬起眼来凝视着他,两两无言,世界寂寂无声。   ? ☆、第四十六章 ?  一街华灯如昼,映照纷繁,周围的陌生脸孔如走马灯般晃晃而过,他清俊的眉目在柔光笼罩中多了分迷离。微垂着头,他柔软一笑,“阿璃,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恩?”   这个“恩”尾音上翘,端的是撩人,宋熹微别过脸去,回道:“别说了,负心汉,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一街小姑全都听见了,花女们早已准备好了盛满花瓣的花篮,这时候也兴奋地开洒了,落英阵阵,飘花如雨,她慵懒而娇软地靠在眉如墨画的男子怀里,却固执地别着脸不看他。   高长恭丝毫不恼,他打横抱着宋熹微一个转身,突然内力一提,声音便流泻而出,登时十里长街都是他清然如冷蓝丝绸的声音:“眼下在本王怀中的女人,是我大齐的兰陵王妃,她女扮男装并非有意欺瞒,而是为了给本王分忧保我大齐疆土!”   这理由太牵强,可是无人敢质疑。   霎时间,所有人瞪圆了眼睛,就连段懿和于景行等人也忍不住向着他看过来。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温柔地垂眸,目视着同样不可置信的宋熹微,轻声道:“都穿成这样了,我若不这么说,好像也没有人信。”   宋熹微咬着牙道:“穿成这样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高长恭促狭地笑着,随即在她额头上烙下了鹅毛般的轻盈一吻。花瓣雨中有淡淡的香味袭来,幽冷迷人,他如画的眉目间写满了疼惜,一城人的尖叫惊呼中,他勾唇的弧度再次显出了那魅惑的妖色,如嫣红春桃,灼灼其华。   然后,他抱着虽然在营中呆了三年但仍然柔若无骨的宋熹微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去,留下段懿、于景行和尉相愿这苦逼三人组带着满脸怨念地善后。真疯狂,一城小姑看见兰陵王走了,恨不得扑上去求带走,夹道上拦截的士兵也有些挡不住这股子热情了。偏偏离开的那个人步调从容似踩着春风一般,把他们这群出生入死的兄弟齐齐逼成了可怜的单身狗。   转过一条街,高长恭略略停下脚步,低眉轻声问道:“走哪边?”   宋熹微给他指了路,突然又有些不安地问道:“我会不会很重?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闻言,高长恭挑了挑眉道:“还是关心我啊。”   又是一片令人心旌摇荡的妖色,如桃红嫣然,柳色莹瑞,薄唇上扬的角度是那样的刚刚好。   宋熹微羞人地不敢看他,将螓首浅浅地埋进了他的怀里,手却不自觉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抱着她的男子低低地笑了,“阿璃,别羞别恼,等下到家了,我任你打骂可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宋熹微突然恼恨起来了,她对着高长恭的后背便是狠狠地一锤,又觉得不解恨,紧跟着又恨恨地捶了几下,方才带着哭腔道:“你混蛋!为什么叫我等你这么久,你知道三年有多长吗,你知道我等得有多辛苦吗,你是不是料定了我舍不得打你?”   高长恭两手抱着她腾不出空来,认她哭诉捶打,也不还手也不辩解,只是顺着她指的方向回了宋熹微的府邸。   一进门便先惊呆了府中的几个老仆人,连李氏也看直了眼睛,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兰陵王会到寒舍来,于是个个相邀他去大堂喝茶。可是高长恭丝毫没有点头的意思,只是敷衍应了几声,便抱着宋熹微回了她的房间。   宋熹微不喜欢黑暗,这三年尤其不喜欢,因此她的房间总是亮的,待到进门后,他才轻轻地将她放了下来。   刚一着地,宋熹微便往后退了两步,防备地看着他,慎重道:“我不想看到你!”   面对此情此景,想起之前段懿的揶揄,高长恭默默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阿璃你很气,很伤心,其实,我也很伤心,三年没有见你了,有时候午夜梦回总会想起你,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见你……”   大约是他眼神中的凄然彻底让宋熹微动了恻隐之心,她原本紧绷的身子这时候松弛了下来,看着他,咬唇不语。   高长恭陡然上前将她捞进自己怀中,宋熹微也不再捶打着他的背了,他却低低说道:“若不解恨,你再打吧。”   宋熹微死死地搂着他,“对啊,我就是那么没出息,舍不得啊。”我最爱的人,我怎么舍得打你?   停了一会儿,她突然轻轻问道:“这些年,有吃药么,身子有没有好些?”   “笨蛋阿璃,”他顺着她的背,柔声道,“我在给你出气,你为什么要这么为我着想?我这样不好,的确该打啊。”   说到这里,宋熹微恨恨地咬住他的唇,那饱满如花瓣般的唇,她竟似毫不留情地咬了上去,他感觉到有些刺痛,却并不推拒,反而拥紧了她,直到腥甜之味肆意弥漫鼻尖,这才知道是他的唇被咬破了。宋熹微终是不忍,伸着丁香小舌在他唇上舔了几圈,然后,被他彻底地含在了嘴里,几番热火纠缠,两个人紧紧地抱着,就是不肯放手。   最后,没有力气的宋熹微瘫软在他怀里,喘着气柔柔唤道:“长恭……长恭……”   勾着他的腰的玉白小臂似乎已经没了气力,是他,紧紧地将她按进自己的怀中,让她感受自己温暖厚实的心跳。他轻轻起头,吻了吻她的发旋儿,“不再叫我负心汉了?”   没有力气的宋熹微伸拳打了他一记,浅笑道:“记仇!”   高长恭笑着回道:“大庭广众之下那样折我的面子,还叫我不记仇,可能么?”   宋熹微脱离他的怀抱,想到自己方才的话说得是有些过火,她有些讪讪地开口:“那你要怎样?”   高长恭低眸看着她,促狭一笑,道:“那爱妃以为应当怎样?”   烛火摇曳,她嫁衣灼灼,颇有洞房花烛的味道。只是他这样轻佻的语气却很少听到,原来时隔三年,她的长恭……恩,变坏了。   红着整张俏脸,宋熹微懒懒地勾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郡王抱我去榻上吧,妾有些乏累了。”   一室软红光里,罗帐垂下,渐渐地,里面起了羞人的声音。   那低沉的男子清音飘来:“原来,你真的会在这一天,为我穿上嫁衣。”   随后是女子喘息中不可置信的声音:“什么?”   男子低低一笑,“我时时地做着一个梦,梦里,我骑着马停在洛阳城下,垣墙上那清瘦女子嫁衣如火,声声地唤着我名字,一遍又一遍,细腻又小心,让我有勇气从千山万水外为她奔赴而来……漫天云雾如层层迷障,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我的羁绊。”   定要累世的纠葛,深情的执念,才能换来这样的羁绊。   红帐里再没了女子说话的声音,却有低哑的呜咽声传来。   段韶本意要为高长恭接风洗尘的,可是整个晚间都没等到人,下属来报说他已去了宋熹微的府中,段韶不再纠结,与众将士喝起酒来。   翌日,宋熹微醒得很早,高长恭起身的时候,便见她正静静地坐在妆镜台前梳妆。   披着紫绮的宋熹微有着难以言喻的娇媚,看得他心如擂鼓,不由自主地向着她走过去。   宋熹微从镜中看到他走过来,浅笑道:“怎么,想吓我?”   他轻轻来到了她的身后,俯下了身凝视着她身前的镜子。铜镜辉映着精致的娇颜,宜嗔宜喜,含羞带怯,他将她墨染般的长发一绺一绺地解下来,轻轻握在手心。她的脸红得像染了层胭脂,又似带着薄醉的娇憨。他一怔,她的眼底便蓄满了春风,恰如柳摇花笑润初颜。   高长恭凝视着她的笑靥竟然怔怔的没有动作了。   宋熹微徐徐起身,然后将他按在杌上坐好,方才走到他的身后轻声道:“夫君,我为你梳妆好了。”   不待他回答,便顺手捞起了他披散两侧的长发,黑如墨玉,触手丝滑,加之铜镜里那无双的容颜,她不由感叹道:“长恭真美。”   话音一落,他的脸色有些僵住。   宋熹微有些暗恼了,自己真是说话不过脑子,男人是不能用美形容的,尤其高长恭,他是最不喜欢别人说他男生女相的。   俯下身,她将头搁在他的肩头,突然正色道:“长恭,我要你知道,有人说你美,那是因为喜欢你,所以发自内心地称赞,有人是因为你是王爷,想要恭维你,还有人则是嫉妒你。”   高长恭突然回身问道:“那么你呢,你属于哪一种?”   他这么一问,宋熹微突然恨恨地咬住了他的耳朵,“我是第三种,我嫉妒你!”一个大男人,没事长那么好看做什么?   “……”   换好衣衫后两人施施然走出,鉴于昨日高长恭的那番高调宣言,眼下所有人都认定了宋熹微是兰陵王妃。   不料才出寝房,迎面便见了穿着鹅黄襦裙的慧公主姗姗而来,高长恭有些惊讶,“阿慧?”   慧公主听了这声唤,原本便低垂的头现下垂得更低了,墨玉般的美目中也噙了泪花,她盈盈跪倒,哭着唤了声:“兄长!”   这下倒让高长恭更是吃惊了,他与宋熹微对视了一眼,宋熹微回给他微笑的眼神,眼中写着: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高长恭惊诧间将慧公主轻轻扶起,见她哭得梨花带泪,心头不忍,温声道:“你怎会在此处?”   这是慧公主心中的伤痛,她抽噎着正要回答,宋熹微却不忍了,上前说道:“阿慧贪玩溜出了皇宫,几经辗转流落此处,身上盘缠也耗尽了,我的家仆见她孤苦无依,便领进了家来。”   除了出宫的原因说得不对,其他词句都拿捏得很好,虽然这些都是段懿拿来骗她的。然就是这个原因却叫高长恭起了疑,他斟酌片刻,忽然重复道:“贪玩?”他认识的慧公主,虽然还有着少女的单纯无暇之心,却绝不是贪玩收不住性子的无知女孩儿,绝不会这么不顾大局,因为贪玩就跑到齐国来。   慧公主抹了把眼泪,抬起泪迹斑斑的美目,轻声又唤了声:“兄长。”却再不复方才那般凄然悱恻。   高长恭讶异道:“你唤我‘兄长’?”   慧公主点头,“不久前我才知道,兄长与皇兄原是一母所生,自然,你便该算是我的兄长……阿慧不懂事,多有……冒犯不敬之处,还请兄长念在我年幼无知,切莫见怪。”   她指的是过去她曾对他心存少女恋慕之事。抬起眼,见到的兰陵王姿容绝美,五官之精致细腻竟是不输那位朱紫阁的母亲半分,果然是她打猎时曾见到的水中沐浴的俊美男子。   高长恭愣了会神,转眼间又是无边的喜悦与宠溺涌上心头,当年他潜入周国皇宫,本是为一探朱紫阁寻找母亲的遗迹,对慧公主一直是当妹妹看待的。   他怎么会见怪,左右这一切已经回到了正轨。   连着飞了多日雪的洛阳城今晨艳阳高照,无花无叶的枯枝横斜着,千姿百态,冬日的风竟也不觉着冷了。   三人说笑间,突然段懿大剌剌地闯进来了,一进门先照着高长恭给了一拳,笑言道:“好小子啊你,就顾着在这里抱美人,我爹昨日给你设宴你却没来,可知他的脸色有多难看!”   高长恭和宋熹微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他扭头笑道:“没办法,昨日我若不在此处,此刻你弟妹的脸色应该比你爹还难看。”   “说什么!”宋熹微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粉拳一记打在了他的胸口。   如此良辰相聚,三人都是轻笑。   段懿与宇文慧相视而笑,他单手将她一把可怜楚楚的纤腰勾了过来,淡淡笑道:“阿慧,我们去长安见你皇兄,让她将你指给我好不好。”   依照宇文邕的性子……自然是不好。   可是他想与她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高长恭几年前潜入周国皇宫亦为着一事,可惜未得结果,宋熹微瞟着他,心下了然。   出门去,前脚还没决定离开,门口已经结了几条长龙。   一见兰陵王殿下出来,纷纷围堵而来,辛亏段懿方才来时带了几十名甲兵,这会儿正拼命拦着。宋熹微陡见这人头攒动沸沸扬扬之景,突然想起现代的明星出行都是这样前呼后拥的,然后保镖成群为防不测。这果然是千年前就传下来的习俗。   高长恭有些无奈,冲着众人摆手,待声音稍停,他才沉声问道:“各位聚在此处,可有要事?”   这时便有几十名乐师前来演奏,拿着各色的乐器。   宋熹微有些惊愕,她扭头看向高长恭,想起他在历史中的留影,眼睛里一片痴慕。   然后,铮然的金戈铁马之音便冲天而起,几十名乐师吹拉成片,乐音高低错落起伏激扬,如鼓声阵阵,然而却没有鼓,仅只是琵琶和胡琴的高低相和便有如此惊人声势。   愣神间,人潮渐渐散开,紧接着涌入眼帘的又是几十名头戴鬼面具的白衣舞者,手握长槊铺排围拢,高歌不绝,发尽上指冠。   高长恭的目光都被这舞乐所吸引过去,直至身侧响起了宋熹微的沉醉的声音:“《兰陵王入阵曲》,原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兰陵王入阵曲》!”这声音,有陶醉,有欢欣,更有难言的激动和自豪!   冬阳暖暖地撒下淡黄色的光辉,映照得舞者翩翩白衣散着轻柔的光泽,分明是南朝博冠博带风致楚楚的打扮,可这握槊的英姿却为步履轻盈的舞者平添了不少英气,长槊横空真有破阵厮杀之威,文人看了内心激昂欲纵情高歌,武人见了恨不得策马扬鞭气沉山河。   高长恭微微侧目,他心尖上的女子也正看过来,嫣然一笑冲着他盈盈道:“兰陵王之气魄,世所景仰,妾心亦然。”   方才宋熹微的话已被众人听了去,此刻不禁有人高呼起来:“此曲便唤作《兰陵王入阵曲》!”   “《兰陵王入阵曲》!”人声鼎沸,随大流高叫道。   白衣长槊,影起征尘,纵情高歌,响遏行云。人影纷乱,都凝眸注视着这场旷世未有的奇曲奇舞。而高长恭和宋熹微的手,也在相视一笑后不知不觉间悄然握紧,仿佛是要此生此世决不放松。   ? ☆、第四十七章 ?  冬色隐隐,青山白头,更深露重正月中。   飞驰的骏马拉动着的马车中,正坐着即将潜回周国的四人。   是宋熹微,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慧公主,终于耐不住了,“阿慧,你真的想好了?你可要知道,如果这次我们的身份败露,以宇文邕的性子,你就必须要留在周国了,可是你……”后面的她没有再说。   段懿沉默间,也偷偷觑了慧公主一眼。   慧公主捏着自己杏黄色的袍角,垂着头安静了片刻,突然绽开嫣然笑意,道:“以我如今这般状态,回周国又算得了什么,百姓恐会说,这么一个逃逸的公主,只会令得周国蒙羞!皇兄思前顾后,定是不会再留我的了。”   “我……”段懿有什么话正欲冲口而出,车中几人都向他望了过来,他的声音却突然沉下来,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至于这两人之间的前因后果,宋熹微已经猜明白了,她颇似惆怅地叹了声,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宇文邕那么疼爱你怎么舍得不要你,我敢打赌,这事不会黄了的。”   言讫,段懿的神色突然有些惊惶,然而他却极迅速地扭过了头去。   高长恭微笑地扯住了宋熹微的衣袖,“那也是被发现后才应该考虑的事了,阿慧既然不想回去,我们就暗地里行事。”   其余人都点了点头。   此次潜回周国,目的只有一个,周国皇宫,朱紫阁。   明月皎皎,映照千里霜花,北野寒空,有鸡鸣唱着五更残色。   马车一路驶入了长安。   长安城的一座画风清幽的宅子中,四个人坐在大堂中默默地等候着消息。   正焦虑地等着,忽然堂中窜入一翡翠色的衣影来,起身才见,原是慧公主以前那个总是跟在身边最是要好的侍女。她窜进来之后便将背上背着的大包袱一溜儿放在了慧公主的案前。   “公主,这是你们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宋熹微与段懿面面相觑,慧公主只说要在这里见一个人,却没提过什么东西,因而他们不知道这唱的是哪出。   高长恭似乎猜到,清俊的墨眉微微蹙了尖。   慧公主欣悦地拍了那侍女清瘦的肩头,“禾草,多谢你了!”   “为公主办事,是禾草的荣幸,哪能让公主言谢?倒是公主你,几月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禾草一面说着,一面心疼地伸手刮了刮慧公主消瘦的面庞,她比慧公主大了十岁,一向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的,这几个月没少担心。   宋熹微再也坐不住,上前来将禾草带来的包袱解开,登时满满的黑布帛全都如破了皮的饺子般露出了馅儿。   竟然……竟然是黑衣禁卫军的服饰!   她憋着笑冲高长恭回眸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你再穿这样的衣服,吾心甚悦,甚悦啊!”   说到这儿,慧公主也想起了往事,玉手轻掩着朱唇低低笑了几声。   高长恭的眉头蹙得紧了,一言不发,眸色沉沉。   段懿见慧公主笑得腼腆又舒畅,虽然不明所以,但心中突然也跟着柔软了。   禾草这才想起除了慧公主外的人来,环顾了四周,突然问慧公主:“公主,你吩咐禾草偷偷带几件衣物过来,也不说为什么……这几人又是什么人,怎么公主你回了周国,竟然过家门而不入?”   众人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说,但禾草是慧公主最贴心的侍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便细细地详说了他们的目的,只隐去了高长恭和段懿的身份,只说他们与朱紫阁那位有些亲旧,特来寻觅遗迹。   心细如尘的禾草知道慧公主这是有心隐瞒,毕竟,光瞧着高长恭的那张天怒人怨的脸就知道他的身份了,这等隐瞒丝毫用处都没有,但她也伪装着信了,待慧公主说完后,她轻轻冲着众人点头。   而这时,高长恭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瞬也不瞬地盯着禾草,似乎要看穿些什么。   是夜,月明星稀,穿着黑衣禁卫军裳服的四人随着禾草出宫时用的那条密道偷偷溜进了宫。   点着灯的禾草在前边带路,火光明灭间翡翠色的裙摆染了软黄,静静垂曳,她忽然解释道:“这条密道是奴婢与公主共享的秘密,直通朱紫阁,虽不知道是何人所修,但可以确定只有奴婢和公主知道,很安全,诸位不必担心。”   漆黑的长廊也不知道通向哪里,两侧都是光溜的石壁,反着四人手里火把的光,但仍然觉得漆黑,恐是这长廊中的气氛过于幽冷之故。   尽头出现了微弱的光芒,几人心中大喜过望,陆续出了洞口,才见这正是这朱紫阁的内室。   但欣喜之际,谨慎的高长恭和宋熹微已经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个禾草出门时并没有掩上此处的门,但听慧公主所言,禾草年龄比较大了,且是个细心周到的人,既如此,便断然不会犯如此致命的错误,除非……   两人心意相通,只是暗中握紧了手,面上却并无异样,似乎也没有要揭穿禾草的意思。   只是禾草领着他们进入了内室之后便灭了火把扔在了地上,丝毫不顾及木棍落地时砸出的清脆的响声,她还让他们也都灭了火把,只在暗色死沉的屋中点了一盏快要燃尽的灯。再然后,她回身说道:“公主有什么事便做吧,奴婢去外边守着。”   她说完便福了福身,岂知正一起来转过身去时,身后高长恭运指如风,已经点了她的昏睡穴。   慧公主不明其意,惊讶道:“兄长,你这是……”   昏黄光线中高长恭抿紧了唇并不解释,而是随手将禾草拖到一边,他似乎很急切想要寻找什么,不再理会他们。   宋熹微心细地意识到不妙,登时拉着了高长恭翻箱倒柜的胳膊,“长恭,我们被人盯上了,这下是找不成了。”   被盯上了?   纵是此时再笨,段懿也知道是禾草搞的鬼,他心中忿忿,没想到慧公主的身边竟然还有这等吃里扒外的叛徒,就为了这个叛徒他们打扮成这副模样了还要被认出来,因而他望向慧公主的目光中也多了分隐忍愤怒之意。   慧公主心中难过,见了段懿的神色便更难过了,她喃喃道:“怎么会,禾草怎么会……”   墨玉眼中又似有泪滴即将掉落,高长恭睨了眼段懿,终是叹息着上来安慰:“别想了,此事错不在你,你也只是想要帮我们……”他顿了顿,清润的声音里突然藏了丝悲戚,“大约我与母亲是真的没有缘分……”   四下静穆无声,根本不知道此刻该安慰谁了。   而这时,宇文邕在朱紫阁的大门口站了大约半个时辰了。本是以火把为号,听号便冲进去抓人,可是宇文邕在听见禾草落下第一个火把之时却突然顿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听了高长恭的话,他素来冰冷坚硬如磐石般的心却奇迹般的柔软了下来,没有缘分……其实,他又何尝不可怜?   咳嗽了声,宇文邕压低了声音吩咐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没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随后,他衣摆一拂,踏步上前推开了内室的门。   随着门的打开,登时明月将大把的银光都抛了进来,满室明光之中,四人惊讶地望过来,可却隐约带上了防备。   高长恭顿住,突然别过头去,似不屑,更似胆怯,他竟然不想面对。不是不想面对宇文邕,而是心里那点点莫名的欢欣与雀跃,真是让他惶惶不安。   慧公主瑟瑟地缩着身子,退到宋熹微的身边。   进门后,宇文邕找的第一个人便是慧公主,他冷冽的眸光淡淡一扫,便留意到了瘦削孱弱的她,登时脸色都暗沉了下来:“阿慧,你怎么跟着他们一同胡闹?到朱紫阁是为什么?”   慧公主最喜欢这个皇兄,却也最害怕这个皇兄,听如此问,登时怯怯地摇了摇头。   站在她身前的宋熹微将慧公主的两手握入自己掌心,突然目光淡淡地看向宇文邕,淡漠的声音划开夜间清冷的迷雾:“皇上,这个禾草怕是一早便被你收买了吧,不知道皇上在外边站了多久了,更深露重的,也不怕着凉。”   他们四人虽然是从密道进来的,但为了行方便,仍然穿了黑衣禁卫军的衣服,脸上带着遮面的黑帛。可只清冽冷漠又不染凡尘的目光便能让宇文邕认出她是谁来,宇文邕登时冷冷一笑,冲着长身玉立的高长恭道:“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将她带来周国这种危险的境地,你居心何在?”   一时之间几个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高长恭扭头来看他,却沉声笑了,“皇上不也口口声声地说爱她么,既然如此,周国就不算是危险的境地了吧,我这算是,沾了阿璃和阿慧的光。”   段懿早知道跟他生活三年的宋兄弟是曾经的郑璃了,现在并不觉得奇怪,闻言只是低头叹息了声。   宇文邕听了高长恭的话冷冷一哂,又听了这声低叹,目光扫过段懿,突然停驻,“你是何人?”   担心他会对段懿不利,慧公主突然大着胆子说道:“他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宇文邕又仔细扫视了四周,也知道了这四人的关系颇是复杂难辨,想到阿慧前些日子偷溜出宫,突然心明如镜地问道:“阿慧,三年……三年前你留书一封说要去找你喜欢的人,现在却和这小子一起回来,难不成,你喜欢的是这小子?”   段懿撇撇嘴,正要回一句“什么小子,我比你大好几岁呢”,可却被慧公主拦下,“是的。臣妹胆大了,请皇兄容谅。”她那挂于腮边的两滴泪,落得无声无息。   宇文邕似无奈地长叹,他走上前将慧公主拉进自己的怀里,柔声道:“阿慧莫哭,以后有皇兄保护你,谁也不敢欺负了你去。”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给了段懿一道警告的眼神。   高长恭凝眸看了慧公主半晌,突然与宇文邕对视,声音清平如水:“阿慧不愿回周国,更难以面对你,所以不要逼她。”   “是么?”宇文邕冷冷勾唇,突然松开怀抱,低眉看着慧公主时已多了份柔情,“是么,你不愿与皇兄在一起?你要跟着他?”   “我……”慧公主有些沉默,带动着气氛也有些凝重,亦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整个挣脱了宇文邕,在他惊诧的目光里,投身进了段懿的怀抱,段懿也是手足俱僵,偏她搂得紧了不容他反驳,随即,慧公主扭头答道:“皇兄,这个人,是我的心上人,我爱他恋他,愿终身守着他,不愿……再留在周国了。”这最后一句,还带着哽咽。   段懿心中突突,听着她的告白,心都化成一汪水了,虽然明知道她的心意的,可是真的听她说出来,他就是这么开心,因此不管不顾宇文邕逐渐凌厉起来的眉线,他伸着胳膊慢慢收紧了她的腰,“阿慧,以后,就由我来护着你了。”   被揉进他的怀里的慧公主也是心口不由自主地剧颤,她曾喜欢过两次,少女心也好,单纯仰慕也罢,但都是实实在在动了心的,可惜却从来连一点回应都没有。这是第一次,有一个除了兄长以外的人这么温柔地搂着她护着她,对她这么好。   慧公主的一双明瞳大眼中,登时又流泻出了丝丝水光。   宇文邕的眼神颇似恨铁不成钢,他默默看着相拥的两人看了半晌,突然狠狠地甩了甩他绣着龙纹的明黄衣袖。   宋熹微见到两人修成正果却很是开心,她勾着唇笑靥如花,握着高长恭的手,手上微微使力。   这一幕又落入了宇文邕的眼中,他状似不在意地闭了眸,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光,宛如月华花影,“高长恭,朕最爱的这个妹妹,朕已经管不住她了,日后朕便交由你看着吧,若这人敢对阿慧有一丝一毫的欺凌不敬,你是她的同母兄长,朕相信你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当然不会不管,哪怕那个人是段懿。可是他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他今日不会要他们的命,还会将他们放走。   宇文邕又道:“高长恭,其实朕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巧合的是,你与朕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两个女人是同样两个人,母亲选择了朕,而阿璃,她选择了你,算起来,我们真的没有谁欠谁的。”   高长恭微微笑着,笑里牵着连绵春山,吐着似锦繁华,他再不是那个高冷超脱尘世的男子,三年的打磨过后,他已踏入了这红尘如歌。只为了身边寥寥数位还珍惜在意自己的人,他已经渐渐开始打开心扉,对着别人也能微笑以应。   “的确如此。”   宇文邕却道:“可朕曾拥有过阿璃,你却不曾拥有过母亲,你的心里恐会不平,是以……”   猛然,高长恭顿住了呼吸,连同他握着宋熹微的手也在慢慢收紧,宋熹微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徐徐绽开笑颜。   末了,她眯着眼反问了一句:“皇上,我现在可还是你最在意的女人?”   她巧笑倩兮,是从不曾有过的生动模样。然而宇文邕心中,却是百种况味,千感莫名。终于,他苦笑道:“你还是这般聪明。”   他顿了顿,“作为交换条件,告诉朕,她在哪。”   三年前自他手中逃跑的妻子……如此可恶。这一生,只有他放弃过的女人,却还没有敢从他身边溜走的女人。   天涯海角,他总是要抓到她的。   “她在陈国,杭州。”宋熹微并非是要出卖阿史那扶笛。只不过,现在的她,相信宇文邕的心意。而且这三年沉淀,周国与突厥同盟破裂,早已不相为伍,如今便是迎回了突厥公主,也改变不了什么,宋熹微知道,高长恭不会反对。? ☆、第四十八章 ?  宇文邕慢慢启口,正如那日许下“四时明媚,一世繁华”般郑重。他说:“朕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说不出是惊奇还是别的什么,高长恭的目光逐渐淌成潺湲清流,寂寥月色中泛着莹如珠玉的浪花,“什么?”   宇文邕抿紧了唇,回望着他,然后说道:“是母亲一直要留给你的东西,虽然朕很想据为己有,但朕也知道,那毕竟不是朕自己的,强留也没什么意思。”他说着,走到盛放着琳琅珠玉的檀木架边,伸手将左上三格的一件锦鲤浮雕扬起的头骨扭动了下,在四个人的面面相觑中,登时浮雕后边的暗格被打开了。   凑上前来,便见宇文邕伸手去将暗格中的东西拿了出来,原来也无甚稀奇,不过是件雕工精致的玉质娃娃。   高长恭凝眸注视着他手心里捧着的玉娃娃,似是想到了什么,眼角湿润。   宋熹微见高长恭情绪波动,不禁对那娃娃起了更多的困惑的心思,“皇上,这是什么?”   那娃娃触手冷凉,想来是用寒玉雕成,高长恭将它捧于掌心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颤动毁伤。那玉件乍观之下如狂草斜行大气纵笔,微小之处却如簪花小楷细腻温柔,连边角都被磨得平滑圆整,必是倾尽了心血之作。   此际连段懿也不禁低喃道:“果然是至品!”   脱离了他的怀抱的慧公主更是凑近了高长恭,想瞻仰母亲琢玉的风采。   那玉质娃娃眉目精细,神态甜憨,栩栩如生,穿着件修短合身的小衣裳静静地侧卧在一片翡翠玉色的荷叶之上,分明只是个物件,却仿佛能让人听见他清越的笑声,觉得他短胖的小腿能捏得出水来。   而且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玉件,刻的应该是高长恭。   细辨之下就会发现还真有那么点门道,那娃娃粉雕玉琢笑得正欢的小脸,当真精致得毫无瑕疵,眼睛弯弯的上翘,颇有高长恭脉脉含情凤眸的味道。如今长大成人的高长恭鼻梁英挺,面如霜雪,唇若春花,眉共春山争秀,发掺墨色风流,比之这小娃娃倒还又是要俊上不少,想来这也是当年雕刻寒玉娃娃的母亲所没有料到的。   高长恭凝视着,目色渐变柔和,迢软如连绵春水,辉映着夹岸春山,泛着翡翠色的清波。   而一直留意着他的表情的宋熹微也慢慢有了温柔的笑意。   宇文邕心中难舍,却仍然固执别过脸去,道:“母亲虽然舍了你,可他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你,这寒玉娃娃就是明证,而这,也恰恰便是朕恨你多年的原因,因为朕总觉得,母亲她爱你更多一些,甚至的,朕偏激地认为母亲的死就是你促成的。”   见宇文邕垂着头不似说假,高长恭胸口一痛,颤声道:“她……怎么死的?”   宇文邕别着脸不愿见他,语声中却难免杂着哽咽:“她日日思念远在齐国的儿子,总是对着她精工雕刻的这件寒玉娃娃睹物思人,泪如雨下。年老色衰之后,父王的爱也挥霍得差不多了,他手握权柄渐渐疑心又重了起来,总觉得母亲思念之人是你的父王,因而……”   说到这里,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他们的母亲,所爱之人是宇文邕的父亲宇文泰,这点毋庸置疑,不然也不会随着宇文泰来到长安,进入皇宫,可是最后,那么善良温婉的女子却死在了自己最爱的人的手上,何其可哀!   宇文邕眼角带着泪说完后,他眨了几下眼睛,生生地将那眼泪忍了回去,回身,却见高长恭已是颤着身子泪流满面。   真好,他自己已是身不由己之人,喜怒都不能行于色,而没有当上皇帝的人,却还能这样肆意地哭。   宋熹微拥住高长恭,轻声道:“长恭,若……罢了,你哭出来吧,不论如何,总归有我。”   宋熹微却拉着高长恭的左手走过来,又拉住了宇文邕的左手,将他们扣在一起,两只修长有力的手,如两块半片虎符,合拢为整则可策天下。   若这两人能惺惺相惜,合二为一,平定天下又有何难?   握住手的两人,眸光复杂地对视着,也真要到了这种时候,才能发现他们身上的相似之处。   宋熹微握着他们二人的手交叠一起后便放了下去,替高长恭托起他右手上的寒玉娃娃,凝眸笑道:“如此才对。”   而一直以来最希望见到这种场面的慧公主忍不住赞叹宋熹微:“郑璃姐姐,你真厉害。”   宋熹微抿唇,微笑不语。说不上厉害,她不过是搭了把手而已,若非他们两人早想化干戈为玉帛,恐怕十个她也起不了丁点作用。   宇文邕扬起眼眸,淡淡道:“高长恭,不管朕认不认,你也算是朕的血亲,朕还准备将亲妹和阿璃都交托给你,所以今日朕向你许诺,只要你在一日,能保她们二人一日,朕便保你齐国一日,君无戏言!”   如此郑重而掷地有声的帝王之音无人敢质疑!   段懿却颇是煞风景地插道:“皇上托付错人了,郑璃尚可,阿慧么,你应该将她交给我的。”   慧公主心弦一颤,冷不丁地听到这般告白言语,她的心里思潮泛滥。   宇文邕不待兰陵王说话便抽回手,看向段懿问道:“你叫什么?”   段懿如实报了姓名。   宇文邕沉吟间低低地重复了声,突然勾着唇笑道:“原来是段太师之子,罢了,段太师是我最敬仰的齐国人,为人中正,阿慧若跟着你,想来是不至于吃亏的。”   “皇兄……”慧公主,或者从这一刻开始已不再是周国公主的宇文慧扁着小嘴,嘟囔了声。   宇文邕哈哈一笑。但转瞬沉静下来,与宇文慧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直至天色暗沉得厉害,清风飗飗中送来宵禁的钟声,方才放了手,让他们沿着密道原路返回。   临走之时,高长恭抱着拳对他行了个江湖之礼,沉声道:“多些皇上!”   宇文邕扯着嘴角,往晕迷的禾草处望了一眼,道:“朕很奇怪,你是怎么发现异样的?”   高长恭微笑道:“皇上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说罢,他便转身同众人一道走了,慧公主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了好几眼。   待洞口的门被转回去后,宇文邕突然勾了勾唇:高长恭果然有点意思!   禾草是慧公主的侍女,跟了慧公主多年了,忠心耿耿,只不过这个忠心,明是对慧公主,暗是对他。因此当收到慧公主养的鸽子得知慧公主已经回了周国后,她立马将此事告知了宇文邕。宇文邕遣她去将一行人引入宫中,然后他再预备施计将大齐的兰陵郡王拿下。   可是,他又往禾草身上望了眼,方才低低叹道:“朕原来并不是真的想与他为敌,可笑朕,今日方知。”   邙山之战时仍是大雪翩飞的寒冬,这几番来回,又是春回大地花木扶苏了。气候渐暖,冬衣也减了两层。   宋熹微捏着袍角若有所忧,突然看向高长恭,“长恭,皇上不久前封你为尚书令,可是你却不在齐国,他会不会……”   她问的问题正是段懿所担忧的,他忖度了良久方道:“长恭,这事有些棘手,恐怕皇上会小题大做。”   而最可怕的事,便是高长恭功高震主,军心所向,民心所系,于一个皇帝来说,这实是最大的威胁。   高长恭却倏尔一笑,仿佛要打消他们的疑虑,“无事,九叔最信任我了。”   宇文慧却满面忧愁,她按住高长恭的手,道:“兄长你莫要骗我,我是公主,自然知道这事可大可小,兄长你真的确定,你们北齐的皇上,他会信任你,在这么巨大的威胁之下,他还会信任你?”   而这一次,高长恭却收敛了笑容,紧抿着唇,掀帘望向车外。   嫩柳抽芽,花树吐苞。春雨绵绵,沾衣欲湿,春风娓娓,吹面不寒。   段懿携着宇文慧之手回了府邸,与下人一一见过了,只说这是这个家里未来的女主人,所有人见了都十分谦恭地见礼。   段懿微微笑着,拉着宇文慧的玉手闪身进了无人的东阁楼。   这么一路被他拉着,又一路被人称作“夫人”,宇文慧的脸早已羞得满面酡红,偏这个段懿走在前面,没有瞧见。   直至进了阁楼至高处,在这里可以俯瞰全府,重重嫩影树枝之中,下人自底下偷偷瞅见他们的少爷停住了脚步。   段懿回身,却见宇文慧娇羞可人地垂着头的模样,突然哈哈一笑,“阿慧,羞什么?”   他话音一落,宇文慧的头埋得更低了,段懿停下笑,用两手将她的脸捧住,抬起来,两两对视,语声骤柔:“阿慧,放弃周国的锦衣玉食,放弃华贵的公主身份,你只身来到齐国,会不会后悔?”   宇文慧抿着唇瓣不语,似在隐忍着什么。   段懿放下手,又勾住了她的腰,将她扯进自己的怀里,底下人见了,纷纷停了手里的活计,注目望来。奈何阁楼太高,听不清说什么,不过,这毕竟是少爷第一次带女人回家里来,可见这女子对少爷的不同。   勾着美人细腰的段懿轻声道:“我知道,你和你皇兄情谊甚笃,弃周投齐全是无奈之举,全是因为我这个混蛋,可是阿慧,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不让你受委屈,等以后找着机会,我们就回去看你皇兄可好?”   宇文慧默默点头。感觉到回应的段懿欣喜若狂,随后宇文慧推开了他,她眼角湿润,可却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是镇定地望着他,平声问道:“你心里有过别人……我不想计较那个人,我只想知道,你对我,是歉疚,还是别的什么?”   她吐字清晰,可怎么都觉得小心翼翼,惹人心疼。   一个女子,有如此镇定而清明的眸光的,他只见过宋熹微一人,可原来,宇文慧也可以。   段懿垂着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回望,总是玩笑不羁的眼睛里却满是诚挚,“我想一生一世照顾你,疼爱你,但不是因为歉疚。阿慧,我的心意,我知晓,很明晰,不要怀疑我。”   宇文慧低低笑着,抱着他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口,第一次体味到两情相悦的她心中畅快无比,恨不得将一颗心抛到月亮上去。   可是被吻的那个人毫不知足,搂着她在阁楼上激烈地拥吻起来。   底下的下人们纷纷傻了眼,下巴快掉在地上。少爷不是最喜欢流连万花丛中的么,怎么现在还专一起来了?? ☆、第四十九章 ?  杭州的山水是公认的好,清秀又明丽。   烟波锁着茫茫水面,隐有悠然菱歌声声唱晚,碧波浩淼,莲桨荡舟,上下天光一色。   阿史那扶笛乘着一叶扁舟穿过水域,正听到岸上一片叽叽喳喳的雀语,聒噪得很,她蹙了眉,自顾地划着船,不理会一诸少男少女的指指点点。   “看呀看呀,是那个北国来的小哑巴!”   有谁的声音飘过来,吴侬软语,娇俏清脆,如快板红牙下悠悠吟唱的歌赋。   可这话是如此恶毒,只她这么一说,陡然的,四下的嘲弄笑闹声乱起,都是清澈又明晰的嘲讽。   阿史那扶笛自突厥来到陈国,言语不通,因而渐渐的话就少了不少,不过是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而已。但不想,并不代表着怕了。   被人嘲讽是个哑巴,这些年来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她心胸开阔,自然不与一般狭隘女子见识。但是,被诸人这般围住这般嘲笑,大庭广众地揭她的短,便是她想忍也不能忍了。   阿史那扶笛暗暗握紧了拳头,只是没等她说出一句话,身后有道清沉的男子声音渡来:“谁说在下的夫人的是个哑巴?”   世界突然安静了。   阿史那扶笛一震,她不可置信地一扭头。   碧色的水面上,一叶轻舟划来,踏皱了半壕春水。舟上那人,衣衫与湖心莲花一色,俊逸耿介,华贵又冷冽。他身后仅跟着两名护卫,看这商贾公子的打扮,便知他是暗中前来陈国的。   她眼睛一痛,突然回过头来,一句话也不说,拿着桨便要往回划去。   宇文邕眉心一拧,对身后人吩咐道:“跟着她。”   一护卫劝谏:“皇上,此次暗中出使仅有一月之期,皇上还是直接……”他的意思很明确,未免夜长梦多,他建议将阿史那扶笛打晕了带回去。   但是阿史那扶笛是怎样的女子,宇文邕知晓了,他不想再知道第二次,所以这一次,他要她心甘情愿地跟他走。   不远处雾色朦胧,她的身影隐匿不见,只有一片斑斓的霞光般的红裳,是烟岚雾霭里的一点灼目朱砂。   “好久不见。”他一时竟有些失神地喃喃。   南朝人爱美,且爱得张扬,见到这般美男子,不免一个个都失了魂魄去。不仅是那些个小姑,便是案上的一应俊美男子,也都因相形见绌而对宇文邕大生好感。   北朝的皇帝被这睽睽众目紧盯着,内心烦躁不安,当下冷冷一哼,不再理会众人,令人划了船去离开了。   兰陵王府,花木交错,藤蔓爬满了青墙。当年离去时还是片离离生机,如今看着却多分荒芜之味。   高长恭捧着一卷圣旨凝眸不语,攒着墨眉,又担忧望了宋熹微几眼。   宋熹微来回地踱了几步,忽然握住了高长恭的手,道:“长恭,既然圣旨已下,一定要让我进宫面圣,那么我们还是即刻动身吧。”   她一向这么无所畏惧的。   而高长恭却眸光深幽,“他是想给你我下马威吧?”   “那就让他立个威又何妨。”在高长恭惊诧投过来的目光中,她轻笑道,“他毕竟是皇帝,不说他对你是否信任,总得给众大臣一个交代吧,说不定在众人眼中,我就是那个拐你去周国的妖女,所以他才让我进宫问话啊。”   高长恭的眉拧得更紧了,“那怎么行?”   宋熹微笑道:“怎么不行,他是皇帝,要顾虑大局,可我不过就是个小妇人,退让些也是应该的,只要我的长恭不受伤害,那就什么都好谈。我便是受些苦头,也没甚么,更何况,长恭你,不会让我受伤的吧?”   “嗯。”说不过她的高长恭最终仍是无奈地点头。对于她,他从来就不懂得什么是拒绝。   过了未时,两人便乘着驴车向宫门驶去。   袅袅熏香中,高长恭和宋熹微已经跪了很久了。   龙案后的高湛却安静地翻着奏折,直到时辰差不多了,放下折子让身侧的和士开等人下去。   原本以为大松了口气的宋熹微,却见高湛扬起脸来,脸上是似笑非笑的意味。   人说高长恭面貌柔美,其实不尽然,他的脸是一种极致的俊,是跳脱了性别的极美。眼前的这位武成帝,方才真是相貌阴柔,他的五官生得颇为柔和,隐处却暗藏犀利,分明勾着唇似带着暖意般笑着,可也给人阴测测的森冷寒意。   被盯了半晌,饶是一向镇定自若的宋熹微,也不禁毛骨悚然。   可是高湛对她的兴致并不浓,只是凝眸上下打量了她几下,方才嗤笑一声,转眼冲着默然无语的高长恭笑道:“长恭之容冠于天下,怎的竟找了这么个貌若无盐的妇人?”   貌若无盐?不可否认,宋熹微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哆嗦了下,虽说郑璃的这张脸不怎么好看,但怎么说也是中上水平。就算他北齐高家尽出美男美女,可也不能这么埋汰人吧?不过想是如此想,她却只能暗暗压下火气,默不作声。   听了高湛对她的评价之后,一直垂着眼睑的高长恭抬起头,凤眸里清光乍闪,“长恭择妻,不重容色。”   他说他择妻不看重脸,宋熹微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找了个注重内涵的夫君,还是该颓丧他也不看好自己的这张脸。   那高湛与素日里和士开等人为伍,说话行事有时过于直白,因身份贵重,所以任性到不在乎是否得罪人的。因而转头又打量了宋熹微几眼,笑意浓浓地说道:“那倒是朕眼拙了,怎的竟也没有瞧出这妇人有什么好来?”   宋熹微担心高长恭生气时盛怒之下顶撞了高湛,于是昂起头颅朗声道:“妾虽然貌若无盐,而且全身上下,几无可配长恭之处,可妾待他之心,却不输世间的任何女子!”   闻言,高长恭转过眼来,一派温柔地瞧着她。   “哦?”那高湛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勾着唇道,“可朕怎么听说,约莫四年以前,你因不喜长恭,曾经出走?”   这当口,宋熹微是万不能实话实说的,她在洛阳城那么高调,以女子身份现世,已是背上了欺君之名,若高湛拿此事说话,那么就算高长恭再怎么功高,也是救不了她的。思前想后一番,宋熹微终于沉着开口:“不敢欺瞒皇上,四年前,邺城来了位姓郑的小姑,她口口声声说心悦长恭,要妾予以成全。”   若论演技,宋熹微一向不输给谁,在高湛上扬的眼角注视之下,她的声音里含了几分凄楚,几分无奈,几分失意,“她身份高贵,而妾那时不过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姬妾,能够说什么?那时候,妾不知长恭的心意,以为此身不过玩物而已,就算走了,他也是不在意的。若能成全那郑氏小姑,也算……”   言讫,她跪伏于地,低低地抽泣起来。   虽然明知此言有假,高长恭却还是有点心疼。   高湛柔和地笑了,他抬手唤道:“郑妃且莫哭了,要不,长恭会心疼的。长恭若不快了,朕会心疼的。”   话音刚落,宋熹微突然僵直起身,不可置信地望向龙案后的高湛,他笑得甚是阴柔,如此直白地吐露着他对长恭的觊觎之心!   而跪在她身边的高长恭,抿紧了薄唇,抿得发白,眸中也有了怒意。   高湛见素日里温雅清俊的兰陵王变了脸色,却仿佛心中大为快慰似的,他哈哈一笑道:“朕有位老朋友,想请你们见见。”   宋熹微和高长恭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转瞬,高湛便扬起了他向着身后的明黄色软幕布招了过去,他沉声道:“出来吧。”   在忐忑的等待中,幕后有娉娉袅袅的女子迈着莲步而来,身上穿着绣有隐白色佛坐莲花的湖蓝罗绮,腰间系有翡翠色比目玉佩,眉眼盈盈,似含春愁,鬓发如云,月髻高悬,步摇金簪参差错落,乃是个约莫双十年华的绝色女子。   宋熹微一见这人登时大惊,这这……这竟然便是她方才一直在编排的郑绣!   郑绣缓步走到高湛案前,然后她腾地跪倒,声音委委屈屈,娇娇软软:“皇上,臣妇有屈!”   就在宋熹微心中咯噔一下,一声弦断之际,就在高长恭诧异看着面色极不自然的宋熹微之际,她突然垂首,咬唇不语。   高湛招手道:“有什么冤屈你便说吧,朕在这儿听着,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是。”郑绣似乎极是温婉地应了,方才抬起手来,用早已握在手心里的锦帕拭了泪痕,“皇上,臣妇嫁人之前,乃是荥阳郑氏最看好的小姑,心中自有骄傲,万不会求着郑妃说那番不知羞耻的话,郑妃方才所言,实是欲诬臣妇的名节!”   她这番红口白牙,口口声声地说着自己的委屈,再加上这凄楚不堪,梨花带泪的哭诉表情,保不齐高湛信她不信自己。更何况,今日郑绣是从高湛帘后走出的,说不定两人早就沆瀣一气,宋熹微登时凛了心神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高湛最喜欢这等好拿着名节说事的贞洁烈妇,因为这样玩起来会令他更有成就感,于是就在郑绣说了这么一番话之后,高湛已经对她起了那份心思,倒连她是自己臣下的妻子都忘记了。   高湛盯着郑绣的目光闪过一丝猥亵,但只是一瞬,逃过了两个女子之眼,却没能逃出高长恭的眼睛。   他那么扫了眼郑绣,便发现这女子前凸后翘,身材玲珑有致,加之又是大家女子,肤白如雪,摸起来一定极是舒服。他心中的如意算盘打得啵儿响,突然正色道:“郑妃,这妇人说你冤枉她,可有此事?”   宋熹微淡淡扫了眼抽噎不止的郑绣,心道多年不见,她这装腔作势的工夫已经练得是炉火纯青了,心中冷笑两声后,她面色如常地回应道:“启禀皇上,妾之所言句句属实,这郑绣当年,不仅曾要妾答应让出长恭,更对妾说,为促成好事,要给长恭下药!”   因为她避重就轻地说了事实,那语气已是再坦然不过。   高长恭一时惊愣地抬眼向着宋熹微望去。   高湛听到这里,已经眯起了眼睛,他向着郑绣望了几眼,目光中已带了几分嫌恶。原来这妇人不是什么贞洁烈妇,更叫他不能忍受的是,她竟然敢觊觎他都得不到的长恭!   郑绣哭着脸分辩道:“皇上莫信她片面之词,臣妇没有,臣妇绝做不出那等事!”   话已至此,不管宋熹微所言是否为真,他都已经对这郑氏消磨尽了好感,但凡对长恭怀有不轨之心的,他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宋熹微已是个不能毁灭的存在,那么其余人么,既然入不得长恭的眼,那么也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高湛冷着脸,扬声道:“来人,将这个刁妇给朕拉下去!”   郑绣哭着叫喊着还要分辩,外边已经走进了几个禁卫来,高湛冷笑道:“将这不知好歹的刁妇给朕关起来!”   “是!”禁卫登时将哭喊着的郑绣拉走了。   如此魔音贯脑,高湛也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心道这女子还真是不可爱,方才算他看走眼了。   待遣走了郑绣之后,高湛的脸上重新换上了笑意,他起身从龙案后走到高长恭的身前,他俯下身道:“长恭这么美,果然容易遭人惦念。”   这话说得甚是轻浮,然后,他伸出手去,近于挑逗地抬起了高长恭的下巴,甚为志得意满地向着宋熹微挑了下眉毛。   这么明显的挑衅!   在面临如此挑衅之下,宋熹微碍于君臣面子,竟然只能忍气吞声发作不得!   然而,身侧高长恭却一拂衣袖,将高湛的手打落了下去,这下打得不轻不重,力度刚好地反击了,高湛直起身后,他扬起漠然的凤眸,淡淡道:“九叔,你僭越了。”   他是他的臣子,是他的侄子,却不能被拿来开这种玩笑。帝王不该对自己的臣下存了这等非分之想!   高湛并不尴尬,他直起身后,声音还颇有些委屈:“长恭不好,一点也不好,如今大了,竟然不与九叔亲近了,成日摆着脸吓唬人!”   若论年龄,这高湛比高长恭大不了几岁,面貌均是俊美非凡,看上去更像兄弟,若说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叔侄情谊,这纯粹是鬼话!   高长恭漠漠然地看向高湛,“九叔,还有什么吩咐么,若没事,臣想先带自己的爱妃回去了。”   他竟然敢在他面前提及“爱妃”二字!   此刻就连宋熹微也微微变了脸色,而高湛心中的恨意更是如火如荼,他冷冷地盯了两人半晌,突然再度俯下身来,在高长恭的耳边轻声说道:“长恭你觉得,你还能护住这女子多久?朕给了你三年时间沉淀,你竟然还是放不下,如此,以后便休怪九叔无情了!”   当然,这个无情,对的是宋熹微,并非是他。   可是,他却不能容许有任何人想打宋熹微的主意,因而他扬起眼道:“九叔,你又何必如此呢?”   这话中之意分明是要求他放了宋熹微,可是他的语气却仍然如此疏远的,冷漠的,直刺高湛的肺腑,让他的心揪紧了疼,难道他就连一点和颜悦色都不肯给他么,高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被气炸了,他突然拂袖回坐,喝道:“都给朕滚下去!”   高湛发了话后,高长恭再不愿于此地停留片刻,便扶着宋熹微向外走去。   待他二人出了殿,高湛扬声唤道:“和士开!”   华冠衣履的和士开佝偻着腰匆匆走进来,听高湛问了声“那女人呢”,他咧着笑脸答道:“已经在偏殿安置好了,陛下且随臣来。”   郑绣叫嚷着的时候,已经被高湛的人心领神会地拉进了偏殿,禁卫将她往地上一掼,然后前后脚出了殿,将门紧紧扣上。   郑绣上前拍着朱漆鎏金的门,大嚷着:“高湛你敢骗我!你说带我来指认那贱人的,你竟然骗我!”   她作为荥阳郑氏的嫡系小姑,两年前嫁给了他现在的夫君刘绥。刘绥本在荥阳任职,是个小官,但家族人看重的就是他的锦绣前程,而这刘绥果然也不负众望地终于成为了邺城的三品大员,平步青云。   本来生活平淡如水,可是那个曾经欺骗她的郑璃却成了如今的兰陵王妃,叫她怎能不气?因而今日高湛遣人来找她指认郑璃对高长恭的虚情假意之时她一口便答应了,可却忘记了,这高湛名声在外,最大的爱好便是调戏臣妻,一个连兄嫂都不放过的人,对她这么个正当年华的少妇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郑绣喊得累了,突然抱着膝在冰冷的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 ☆、第五十章 ?  回府后的高长恭愈发闷闷不乐,宋熹微拉着他回寝房,将他按到杌上坐下,轻声道:“长恭,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高长恭转眸瞧着她,“怎么能放心,九叔那人……你是知道的,他……”   宋熹微捂住他的嘴,低低一笑:“不会那么一天。”   在他有些惊异的目光里,却听见她娇软而又坚定的声音:“我此生,只能有你一个男人,若高湛他真欲欺凌于我,我必以死酬君!”   “不要!”高长恭打断她的决绝之语,可是却又垂着头回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就算真的……”他突然也看向她,凤眸里那片幽深的颓丧化作了一抹坚定,“我便是弑君,也必会为你讨回公道!”   天色渐暗,寝房里的光线冥冥迷迷,映照不出几分人影。   风动重帷,满室柔光之中,宋熹微的脸色有些欢悦,更有些挣扎,终于,她坐不住了,无论如何她要先试探一下!   打定主意后的宋熹微,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问道:“在长恭心里,是否家国天下重于一切?”   话音一落,她瞬间抿紧了唇,手心紧张得出汗,天知道,她有多么希望他回答不是!   凝视着她忽闪忽闪的眸光,高长恭眼中有一丝困惑,却见她既期待又害怕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垂头自失地一笑,“或许,是的吧。”   “或许?”宋熹微不晓得,这种事,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怎么还会有或许一说?   高长恭又扫了她一眼,淡淡笑着,有些惆怅,“以前,我很肯定,自己的心中只有家国,我愿为齐国付出自己的一切,即使是性命!”他顿了顿,在宋熹微忐忑的吸气声中又轻声道:“可九叔他,虽有治国之才,却性行暴戾,不折手段,我真不知,这样的君主,是否值得我为之效力。更何况,你在我身边……”他凝视着宋熹微,语声低柔宛转,“我不希望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更不希望这这伤害是来自我所效忠的君主。”   原来,他的心里是如此矛盾。宋熹微知道,一个叱咤疆场的战神自然心中满满地装着自己的国家,可是他却因为她而觉得矛盾,觉得无奈而不知如何抉择,宋熹微觉得,这已经很足够了。   “长恭是否记得,我曾与你说,我有不能与你在一起的理由?”   高长恭心中一跳,突然有了几许恐惧,但他仍作淡定,垂下眼睑默默地点了下头。   宋熹微轻声道:“现在,那理由依旧存在。”   只这么一句话,他突然惊慌地抬起头来看她,宋熹微安慰地握紧了他的手,“可是,却还有更大的理由让我与你在一起,就是我的心意,我没办法违背的心意。”   紧握着的手,颤抖着,却传来力量。宋熹微温柔凝望,淡笑着说道:“其实,我最渴望的,是与长恭你做一对平凡普通的夫妻,远离世俗尘嚣。便是当年在周国军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时偶尔还会抱怨‘为什么高长恭你是齐国的兰陵王,若不是该有多好啊’,那时是我对你动心之始,可就因为你这碍人的身份,方才有了我们后面那么多的曲折。”   高长恭眸中惊现了一抹诧异,原来以前充满伤害的种种,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不是因为她不爱他?   宋熹微又道:“你可知,我为何如此不待见你这兰陵王的身份么?”   高长恭沉默片刻,忽而小心问道:“可是,为着我这皇室宗亲?”   北齐高家的皇室之人大半都是禽兽,完全不顾人伦道德,尤其几代皇上,欺母霸嫂,强抢臣妻,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就连高长恭对这些人也极不认同。   可是,宋熹微却摇头,“不啊,那时的我没有想的这么长远,只是……长恭,你可相信,这世间……我有预知之术?”   高长恭更惊异了,“怎么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   就宋熹微而言,她所拥有的预知之术,只是针对这古代的十大美男,高长恭算其一,那么她便多少晓得一点,若问这旁人,恐怕除了南陈的那位绝世美男韩子高她能预知一二,其余的她便都是一片混沌了,只怪当年历史还有好好研究。   因而,当宋熹微说出这“预知之术”时,她也觉得自己所言过于牵强了,又见高长恭错愕的眸,一副“怪力乱神皆不足信”的神情,她便叹了口气,笑了笑,“我同你开玩笑的。”   颇是无奈。   高长恭正欲舒一口气,陈伯却来报:“郡王,外面有位自称姓刘的大人来求见。”   宋熹微正不明所以,高长恭却扬眉道:“可是刘绥?”   陈伯点头道:“正是。”   见高长恭蹙着眉若有所思,宋熹微不由多了分忧思,“这刘绥是何许人也?”   陈伯谈起这刘绥,似乎赞不绝口:“这刘绥,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原在荥阳为官,岂知他竟然两年便连升四级,且听说如今深得皇上宠信。”   “荥阳?”宋熹微闻言,终是忍不住惊呼出声,“难道这刘大人,敢情就是郑绣的夫君?”   她一直放心不下那晚的事,却从来不好当面开口询问高长恭,因而总是忍在心中。回邺城之后,她首先便打听了下这位郑绣的归宿,只听说是嫁了位从荥阳调来的达官,却不成想,今日郑绣被高湛叫去之后,他的夫君竟然跑到兰陵王府上要人来了。   沉吟间,却听高长恭沉声道:“将人请到大堂!”   陈伯应了,喏喏连声而去。   宋熹微侧过头来,一脸不解:“长恭为何要见这人,来者不善啊!”   高长恭微微一笑,道:“他既然来了,你便与我一道见见吧。”   说罢,便执着她的纤手,向着大堂走去。   此时春意渐暖,满园桃花还未绽放,褐黄光秃的枝间只抽出了些嫩绿的芽儿。然而听说这刘大人来时便对着满树枝桠长吁了一番,辞赋一绝,竟然颇有雅士风情,令得王府里的小姑个个对他刮目相看,以为这是个真正风雅超然的。   再加上刘绥官声显赫,年纪轻轻又出落得俊俏风流,饶是见惯了兰陵王美色的众小姑也不禁对他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书卷味儿所倾倒。他今日一袭紫衣华服,手里捏着泼墨绘染富春山水的折扇,更是意态风流。   一进门,刘绥便对着高坐着的高长恭和宋熹微笑意宴宴地行了个文士之礼,“见过郡王,王妃。”   只不过,两人容色殊异却能够一眼看出,高长恭容光太盛,俊美非凡,生在皇室之中却不染凡俗烟火之气,只高高端坐着便风韵自吐。这刘绥见了他,便像是妖娆胡姬对着大家闺秀来作着番搔首弄姿之举,不伦不类,颇是令人不喜。   当然刘绥自个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在高长恭抬手唤他坐下后,便讪讪地退到一旁落了座。   高长恭抿了抿唇,看着神色极不自然的刘绥,突然出声问道:“本王与刘大人素无交情,不知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素无交情”这句话对于登门拜访的人来说无异于打脸,宋熹微都觉得说得有点不妥,因而蹙起了黛眉,那刘绥却笑道:“今日一大早,皇上派人来说有事想找刘某的妇人,因而她便随着内侍一道走了,至今尚未归来。我偶听人言,说此事与贤伉俪有关,如今郡王携妻归家,不知可有见着刘某的妇人?”   今日之事,他们都是见证了的,这郑绣被高湛派人拉下去了,至于拉去哪儿做了什么,相信不用多想。   这事高长恭不好回答,宋熹微便出言解释道:“今日,刘大人之妻在皇上面前对我多有顶撞,我一时气不过便替自己辩解了几句,皇上大怒,说大人之妻口刁舌利,恐不配为大人之妻,因而将她拉下去关起来了。”   早猜到可能如此的刘绥登时变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之后,他突然又恢复了好相貌,冲着两人拱手道:“原是如此,倒是刘某以及刘某那贱内冒犯了。”   说罢,便要告辞。   他的脸色起初是很不好看的,待高长恭点头示意之后,突然又开朗了起来,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仿佛是抛下了大包袱般的愉悦。   待他离去,宋熹微长吐出一口气来,愤愤然道:“这男人,一猜到自己的妻子落难可能已经不洁之后,立马就想着要撇清关系了!怎么会有这种人,看他表情,明明是对郑绣有些心思的,要不他也不会到这儿来!可是他竟然说舍便能舍了!”   高长恭听了却不以为然,只是淡淡道:“也不怪他,这个世间,男人最在乎的就是声誉名望,尤其是这种自命风流的文人,在他们眼里,若因妻子不洁而遭人嘲笑,那却还不如死了算了。”   宋熹微突然有些担忧地望向他,“那你呢?”   记得方才曾言,若她受了高湛的戏弄,他便敢弑君,可是,他却没有说,会对她怎么样,还是要抛弃她么?   高长恭一阵沉默,已猜到宋熹微的心思,为她那点不安而觉得幸福满溢,他轻笑着伸手去抚上了她圆白的脸颊,一面摩挲着一面说道:“我不是文人,也不是那种世俗的男人……若我是,怕你也不会看上我了!”   宋熹微丝毫不觉得羞恼,点着头甜蜜一笑,她怎么会让自己被别的男人玷污?从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时,她便已经生死不意,毫不畏惧了,就算是死,也没甚么可怕的,他们都是命不久长之人,大不了黄泉路上一道随行吧。这人世如此寂寥,令他如此无依,而她,分明爱他,又怎么舍得让他独自心伤,彷徨游离?   江南的青石板街悠长又寂寥,黛色的天与瓦砾,浑然交辉,斑驳的铜门落着朱红的锁,踟蹰良久,他终是上前敲开了她的门。   她一如既往地身着艳色短裙,依旧红妆艳抹,唇若施朱,唯独那双眼,瞳仁里仿佛泛着一缕凄然的苍白。   “皇上,您来陈国出使了么,这次,又是看上了哪位公主?”   她神色懒懒,透着厌烦。宇文邕薄唇抿住,突然长声道:“突厥公主。”   “哦,那你找错了。”阿史那扶笛卡在门边推不动,只得由他去了,她倚在门边,玉指遥遥往北一指,“你那位公主,兰陵王妃,现下应该身在邺城。”   宇文邕的身后两名随从识时务地退去,宇文邕陡然欺身前进,逼得阿史那扶笛后退了一步,她分明眼底有了惧意。   这种惧意令得宇文邕心中生生一阵钝痛,他的嗓子突然哑了,“跟我回去。”好不好?那三个字,为何说不出来?该死的帝王威仪,他为何就是舍不掉?   阿史那扶笛冷笑道:“皇上,你这是打算强抢了?在陈国的土地上行小人蛮横之事?”   她在陈国也学得伶牙俐齿了么?   宇文邕眉心都是痛的,他突然咬牙,“如果最终你还是不愿跟我走的话,我丝毫不介意强抢一次。”   阿史那扶笛一愣,他突然又逼近了一步,“我一生循规蹈矩,偶尔也想放纵自己一次,最多与宇文护撕破脸皮罢了,我从来不惧。”   他没有自称“朕”,因为那是他最后的颜面了。一生倨傲孤独的宇文邕,他的骄傲是他最矜贵之处。   她愣愣盯了他半晌,猛然转身,朝里屋走去,没再理会他。   ? ☆、第五十一章 ?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没过几日,宫中传来一纸文书,新晋的关妃约见兰陵王妃。   宋熹微一直觉得自己这个王妃当得很蹊跷,之前她被高长恭从周国换来,也只得了一个郑姬的名号,岂知在外守了三年洛阳城,却突然成了名正言顺的王妃。难道是高湛可怜她功勋卓著却无官可赏?自然不是这样,这几日她思来想去,总觉得高长恭对自己有所隐瞒。   待关妃传达了邀见宋熹微的意思后,宋熹微沉默了半晌,终于趁着兰陵王不在之时,点头答应。“你们准备吧。”   邺城里但凡身份显赫的女人,总喜欢借着由头弄些聚会,就像现代时的那些千金小姐也逃不开名媛圈子,这理由,冠冕堂皇到令人无法拒绝,因为拒绝就是在打脸,打的不是关妃,是皇上。为防止给高长恭带来灾祸,这场约见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   不料的是,这关妃,原先并不姓关,而是姓郑,郑绣。   郑绣漠漠然地替她唤了座,然后屏退左右。   偌大的宫殿里空寂寂的,宋熹微心中颇是不自在,扫视了眼这宫殿之后,登时有所感触:看来这高湛还是很疼她的。   郑绣冷然道:“王妃娘娘,可是别来无恙?”   这话一点都不像关心,更像是嘲讽,宋熹微却不恼,只是笑道:“自是无虞,倒不若刘夫人过得舒泰。”   “刘夫人”三字令得郑绣眼神一厉,她扶着座起身,突然冷笑道:“本宫乃是新封的关妃,非是什么刘夫人!”   “对不起,我忘了。”宋熹微笑得人畜无害的模样,“娘娘今日找臣妾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绣听她已经切入主题,便再不理方才的事,懒懒地往枕背后靠了靠,勾起唇角,“不知道四年前的那个夜晚郑妃可还记得?”见宋熹微面色一僵,她心情颇好,“那个晚上,真是让本宫毕生难忘!”   宋熹微成功地木住了,她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眸,道:“怎么会,长恭他说他没有……”   “他没告诉你?”郑绣有些诧异,见宋熹微摇着头神情不似作伪,她突然又冷冷地笑着,“是了,他怎么可能告诉你,就连本宫自己也没想到,本宫年少无知时爱了六年的男子,竟然是那样一个人,差点,本宫就沦陷了。”   越是这么说,越让宋熹微觉得不安,“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绣冷冷地扫视了她一眼,道:“那晚?哼,你那夫君跟喝了毒药似的,吐血不止,呕得遍地都是……本宫那时候还真是没想到,赫赫有名的战神兰陵王,不过就是个病秧子,连酒都喝不得,你是没瞧见他那狼狈模样……啧啧……”   宋熹微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攫住了一样,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心中抽疼,恨不得自己也吐出血来。   原来她欠他的,真的不是一点半点。   郑绣却还没完,她清秀的双瞳里如今写满了狠戾,“本宫真是没想到,那时候哪里敢碰他,慌神地便离开了邺城。岂知,这不过是你戏耍本宫的一出戏,你让本宫出了丑,差点丢了名节,自己却同他和美地在一起了!”   在郑绣心中,她宋熹微就是一个不折手段,我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的下三滥的女子,可在当时,她是真心撮合她和长恭的,她虽然不舍,可是还是答应了郑绣,想要把长恭让出来。   而现在,是她当时的诚心遭到了质疑!   宋熹微顿首道:“娘娘何必如此介怀?当年我虽然没帮到你,但那份诚意却是真的,你不能成事,那是因为你……嫌弃长恭,我不嫌弃他,爱他重他,才同他在一起的。”   郑绣冷笑道:“爱他重他,却想着能够把他推到别的女人身边?郑璃,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那时候你不过是想甩了高长恭投身宇文邕,可惜啊,人家宇文邕不要你了,这才让你回转头来,又盯上了高长恭,高湛说我不折手段,呵呵,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凭什么本宫现在弄的身心俱创,而你却过得如此自在逍遥?”   以前的郑绣,是个极具傲骨的小姑,她知道,曾经有无数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连段府的那个少爷也不例外。   她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爱上了一个男人,却求而不得。她不顾一切地去追逐,好不容易到手了,原来那竟然是个短命鬼!便弃了吧,可是时至如今,那人却一点事都没有,怎么能不令她怀疑,那晚吐血一事也都是郑璃一手设计的?   这个郑璃,她便是不要高长恭了,要抽身而退了,也不让别人得到,为的不就是把高长恭当作后路么?是的吧,宇文邕一不要她,她不就立刻重新贴上去了?可笑自己竟然成了她找借口离开的垫脚石!   郑绣以前倒还没有想的这么远,此刻盯着宋熹微的脸,却是越想越气,心道自己到底是不够冷静,应该直接将这些都告诉高长恭的。   宋熹微却道:“我与长恭之间的事情很复杂,本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楚的,我今日只能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当年我与你合伙算计长恭之事,我并没有欺瞒于你,可能你受了伤害,但长恭又何尝不是?”   “可你这个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郑绣恨声大叫,“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正午的阳光撒着斑斓的辉光,宫墙之上的琉璃瓦熠熠生彩。四季常青的树木摇着婆娑的绿影,春色明媚。   宋熹微跟着小黄门除了宫门口,临上驴车之前,又回望了一眼,默默叹息着,心道自己也许对郑绣真的过分了。   无论如何,悲剧已经酿成,是她的错。   方才一番吵闹,郑绣现在有些头疼,侍儿上来换茶之时,郑绣撑着疲惫的眼,“替本宫准备一驾驴车来,本宫要出宫!”   那侍儿却咬着唇道:“可是皇上吩咐了,没有他的命令,娘娘您要一直呆在宫里。”   对于高湛对自己的种种限制,郑绣心知肚明他不过是想从自己这里拿些好处,只要在床笫间将他服侍舒服了,他是什么都肯答应的。   今晚她最多再辛苦些就是了。   果然,一夜云雨巫山之后,第二日,郑绣便得了高湛的许可,持着令牌,驾着驴车出了宫门。临行前,高湛还依依不舍地微笑着,“爱妃记得要早些回来,这宫里的女人我都玩烂了,竟然没一个比你紧致销魂的!”   他的眼睛分明阴柔秀丽,可是在郑绣眼中却宛若毒蛇。她不由打了个哆嗦,这才脚步匆匆地走了。   但是郑绣出宫见的第一个人却不是高长恭,而见的最后一个人,竟然也不是高长恭。   因为当驴车驶过段府之时,她掀开了车帘,正见段懿步调轻快地走出来,手里捏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笑得很是开怀。   郑绣是个心思明透的人,一见这般光景,登时想到这段懿与自己以前倒有些交情,并且曾对自己存过旖旎心思,便挑着嘴角,自车中敲了下车壁,叫唤道:“停车!”   富丽堂皇装缀华贵的车便在段府门前停驻了,段懿有些惊讶地走到车前,却见宫妃装扮的郑绣意态翩然地从车下下来,这下却是傻了眼了,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郑绣见他目光呆直,心中只道是他对自己旧情难忘,轻勾朱唇,笑得明艳如花。   在两位宫女的搀扶下,她嫣然地走到段懿跟前道:“段公子,这是不认得我了?”   其实一到邺城他就知道了郑绣这些年的动向,终归是一段思慕,总是要彻底断了方才甘心,得知她嫁得很好,他亦心安。可是眼下这情景倒着实是将他吓了一跳。高湛强抢臣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难道她真的……   愣了好一会的神,段懿才傻傻地回道:“不敢不敢。”   郑绣更欣然了,收了宫女把在手中的小臂,又上前两步,姿态妖娆,都快贴着段懿了,吐气如兰,“段公子,多年不见,如今真是生分了,作为老朋友,我可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呢。”   这话说得又轻又柔,恨不得酥到人的骨子里,心坎里,段懿却得瑟了下,后退了几步,“不敢劳你惦记!”   段府门前鞍马冷落,主要是段太师喜欢清净,因而平日里是没什么人前来打扰的,如今此地,也就几个宫女内侍算作外人。不过,他们心里也清楚这个郑绣是靠的什么获得娘娘的尊位的,心里对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定位,为此,郑绣在他们面前,完全不必顾虑什么仪表身份。   她妖娆地笑着,笑得花枝乱颤,然后伸手勾住了段懿的脖子,段懿不自然地后退,她却紧紧地贴了上去。一众宫女内侍都不好意思瞧见,又不能报给皇上惹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发怒,因此齐齐眼观鼻鼻观心地做了瞎子。   段懿不自在地说道:“娘娘,您这……这不好吧?”   这举动已经十分失礼了,段懿想推开,可那样也是失礼,登时进退不得很是难堪。   郑绣却扭着腰肢靠过来,轻柔地在他耳畔道:“我想要你,替我将高长恭单独约出来一见。”   果然事事不离长恭!若在以前,段懿心中的妒恨之火只怕又要腾腾地灼烧起来,可是如今,他有了阿慧,自然不在意那些了,因而定了定神,正要推拒,却听她娇笑的声音又覆过来,“只怕,你那小娘子在那边看了很久了!”   什么?段懿张皇地推开她一回头,正见石阶高处,有美一人悄然而立,神色难看,嘴唇咬得发白。   “阿慧……我……”段懿冲上去欲解释,可是宇文慧却并不搭理他,只是恨恨的目光又转向了郑绣。   这就是他以前喜欢的女子么,风采灼灼,顾盼神飞,果然貌美灵秀,就连她的嫂嫂都亦有不及。一时之间,宇文慧的唇瓣咬得更紧了,美目波光里更带了丝愤恨与不甘。   郑绣嫣然一笑,对着段懿道:“段公子能否约见?”   以她如今这身份,以及高湛对于高长恭的顾及,她想要单独约见高长恭是很麻烦的,高长恭也多半不会答应,碰巧见了段懿,她认为倒可以试一试,如今她赌的不过是段懿对她的那份旧情罢了。   可是段懿的目光却瞬也不瞬地流连在慧公主身上,听了她的话后才转头瞧了她一眼,近于敷衍地说道:“今日没空,改日吧。”   郑绣心中有了答案,便勾了勾唇道:“那倒不必了,我今日之事,可拖不到明天!”   便上了车,令车夫驾着驴离去。   宇文慧恨恨地扫了段懿一眼,突然华袖一甩,扭头便走!   段懿叫苦不迭,连忙跟上前去,讨好地叫道:“媳妇儿,你别生气,我错了,我真错了……媳妇儿,你别走啊……”   从段府门前离开后再向西大街走个百十来步便是刘府,她曾经的住所。   只不过如今身份不同了,郑绣以为她已不便下车一见,虽然刘绥曾待她不错,但今时今日,身份的阻隔已是隔了座山。   岂知她正心神恍惚之际,突然驴车一停,她还以为是到了兰陵王府了,收回心神,想着要见之人乃是风姿卓然的兰陵王,便施施然地整顿了番自己的衣裳,正待走出。岂知她一掀车帘之后,却见车前本该已经候着的宫女内侍等人通通不见了!   有些惊乱地,她抬步走下车,却见“刘府”二字朱漆工笔的牌匾霍然出现眼前。   “媚儿,莺儿,你们怎么在哪?”她提着襦裙,往四周走了几步。   忽然间口鼻被人捂住,她瞪大了眼睛,挣扎不过,转眼被人拖进了一条深远悠长的小巷。   然后,身后响起了阴测测的男子声音:“你这贱人,过得倒挺滋润的么!”   郑绣的眼睛里恐惧之色更深,刘绥,赫然竟是刘绥!   刘绥俯下身来,一身扒着她颈边的衣领,才拔开寸许,便见红痕遍布,都是欢爱后留下的痕迹,他心中更妒更恨!   方才便是他在路上使了人对她的几名随从使以警告的眼色,并亮出了兵器,终将那群人不动声色地吓跑了。他心想着这贱人无论如何总是要回来看一眼的,因此早早地便在此处埋伏了人。   此刻的郑绣惊慌失措,她伸着手要扒开刘绥,刘绥给了她机会,突然腰间一跨,整个人便将她抵在了墙上,而她肩上的那片衣领,已被他粗鲁地扯开,露出了圆润丰满的肩头,而那里,也是红痕一片!   如此狼狈的可耻的姿势,令郑绣再也叫不出来,这个眼冒红丝,眉目凶厉的男子真是她那个一向温文尔雅的夫君么?郑绣想都不敢想接下来他会对她进行什么样暴虐的惩罚。   刘绥恶狠狠地瞪着她,冷声道:“高湛他平日里是怎么爱你的?这样?”   说罢,他一手撕开了她的裹胸,然后俯下身来毫不留情地咬了上去!   阵阵酥麻传来,郑绣忍不住“嗯”了声,这小巷虽然空僻,却仍然暴露在阳光下,虽然欺凌她的人是她曾经的夫君,可是郑绣还是觉得极为羞耻,她伸手去推拒,可是却被她一向文弱的夫君更大力地抵在了墙上!   感受到她的拒绝,刘绥更怒了,突然停了下手来,怒瞪着她,然后在她惊恐的目光的注视下,将早已扣在手心里的一包药一股脑儿通通给她灌了进去!   郑绣无奈地大喊要吐出来,可是刘绥紧捏着她的下巴,硬是将这药逼进去了不少。   “你给我吃了什么?”郑绣大叫。   刘绥冷冷勾唇,道:“最烈性的药,可以将人折磨致死,你会不停地向男人索要,直至虚脱而死!”   仿佛就在这话音一落之际,郑绣的浑身都燥热了起来!她伸手要去解刘绥的衣冠,可是对方却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阴冷地笑道:“你配么?肮脏的女人,你不配我碰你!”   郑绣张着檀口,浑身燥热,汗透重衣,她竟然忍不住,开始抚弄起自己来,口里溢出破碎的吟声。   刘绥勾着唇看了她半晌,心道所谓的世家女也不过如此。便整顿了下被她弄的褶皱的衣衫,从巷中翩然踅出。   而这时,方才替刘绥埋伏此地的人便纷纷涌了上来,刘绥冷笑着大步离去。   一群人狞笑着,纷纷地向着小巷奔去!   刘绥又默默地在原地立了半晌,直至原本空寂的巷中响起了郑绣绝望的哭喊声,他才又勾了勾唇,举步离去。   背叛他的女人,这就是下场。   夜里,郑绣身死的消息才经宫女之口颤巍巍地传到了高湛耳中,依着他平日里对郑绣的宠幸,本以为大难临头的宫女,却听见高湛那扬着眉惊讶的声音:“怎么死了?是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宫女跪伏于地,龙案前发着抖,终于颤颤地找到了词句:“关妃……她……她被人凌虐至死!”   大祸终于要临头的么?几个宫女都闭起了眼睛。   岂知高湛竟然微微笑着,叹息道:“可惜啊,这种壮丽之景,朕竟然没有瞧见,太可惜了!”   宫女一愣,睁着眼面面相觑。   高湛从龙案后走到他们身前,那惆怅的声音又起了:“真可惜,朕可好不容易找到一具那么完美的身体啊,竟然就这么便宜别人了,本以为她今晚会回来伺候朕的,现在没办法了,朕病急乱投医,只有你们,将就着了。”   ? ☆、第五十二章 ?  宇文邕在阿史那扶笛这里已经连着吃了几日的闭门羹了。   她便是那般冷心绝情,狠狠地将他拒之门外,宇文邕在她的门口守了大半宿,直到深夜,他突然吐血了。   这下随从都慌了神了,宇文邕得知她在杭州,便一路自长安疾驰而来,昼夜不曾合眼,如今到了此地,仍旧日夜地陪在这儿吹冷风,他们家小皇帝自小矜贵,何曾受过这诸般苦?皇上平日里压抑着总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其实早已受了大创。   随从颤颤地上前扶住宇文邕,却被他推开,“不要管朕。”   宇文邕喉尖血气翻涌,他半蹲着咳嗽不止,一缕似火的温热液体滴落,“啪嗒——”   然后,朱门大开,是那个红衣短裾的女子,终于不再无情,她奔出来,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竟然呆怔了。   这些日子,他在门外吹了多少风,她便在门内吹了多少风。她以为宇文邕不过是一时玩弄之心起了,等新鲜感过了,他自然会走。   她……就算担心他,就算念念不忘,也绝不会开口去求他留下,或者求他带她离开。   眼睛被深夜的风吹得涩涩地发干,他有些怔然地抬眸,唇畔的血迹未退,他的眼眸温柔得看起来就像是最平凡的男子。   他说:“你终于还是出来了。”   阿史那扶笛咬了咬唇,还是冷笑道:“这算是汉人的‘苦肉计’?”   宇文邕强隐忍着起身,他走上前去,想要看清她,想要告诉她他一直将她和阿璃分得很清,可是,当她真正站到她一步之外的时候,那一耳光,毫不客气地落了下来。   “啪——”那个少时便御极为帝心比天高睥睨天下的周国皇帝,在这耳光下,他的惊恐无所遁形。他害怕,她会不会永远绝情至此,半点机会都不给他?   那时候失去宋熹微,他满心不舍与不甘,只以为能够夺回,岂知上苍注定他无能?如今呢,难道还要再失去一次么?   那一张俊脸原本便泛着玉珏般的白,这一耳光下去,登时红肿起来,身后的随从也被他喝退,他丝毫没有遮掩,也没有捂脸,他抬起眼睑,只觉得眼前晕晕荡荡有些模糊。   她还是那个草原上敢爱敢恨率性而为的女子,定定地盯着他,她说:“这一耳光,是为着你将我当成别的女子羞辱于我!”   宇文邕的意识不甚清醒,他摇摇晃晃地跌出半步,阿史那扶笛冷眼含笑,“自此,旧账两清。”   不要,不要两清!宇文邕的整个意识都在挣扎,他跌跌撞撞地一步歪倒,被眼明手快的女子揽进了怀里,随从不知所措,被她喝了一通:“你们两个蠢材,还不快去给你皇上找大夫来,想要他死吗?”   “哦哦,是是是!”两个人跑得飞快。   他对着蓝沉的天幕里的那缕明月光,双眼渐渐阖上。他的确甚是疲惫了,眼底下都是厚重的青影,闭了眸,他轻声呓语:“不要走好不好,我就睡一下。”   好不好。他终于还是宣之于口了。   “笨蛋。”她搂着他,额头靠过去,他的额上一片火热,她的眼眸里有一点点晶莹的泪光,“旧账两清,我们重新开始啊。”   不是周国天子,不是突厥公主,没有任何功利性,他们只是宇文邕和阿史那扶笛,重新开始。   高湛最近喜欢上了下棋,借故每日让高长恭进宫配他对弈。   檀香袅袅中,两个华服男子各执黑白,高长恭神色难辨,而高湛却从头到尾都是笑吟吟的。   “长恭啊,你这步棋走得可不好,这一片都快被朕尽数歼灭了,”他说着,颇是和蔼地指了指棋盘的右上角部分,高长恭的黑棋已经被团团围困回天无力,“朕看你今日似乎有心事,心思没放在棋局上。”   高长恭闻言,放下右手两指捻着的一枚黑棋,拱手道:“哪里,是九叔棋力过人,臣手忙脚乱的一时忘了这片。”   棋力过人?那纯属鬼话!他高湛摸棋才摸了个把月,怎么的就棋力过人了?他分明是在让着他!   早已在身边侯立多时的和士开这会儿笑意宴宴地迎上来,佝偻着腰背笑道:“皇上这棋力果然不凡,若是微臣与您对弈,那恐怕也是手忙脚乱力有不逮啊。”   高湛今日听了和士开的恭维之语,却只是抿了抿唇,看着表情淡然而无畏的侄子,他突然招手道:“和士开,你下去吧!”   “是。”和士开匆匆离去,顺便带走了其余内侍。   高长恭忽然抬起头来,眸光淡淡地看着高湛阴柔的双眼,道:“九叔单独留下臣,可有什么事么?”   高湛伸着手招了下,眉峰耸起,“长恭见外了,咱们叔侄可是好久没在一起叙旧了,今日且不论君臣。”   “是。”高长恭的声音淡得如清平山水,墨渍未干,画风迤逦。而高湛最恨的便是他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漠漠然飘飘然的高远模样,感觉让他永远都抓不到他的一片袍角,只能脚踏俗世泥垢,看着那人自在如云漂泊。   一瞬间,他突然恼恨起来了,“长恭,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为什么会喜欢那么一个女子,为什么对她陷得那样深?”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同时,高长恭已经起了身,在他面前跪下,“臣该死。”   声音仍然缈若星痕,如从风中飘来。高湛终于心痛,他不是说了不论君臣么,他还是这样客气到拘泥,他不是问他为何对那个女子失了整颗心么,可他竟然不愿回答,宁可说自己该死。   心痛过后,高湛对宋熹微却起了滔天的恨意,他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真的确定你便能护住她,呵,你难道不怕朕先得了她的身子,再将她给杀了?”   高长恭突然全身一颤,这是这几日来他给出的最强烈的反应,却不是为他,高湛冷冷一瞥,却听他的声音又恢复淡漠:“九叔为君,长恭为臣,君臣本该戮力同心,共匡齐国社稷,但若九叔不顾为君之威,长恭也便不顾为臣之仪了。”   “你这是在威胁朕?”高湛挑眉,冷声道。   按照常例,这个侄儿此刻应该默然无语了,可是今日他却扬着凤眸,声如落石,字字清晰:“现在这情景,分明是九叔在威胁臣。可是微臣要告诉九叔的是,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就连死也不能够,微臣若说得不够明白,九叔大可以试一试。”   如今,被威胁的是他高湛不是么?长恭若拿性命做要挟,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便是长恭自己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了,他都会心疼的。原来此生此世,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解不开的结,他在长恭这里栽了跟头,便觉得世间再有倾国美色,亦都索然无味了。   “罢了罢了,你走吧,以后都不用来了。”高湛无力地挥手。   若不退让,恐怕来日真会收到他的一具尸体,高湛权衡之下,只有一个选择。   成全会让自己心痛,但若继续为难,他日可能就是心死。   兰陵王府,卉木萋萋。宋熹微今日请了宇文慧来小聚。   岂知宇文慧竟然是个豪爽的,来这里菜吃了没多少,酒倒喝了几大碗了,可是她蹙着眉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连地喝酒,看得宋熹微一时怔然,竟然忘了阻止。   “阿慧,你这,怎么喝这么多?”宋熹微终是看不下去,夺了她手里的酒碗。   宇文慧嘟囔着说道:“不,姐姐,你让我喝。”   见此光景,宋熹微心领神会,突然俯着身问道:“是不是段懿欺负你了?”   宇文慧的脸早因为酒气晕染得泛着殷红,嚷嚷着,更是不肯回答,就是要喝酒。   藤蔓层层随风披拂,似一道碧翠色的珠帘,有人穿帘而来,步履匆匆,满脸急色:“阿慧,阿慧……”   正是段懿来了。两女都不大愿搭理他,可是段懿一进来便见宇文慧已经喝有点高了,颜色泛红,他心神一凛,忍不住冲着宋熹微高声道:“你怎么能给她喝了那么多酒?”   倒是怪起她来了,宋熹微没好气地答道:“你自己的那档子破事自己都收理不干净么,阿慧为什么喝酒,没人比你更清楚了吧?这会儿知道着急啦,担心啦,你冲我吼什么?”   段懿听了这话有点歉然,方才都是太过急切之故,连声道了歉,扶起趴在酒桌上有些犯晕的宇文慧,柔声道:“阿慧,醒一醒……”   眼睛有些迷蒙的宇文慧不晓得谁来了,但也知道今日与她喝酒的乃是郑璃姐姐,是自己的嫂子,她如今身在兰陵王府,还以为回来的是高长恭,便“哇”地一声哭出来:“兄长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段懿对我不好,他心里有别人,他欺负我……”   一连串的声讨之后,宋熹微也晓得了这事跟郑绣脱不了干系,她瞪了段懿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段懿有些心疼哭得厉害的宇文慧,以前他最讨厌的就是女人哭了,总觉得心烦,可遇到阿慧以后他才明白,他不是讨厌女人哭,只是没找到一个让他喜欢到能包容她一切的女子,哪怕是难听的哭声。   她与自己闹脾气,以为自己心里有别的女人,这都好几天没搭理他了,分明心中有气,可是就是不对他撒出来,总是憋在心中。难道,她就这么不信任他,难道她还以为只要她说了他便会转身离去再不理她么?   真是可爱的阿慧啊,他柔着声音安慰了几句,可是她嘴里咕哝着还是叫着“兄长”,段懿皱着眉头,终于气不过地以吻封缄。   宇文慧迷蒙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丝清醒之意,她愣愣地看了眼吻她的男子,突然下手便要去推拒,可是对方是习过武的,两只铁臂将她箍得很紧,不是她能够挣开的力道。   索性不挣扎了,两人吻了很久。   段懿离开她娇艳得红唇时,笑着捧住了她的双颊,“阿慧,不与夫君闹别扭了好不好,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那是她贴上来的,真的,你要不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   没有言语,段懿又道:“真的,你是我媳妇儿,我绝不会背叛你的,我心里只有你啊,真的只有你……”   他从来没对一个女人解释这么多。也许不是深爱,但也是,非她不可。   宇文慧泪如雨下。然后,她的两只小手也搂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我信你。”酒意都醒了大半。   这话音如此温柔,段懿温柔笑着,在春意绵绵的长风中抱着怀里的娇软的身躯旋转起来。秋千架边翠色隐隐,笑声宛如银铃。   宋熹微见她们和好,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往自己的房间走了几步,进门便见高长恭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锁着眉头坐在那里,目光凝睇,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长恭……”   宋熹微倚着门敲了敲,见面前的男子扬着凤眸站起身来,她突然很想他了,片刻不见都想,便匆匆两步上前去紧紧地搂住了他。   高长恭勾了勾唇道:“怎么?”   她用两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嫣然小脸贴上去与他蹭了蹭,然后窝在他的颈侧,娇笑道:“想你了,你呢,刚才在想什么?”   高长恭伸出手来抱住她,清若玉石相击的声音低低传来:“今日九叔似乎要与我翻脸,我便公然地对着他反抗了下,他的脸色很难看,而且态度也很奇怪,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呵呵,”宋熹微似乎对高湛的事情都不感兴趣,方才她在屋外待了很长时间,酒又没喝几口,因而手已经发冷,她促狭地笑着,将冻手伸进了他的衣领之下,登时激得他一个激灵,却没有再动,反是笑意无奈地说道:“你啊。”   宋熹微笑着说道:“长恭,不要想那些烦心事了,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就是,怕什么?”   她素来便是如此,虽然心思谨慎,但却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双瞳黑如墨玉,清美又傲世。应该算是他眼光好吧,他爱上的女子,定要这般与众不同,她的美由内而外,不了解不熟悉的人看不到她的好,高湛不也是眼拙了?   他突然也笑了,揽着她温声道:“是,有什么可怕的,左右你在我身边,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明媚的春光透过雕花的窗棂钻进来,相偎相依的两人,映着窗台攀缘而上的青藤,静谧如画。片刻安稳,唯愿时光老于此中。   ? ☆、第五十三章 ?  宇文邕这一睡,便睡了两个日头。他醒来时,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一起身,榻前的沉睡的女子也跟着睁了眼。   神思不定的宇文邕愣愣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确定眼前的女子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无疑,阿史那扶笛突然愠怒道:“你这个皇帝,不是还要日理万机的么,你做什么要这么拼命,你要是在我这里有了什么闪失,我该如何向周国的臣民们交代。”   他怔了片刻,突然将她抱进了怀里,他低低笑开来,“我长大了。”   呃?   他轻笑着,声音坚定温暖:“我不再只是那个受宇文护摆布的棋子了。扶笛,我会打败他,夺回我的大权,你跟我回周国,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阿史那扶笛气恼地推了他一把,但是推不开,她恼恨地说道:“我警告你,我阿史那扶笛,不作任何女人的替身。”   “还说我笨。”他的五指穿过她浓密柔软的发丝,轻笑道,“我若心中还惦记郑璃,为什么不去邺城把她夺回来?难道我费尽心思,就只为来陈国寻个替身?”   她有些羞惭,赧然地红了脸。   这个素来豪放不羁的女子竟然也会脸红的么?宇文邕吃了一惊,随即想到:那也只是因为我而已……心中竟然多了分炽烈的狂喜。   很多年都想不起一件事了:他除了是个皇帝,也还是个半大小子而已。   “跟我回周国,恩?”   阿史那扶笛一把推开他,倨傲一笑,“你想多了,我在陈国游山玩水乐得自在,凭什么要回你那个乌烟瘴气的国家,你那后宫里妃嫔一大堆,可容不下我。”   她慧黠地亲了亲他的眼尾,“我现在不想走。”   一面亲吻他一面拒绝他,这个女子真是……   他苦笑又无奈地说道:“我知道了。”   说到底,还是他的不是,他早就应该把这一切都解决干净,让她能毫无顾忌地跟自己走。   “扶笛,至多三年。”他盯着她,“我会打点一切,让天下所有人都闭嘴,看着我们幸福。”   “看着我们幸福”,够霸气,听起来似乎不错?阿史那扶笛摸了摸下巴,笑道:“那好啊,你若能做到这一点,再带着你的凤冠来迎我回去。”   她笑着跑出老远,留下宇文邕痴痴傻傻地呆坐原地:她答应了,这是答应了!   又过了几日,到了桃花竞放之时,兰陵王府里遍植桃树,如今已是花团锦簇,灼灼其华。   这些日子里高湛果然再没了任何动作,宫里也不再传来什么召见的消息了,只是听说郑绣身死,倒是令人有几许遗憾。   而至于放心不下的段懿和宇文慧,如今的感情更是如胶似漆,比起宋熹微和高长恭竟也是毫不逊色。   这时粉色长裙的宋熹微穿林而来,满肩落红如雪,馥郁桃花清味中又杂着淡淡的说不出的芬芳,似药香,又似松香。   长裙迤逦施然前行,她拨开一树又一树如帘如幕般的花枝,重林深处,有白衣广袖玉冠簪发的男子,背影沉凝如画,凝望着林立千红负手而立。他青丝如瀑,直垂腰际,又有几绺不安分的在骀荡春风里翻卷。   宋熹微淡淡一笑,却不知背对着她的男子也勾了勾唇角,她轻手轻脚地上前,从身后抱住了他,“长恭!”   这一声叫得甚欢,甚乐,甚是大声,本是想吓他一吓,他却轻笑道:“怎么近来无事,竟然变得喜好嬉闹了?”   虽然白日里久不在府中,可他也听说了,他的这位王妃这几日心情颇好,趁着春光明媚,总爱在府中荡秋千。   其时晨光穿过林梢慢慢地投射过来,将他的一袭白衣染得流光泛金,连衣领及袖口等边角处的精细描摹的暗纹都覆上了淡晖。宋熹微勾着他的腰,不禁感叹道:“兰陵王殿下总是一袭玄衣,走出去高贵又冷漠,怪吓人的,如今这是打算改换风格了?不吓人了?”   说罢,身前的男子声音极低地一笑。   他在她面前,似乎只穿过两色衣裳,要么广袂玄袍,要么玉带素衣,可也的确,这世间除却黑白,再无可加诸在其身上的其他浮华俗艳的杂色。   高长恭轻声笑了声后,忽然又极低地叹息了下,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墨发也随风飘过她的眼帘,颇是□□。   “你身上好香!”他深深吸气后,忍不住又吸了几口,意态轻佻,那勾着唇挑着眉的笑靥映衬着无边桃色,宛如魅惑之妖。   宋熹微的神情却有些不自然,咳了声,挑起了悬于腰间的绯色香囊,笑道:“我特意制的,加了许多味香料,你可喜欢?”   高长恭见她目光晶亮,似乎要讨赏的模样,却对她方才昙花一现的不自然有些疑惑,因为他了解她多过了解自己,所以知道她是个善于伪装神色与感情的高手,方才那无心的匆忙的神色,才是她面对他的提问时最真实的表情。可是,她为何那般急切匆忙地变色?   可是没想很久,他点头道:“喜欢的,你什么我都喜欢。”一句话惹得她红了面颊,人面桃花交相辉映,娇羞可人,他顿了顿,又问道,“你这香囊配了几个月了吧?”   怪不得他总觉得鼻尖有一抹似有若无的香味,只是今日更浓了些,以前他没问,不过是有些犯懒,以为她这女儿心性终是改不了,而他毕竟也很喜欢的。如今,他的隐瞒却让他觉得很是奇怪。   宋熹微点了头,终于扯开了话题,道:“长恭,如今□□正好,花红千林,不如我们明日出去踏青?”   丝毫没留意到他异样的宋熹微还在眼冒晶亮地滔滔不绝地说着踏青之趣,高长恭听着,却是在凝神盯着她,若有所思。   晚间,宋熹微默默呆在寝房里,褪了外裳,一个人对着整碗黑如墨汁的药汤蹙眉。   药汁极苦,实难入口,她每日也都要忍着苦水下咽。可是想到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她仰头将那药水一饮而尽。   实在太苦了,可是放蜜饯进去却会冲淡药效,宋熹微将药碗搁在桌上,又往自己嘴里灌了几口茶,方才觉得胃里不再那么难受了。   喝过药之后,宋熹微又急匆匆地欲去收碗,而这时,高长恭已经推门而入。   宋熹微大惊,因为在平日里,他这回应该还在书房里看书,怎么今日竟然来得这么快?   来不及反应,她手中的药碗就这么掉落在桌上,又滚了几遭,便骨碌碌地向着铺着红毯的地上滚去!而高长恭却蹙着眉,一个闪身便将药碗接入了手中,在宋熹微忐忑不安的眸光里,他的眉锁得更紧,单手执碗放在鼻尖嗅了嗅,登时铺面而来的药味便浸了他一鼻孔。   “这是什么,你身子不好?”放下碗,他有些忧色地问道。   宋熹微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便顺着他话里的台阶回道:“是啊,我最近有些不适,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喝了药就好了。”   高长恭叹息着揽住了她的肩膀,“既然不舒服,为何不早些歇息?这更深露重的,你若再受了凉,这小病也成了大病了。”   竟是这般柔情尽显,宋熹微愣愣看着他温和舒展的眉,突然间一股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她搂着他的腰,将头埋进他宽厚温暖的怀中,“长恭……你真好……好到让我真觉得无地自容……”   “又是说的什么傻话?”他的目中柔情蜜意,而眼角的余光扫过药碗,却更多了分困惑。联想起她今早的神色,突然觉得自己的妻子有事情在瞒着他,难道是生了什么大病,怕他担心所以瞒着他?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再也沉静不下来了。   翌日,仍然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时光,陌上繁花锦簇,春红林游人如织。青黛色的远山,湛蓝的天,碧色的潭水,如烟霞般绵延明灿的桃花,如珠帘般层叠密布的柳丝,皆是她心向往之。   宋熹微换了身轻松合度的衣裙,唤了两名小厮,驾着驴车便出门了。   她今日本来心情颇好,但是长恭却突然有些棘手的公文亟待处理,因而没有随她一道跟来,她失落之际便只有邀了宇文慧。   高长恭在府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公文,只是知道宋熹微有事瞒着他,他又不好捅破伤了和气,便滞留府中差人唤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来。   昨日那个差点被打破的碗已经被他趁她不注意时留下,今日唤来的大夫倒是个顶顶的杏林高手,只顺着碗檐周遭闻了转,突然睁开眼,有些惊讶地说道:“竟然能配出这药,这医术已不再老夫之下了!”   宋熹微以前是周国皇宫的医女,但医术到底如何他却不甚晓得,听了这话,不禁诧道:“这是治什么的药?”   说罢他便屏着息等待回答,生怕这大夫回答出什么大病来,可是胡子花白资格甚老的大夫却摇头,“这药,并非能治什么病,而是千万种药的配药,如果与旁的什么辅料融合使用,确有奇效。不过它性平温和,不会伤身,因而在我们这一脉中已经失传很久了。”   确实,那药的配方是宋熹微从周国皇宫里的医书里看来的,那时候宇文邕因为宠爱她,曾给她的司药房里添了很多的医书。而她那时候便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了,为以防万一,又觉得那方子甚巧,不伤身且不易察觉,曾偷偷地记背过。   高长恭并不通于此道,听闻这是配药,接过碗来又闻了下,稍加揣度后又问道:“若是与香料混合使用呢?”   老资历的大夫乃是个举一反三的人物,登时张着嘴,瞪圆了眼睛问道:“郡王所言,可是一味似花非花,似药非药的异香?”   “正是。”高长恭点头,却见大夫登时嘴都合不拢了的模样,他顿时有些慌了,“先生,这有什么不对么?”   大夫垂着头摇晃着,“唉,造孽啊造孽啊,真是避子之药!”他们这些做大夫的,最不喜欢开的药便是避子药和堕胎药,因为那纯粹便是扼杀新生命的虎狼之药,而他对着这些则更是忌讳。   高长恭突然一愣,陡然地,手心里的药碗砸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第五十四章 ?  河岸上草色溟蒙,这是白鹭翩飞的时刻。   两岸不少少男少女都敛着裙裾,赤着足坐在岸边淌水,银铃儿般的欢声笑语洒满郊外。   宋熹微和宇文慧就倚在驴车边,静赏着这湖光山色,宋熹微扭头瞄了眼宇文慧满载羡慕的眼神,笑言:“今日出行本是为了散心,不必太过拘谨了,你若是想同她们一道玩,便去吧。”   “不了,”宇文慧摇着头道,“我毕竟是周国人,与她们到底是格格不入的,若是露了马脚被人认出,恐会给段懿带来麻烦。”   听她处处为段懿着想,宋熹微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随着她去了,这时的桃花林里翩然走出几个美貌小姑来,手里拿着花锄,笑意浅浅的,但走到了驴车这边,见了正凝眸望来的宋熹微,登时停下脚步。   其中一个妙龄粉衣的小姑笑道:“那不是新晋的兰陵王妃么?听说还是以前那个狠心绝情的郑姬呢,你说她把我们郡王甩了又甩,怎么还有脸来踏青啊?倒也不怕被人那些爱慕郡王的小姑们给拿起耻笑!”   她这么一说,登时同行的小姑们都吃吃笑了起来。   宋熹微凛了凛心神,并不想与她们计较,这邺城的小姑有多刻薄她是早有领教的,只怕逗留此处倒给了宇文慧压力,以后更不敢随意出门了。她想了想,决意不理会她们,拉着宇文慧的素手便上了驴车。   一路颠簸之际,驴车又缓缓驶入了城中。   宇文慧的纤手绞着素白的衣衫,一路上都是不安的,生怕哪日自己的身份被认出来了,也会受到这番待遇,宋熹微虽然想去安慰,却无从说起,沉默中,两个人分了道,各自回了府中。   宋熹微的心情被那突然出现的几个小姑给败坏了,因而她进门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沉重,迎面接来的却是夕荷和晨露。自从回了邺城后,也一直是这两个人在服侍她,她总归不是个喜新厌旧之人。   但夕荷和晨露出现之后,却满是忧色,她心中更是警铃大作,直至夕荷蹙着眉说道:“王妃昨日里用过的药碗,可是自己收了么?”   一时之间,宋熹微想起了昨日高长恭曾询问此事,那碗……她没有收!   关于避子药之事,宋熹微对这两个丫头只字不提,只说自己在外面当兵,受了寒身子不好,需要这药来调理,为了不让郡王担心,便只能私下里偷偷地喝,两个丫头信以为真,一直都将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可是今日却是她疏忽了!   见宋熹微神色已慌,晨露登时大叫:“难不成是叫郡王拿走了?”   依照郡王的性子,他定会找医士来仔细辨认一番,如今宋熹微只希望他找的全是庸医辨认不出,虽则那方子珍稀,可还是难保……宋熹微越想越悬,还是不放心,撇下她二人飞奔去书房了。   可是她在高长恭最常待的地方都找遍了,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人。   她的心中更是急切了,直到她单独跑进了院中的桃林,却见林中深处的素衣男子正倚着最大的桃树席地而坐,醉醺醺的模样,底下酒坛杯盏四散,遍地狼藉,他的翩然白衣上春桃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他难道不知道他不能喝太多酒的吗?宋熹微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听到她匆匆跑过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如墨的眉,如画的眼,眼底却是深深的混沌。宋熹微摇着他的胳膊,急切地唤道:“长恭,你怎么了,怎么了,快醒一醒……是不是心疾又犯了?你别吓我啊长恭……”   叫了一连串之后,高长恭被她摇得徐徐醒转,花枝摇曳,又散下层粉红色的雪来。花瓣铺了一地,而就在他目色里有了清醒之意时,却突然笔直地吐出一口血来!血迹蜿蜒一片,落到了方才被抖落的花瓣上。   宋熹微更急了,将他整个人都搂进了怀中。   他明明不能喝酒,他明明知道酒对他而言就是穿肠毒药,可他总是如此!原来那晚郑绣见的便也是这般触目惊心的光景。   “长恭……”   惊慌失措之下,她竟连要叫人来和自己最基本的医术都忘了,他的血盛开了一地,落到粉红色的花瓣上,深红浅碧,入目凄然。   最初的惊乱过后,缓下心神的宋熹微握住他的手腕,搭上了他的脉搏。   却听见他声声痛苦辛酸的呼唤:“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爱你,为什么要一次次地骗我……”   宋熹微满心酸楚,搭着他脉搏的手也在细细地颤抖,此时她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关于避子药一事,他已经知道了!可是,如果早知道他会这么在意,她说什么也不会瞒着他。   高长恭,生于541年,死于573年,历史上的他仅仅只活了三十出头,她知道自己与他在一起已是不该,又怎么能诞下他的孩儿?待到他离开人世,她无依无靠必然不愿独活,可那时候孩子又怎么办?难道要他伶仃孤苦饱受世人欺凌?她思来想去后,忍着如此强烈的心痛才能做出这样无奈的决定。   天知道,她有多么渴望生下一个他的孩子,因为她是如此期盼能有一份与他此生此世都斩不断的牵连。   可是她不能啊,她不能自私,不能不为孩子考虑。   “对不起长恭……”她泪如雨下,可是怀抱中的男子已经阖上了双眸,他的呼声在慢慢淡去……   “长恭,我说爱你不是假的,虽然我骗过你,可是我也是有原则的人,不会拿感情去作欺骗……难道过了这么久,难道我们之间三年的等待与相思,都不足以让你信任我么?”她抱住他的头,在春红阵阵的桃林中,极低地泣哭出声。   他的脉相平稳有力,早已不复四年前的虚浮,应该说,这几年他调理得很好,只是今日喝了不少酒,令他的身体陡然间超出了负荷,才会出现短暂晕迷之状。但若调理得当,还是无大碍的。怕只怕,他不肯原谅她。   微风徐来,簌簌花落,他白衣广袖,前襟上赤色殷然。她抱着他,在树下枯坐良久,泪痕斑驳。   醒来时,高长恭第一眼见的便是深蓝色的帐顶,还没缓过神来发生了什么,却听见她惊喜的声音:“长恭你醒了?”   那声音犹如一记重槌,不禁敲醒了他,更加连昏迷前的那段记忆都勾出来了,她一直在背着他服用避子之药,她在欺骗他!   高长恭扶着床沿和她的胳膊坐起身来,却始终凝视着她惊喜的眸,第一次,他的眸光里出现了冷淡!   宋熹微眼中的火焰似是被泼了一盆水,渐渐黯下来,她轻轻地拉着他的袖口道:“长恭你是不是……真生我的气了,是不是……你不打算要我了?”不敢去看他的那种眼神,因为对她而言,那实在太伤人了。   可是他听了这般低声下气的言语,却只是淡淡地回道:“是吗,我还以为,是你不肯要我了。”   她瞿然一惊,正要向他解释,可是恍然抬头,他眼睛里的淡漠与疏远比初见时尤甚,当年没觉得有什么,而今却是如同利剑直刺心扉!   一时之间,她竟然讷讷无言,眼底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的眼底晕着寒意,见到这成流的泪水,却如破冰般融成碎片,他怔然地,伸出手去,将她脸上的泪迹轻轻拭去。温热的指腹甫一碰到她滑腻的面颊,便留恋得不肯放手,直至她抬起泪眼,迷蒙地看向他。   高长恭极快地收回手,他微一扭头,神色有些不自然,但转瞬,当他再回过神时,他的眼中又聚了冷意,“为什么要欺骗我?”   宋熹微摇头,“不……我只是……”结结巴巴,她也有这种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也会为难到不知如何。   见她喉咙打结说不出什么,高长恭的耐心被耗尽,他掀了被子,起身便往外走,头也没回。   宋熹微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的离开,直至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口,他却听见身后一道严厉的声音:“高长恭!”   她从没有这么唤过他!   高长恭只是觉得心中烦闷,憋得很不痛快,他想一个人静静,却从来没有不要她不理她的意思,被这么严厉地叫住了,他却还是头一遭,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便僵直了背一动不动了。   “化名阿肃进入周国,难道不是你先骗我的?”   他一愣。   “利用出兵之由将我从周国带回,岂非戏耍?”   他再次僵住,身后的女声清越、动听,却有了控诉之意。   可怎么反了?该生气的是他不是么?为什么他竟不能反驳?   就在这么惊愣不能言语之时,两只纤手便从他的腰际伸过来,圈成环,将他紧紧地箍在了其中,他垂着眸看去,而身后,两道热热的液体已经渗透了白衣,熨烫至他的心中。   他听见她低低地抽泣声,不绝如缕,“高长恭,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知道很多事情我都选择了瞒着你,可是你为什么不相信那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什么……我等了你三年又五个月啊……你为什么……”   说到最后已是章法大乱。   他一阵静默,却没有言语,宋熹微不停地抽噎,听不到回答,她的泣声也渐远渐消。她松开了手。   身前的白衣男子,他慢慢转过身来,仍是清俊的眉目,蝉翼般的薄唇,蕴着三春华色,如诗如画。   凤眸里的宛转情深都褪下,他的声音却如淡烟疏水般隔着远雾朦胧,深涧里流泉出谷,声声低回:“宋熹微,你教我拿什么信你?”   ——宋熹微。   拿什么信你。? ☆、第五十五章 ?  她彻底怔住,连泪渍也停在了眼角不复下垂。“什么?”   他欺身前进,一步步将她逼至角落,目光灼灼,似不甘,似痛恨,似是痛心疾首。   “连名字都在欺瞒,我们之间,到底谁骗谁更多呢?”他突然嘲讽道。若不说到这里,他不会这么生气,这么愤怒,而今,他的眼底那满溢的失落失望如戈如刀,顷刻间划破了她曾赖以伪装多年的甲胄。   宋熹微的后背已经抵着墙了,背上尽是汗湿,而他曾温柔迷人的凤眸却透着冷寒的迫人之威。那种眼神,向来只有他的敌人才有殊荣享有,她从未在他身上得到过!   “你怎么会知道?”她惊诧地看着他,不顾惜自己汗透的衣衫和颤抖的唇。   原来竟然是真的!他咬着牙,突然一拳打在了她脑袋右侧的墙上,“砰”地一声,如雷彻地,她在想着,他一定很痛。   “宋熹微,我若今日不捅开,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见她不言,他森冷一笑,直起身来,突然放松了对她的钳制,只是她便这么一低眉,便瞧见他的左手已经流出了血,汩汩下滴。   “长恭!”宋熹微惊叫一声,冲上前去支起了他的手,只见血迹蜿蜒,伤口处殷红的血渍还在不断地渗出,她不顾他的挣扎硬是将他的左手握于掌心,清泉般的泪水又是簌簌不绝,“你若生我的气,打我骂我就是,我对你有所隐瞒,受些惩罚也是应该,可你何苦这么为难自己?你不晓得我会心痛?傻子!傻子!”   高长恭怔怔地凝视了她片刻,突然沉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放手吧,我想静一静。”   “不许静!”她似乎怒发冲冠,这么吼了一句后,见他愣住,她又将主动权重新拿回了自己手里,一踮脚,便贴上了他的薄唇。   唇瓣交缠,呼吸相闻,香风阵阵扑面而来,却不是他日日熏染的芙蕖香,而是她身上自带的甜香。   闭了眸沉醉了片刻。   宋熹微突然离开,拉着他的小臂向床边走去,将他按在了床上坐下,在他蹙起的墨眉上复又印上一吻,这才转身去寻她的药箱。   “呵呵。”宋熹微轻声笑出来,想到他刚才的表情,那就应该是“我明明在生气,你快哄我”,真是小孩子心性了。她就知道,她的长恭爱她宠她,虽然一时接受不了她的隐瞒,可总不会留了隔夜的仇去,她等下再多解释一番估计就没什么事了。   拿了药膏出来,她挨着他坐下,将他的左手放在自己膝上,带着微笑替他上起药来,细心细致的模样颇是诱人,他一时看得迷醉。她微微上翘的眼睫扑扇扑扇的,像翩跹蝶翼。她的动作很轻柔,涂抹两下便会放在唇边吹一吹。   “长恭啊,总是这么不爱惜自己……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会心疼的?”   高长恭默然半晌,突然说道:“真的有什么事情,是连我都不能告诉的么?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这个女人的真心,他一点都不怀疑,可是她对他如此多的隐瞒和欺骗,却真是让他无法做到彻底的忽视。   “对不起啊,”她替他上着药,却又带着歉意说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决定对你对我都好,却忘了长恭会在意这些,如果他知道了便会生气,会怪我的不信任,更可能会猜忌,长恭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如果他再忍住不说,可能我们今生便越走越远了。”   他想说没那么严重,想说便是方才他生气至顶点之时也不过是想暂时撇下她静一静,然后再想办法与她和好,可是眼下却万万不是示弱的时候,他在感情之事上虽然偏执,却并不是傻子,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主动示好。   转眼间药便上好了,宋熹微将药瓶装回去,放下药箱,又踅回身来,见高长恭整个过程中目光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她心中一阵抽痛,终于又上前去,将自己的整个人,整颗心,都齐齐地偎进了他的怀里。   “长恭,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名的?”知道他气消了,她才敢这么问了一句。   然而答案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他瞥了她一眼,“你自己喜欢说梦话自己都不知道。”   “啊?”她没想到,坏事儿的竟然是她从小便跟在身上的恶习!   丢死人了,她更加将自己的脸都埋进了他的怀中,摇着头一副不满的模样,可惜他看不见。   闹腾了一会,他却道:“耍赖?避重就轻?你可真会挑,到现在还不说实话!”   她的功力他一直是知道的,上次高湛问话的时候,她便是这么挑着捡着说,硬是将责任都推给了郑绣,这回他决计不能上当。   宋熹微默默地不说话,等到她离开他的怀抱,他以为她要说话之时,她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   很痛,应该是下了狠心了,高长恭承受着肩膀上传来的钻心剧痛,却突然伸出两臂来将她紧紧地按进了自己怀中,感受到她的颤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逼她太过,她不会如对郑绣那样对自己,因为她舍不得欺骗,可是这种情况下还不说,那只能说明,她真的有难言之隐。既如此,他也不能再逼迫她了。   “阿璃,夫君很痛,别咬了,夫君不问你便是,你松口……”   她依言松口,“你既然知道了,以后要和我阿爹一样,唤我‘熹微’。”做别人做很久了,从郑璃到宋陵,又从宋陵到郑璃,她突然想做回自己,哪怕只是在他一个人面前,那样也很足够。   “熹微……”   他轻暖的声线如游弋的白鹤于晴川之上悄然惊飞,而她闭目间,脑中万籁声细细,渺远处罄声暗渡,是处榴花灼灼,红树远连霞。   宋熹微搂紧了高长恭,在破光的屋子里撒下一室安谧,附耳贴着他鲜活有力的心跳,她轻轻地勾起唇角,幸福到微醺。   俗世繁华,如过眼烟云,向来便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而她得夫如此,更有何求?   “长恭,你真的不过问了?”宋熹微赖在高长恭的怀里,小心翼翼地问道。   头上飘来低沉的男子清音,却有些埋怨的味道:“可真是个无情的妇人,你的夫君此生只能有一个妇人,你却能忍心让他无后。”   宋熹微一僵,突然咬紧了唇。   在古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被奉为孝行一道的的金科玉律,素来无人能破,高长恭虽意在高远,但也难逃红尘,怎么会不在意这身份与血脉的传承,所以他才会那般生气?可是他那样在意也没有强逼她,他是真的在用生命来爱她啊。   “长恭,我真是对你不住……”   高长恭虽然心中失落,更不喜欢这种处处被瞒住的感觉,可是她的泪水,却能让他感觉到心慌,讨厌没来由的害怕与心慌,他将她箍进怀中搂得更紧了。片刻功夫,他的前襟已是一片濡湿。   宋熹微只知道自己很愧疚很伤心很难过,可是她这么低低地抽泣了会,突然一滴温热的液滴顺着她的额头滑落。   她心中一抽,正要起身去看,可是却被他紧紧按住,只能蜷缩在他的怀抱里,“你……”   他的声音有种嘶声的沙哑:“没事,让我抱抱你就好了……”   慢慢的,罗帐放下,哭泣声渐渐隐去。   “长恭,我说梦话都说了些什么?”   “你在梦里说,‘我是宋熹微,不是郑璃,不是郑妃……’你似乎很不想做郑妃?”   原来没有说出自己穿越之事,她心下稍安,“我想做你的妻子,但不想做郑妃。”语未竟,竟已化作了浓重的粗喘声。   日子过得飞快,往后,他果真没有再询问孩子的事,也不会不小心就提及关于她的那些秘密,他似乎看得比她还紧。   因为两人都知道,他高长恭就是一个这么没有安全感之人,尤其在感情上,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一不小心间便是覆水难收。宋熹微心疼他的这种小心战栗,可是更无法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虽然悠远高超,脱尘出云,可是到底深陷这封建泥淖之中,他的思想观念,便是再前卫能达到竹林七贤的高度,也会有因为四处碰壁不得用武之地而有穷途末路之哭。而如今这世道,烽火连绵战祸不断,他的家国之心甚重,她更难相信他会接受自己的想法。   上次她只是一个试探,他的反应也是那么大,他不会相信的。那就是个永恒的秘密了。她穿越之事,谁也不能晓得,就连他也不能够。   翌年,段懿和宇文慧便得了一个儿子。   据说段太师当年曾严令段懿,说道:“你个混小子,成天在外沾花惹草,那外边的姑娘有几个好的?他日你若不明不白地带个姑娘回来,你瞧我不打断你的腿!”声色俱厉,当时吓得十七岁的段懿差一点尿了裤子。   可是总不落家的段太师在知道有了那么个姑娘的存在后,已经是他孙子到来的喜讯跟着一起来了。老太师前脚气得快呕血,后脚又悠悠醒转,放下手中信件一时抚掌大笑,老泪纵横,将一群随侍的下属弄得惊恐万分。   又哭又笑的,这算什么事?   于是老太师丝毫不顾现任皇帝高纬的隐秘阻挠,自个儿率了百十轻骑,飞奔邺城去了。抱孙子去!   因为家中添了新丁,段韶这个素来奉守传统的老太师也轻易便接受了宇文慧这丫头,虽然段懿对她的身份之事并没有多做隐瞒,段韶一早便知道了,但是在这事上,太师却表现出了别样的胸襟:没事,不过是个身份,她既入了我家门,那便算不得是个周人了!   满月酒时,一向节俭的段太师也整了老大的排场,邀请了邺城的一众公子王孙。兰陵王便赫然在列。   高长恭不善饮酒,且是喝不得酒,因而其实一般设宴他是不去的,但是太师是他的半个师父,段懿是他的手足知己之交,宇文慧是他的同母异父之妹,这个人情自然要给的。便拉了自己的王妃,带着笑靥前去赴宴了。   不过去时是很开心的,回来时,宋熹微却开始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她抱了那小家伙,可却觉得那孩子小小的,软软的,真是可爱,若不是有这么多无奈,她恨不得生一打给她的夫君。   马车中,她将自己夫君的手握得很紧,但却没有留意到,高长恭的脸色已是复杂难言。   如今,高湛已经退位,自己做了太上皇,即位登基的是北齐后主高纬,历史上又一沉湎酒色祸国殃民的昏君。   这北齐后主高纬,比之南齐后主萧宝卷,在昏庸误国一事上,还真是各有千秋。高纬有一绝色尤物名为冯小怜,传闻她体肤脂滑,抱之冬暖夏凉,并成功创造出了“玉体横陈”一词;萧宝卷的宠妃潘玉儿,双脚玲珑小巧,据说能“步步生莲花”。这两个男人,都被迷得五迷三道,荒废朝政,不思进取,一时间百姓大怨,纷纷道路以目。   而这时,高长恭却因出言遭了高纬的忌讳了。   方才席间,他们男人都是单独聚坐一起的,旁人素来看不起高长恭一个没娘之子,即使他打了那么多胜仗,高纬对他却似乎极是仰慕,因而当众起坐,走到他的跟前端起一杯水酒,恭敬地说道:“四哥在邙山之战中所向披靡,我等十分钦佩,这杯酒,朕敬四哥!”   对于弟弟的赏识,高长恭觉得受宠若惊,他当时已经喝了几杯,有了些许酒意了,但感念皇帝敬酒,他便拱着手回敬了一杯。   酒后高纬又问道:“不知四哥当日冲入阵中之时,可有害怕过?”   高长恭酒量太浅,喝了这么几杯后有些上头,听到弟弟这么问,一时家国情怀热血上涌,他竟然不知深浅地回了句:“长恭是齐国皇室宗亲,于长恭而言,家事即是国事,因而在战场上,我都没有考虑这些。”   话音一落,高纬登时变了脸色,拂袖急匆匆回坐。   而现如今在这马车之上,一路颠簸中酒意阑珊,高长恭突然想到自己方才的回答很是不妥,只怕,这次要遭了猜忌了。   其实,高纬忌讳高长恭的时日已久,对于他父王的心思,旁人不晓得,他却能揣摩一二。北齐武成帝高湛,看似贪好美色,可实际上入得他心里的人,这么多年却始终只有高长恭一个。   这也难怪,那高长恭生得风华绝代,就连他看了也心动,若不是因为他是男子,高纬真想弃了冯小怜要他。   尤其那双勾人的凤眸,微眯着的时候简直能勾魂摄魄!   而当年父王对自己的兄嫂李祖娥施暴,便是因为瞧上了李祖娥的那双与高长恭生得极为相似的凤眸。可是相似不是神似,李祖娥虽然天生丽质倾国倾城,但凤眸里却只有温婉女子之味,没有高长恭那偶尔流泻的近若桃花的妖色,于是高湛很快就玩腻了。   如今做了太上皇的高湛,愈发因为求而不得而心性暴戾,日日徜徉在美人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一不如意,动辄杀几个人来泄愤。高纬后宫里的好几个女人,都遭了他父王的毒手了。   由此,高纬心中对高长恭渐渐起了恨意。   ? ☆、第五十六章 ?  公元568年。   阿史那扶笛推开花圃的竹篱门,满园芬芳睡了一地,姹紫嫣红,她明眸笑靥,朱裙罗琦,盈盈地对着风尘仆仆下马来的男子敛衽一礼。   “参见皇上。”   未等到那声“平身”,她便被搂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羞怯又欣喜,她试着伸手去推拒。   头上清沉如瓷的男子声音含着笑语:“扶笛,你真是在南国待的久了。”久到举手投足间都带了一丝南地女子的娇软温雅。   “这要怪你。”谁让你叫我等了这么久?   这要怪你。是对一个帝王说的。她还是率性而为,胆大又狂妄的突厥女子,这是刻进魂骨里的,变更不了。   宇文邕一勾唇,与她纤纤玉指交握,“那么,皇后,随朕回宫可好?”   阿史那扶笛依偎着他的胸膛,幽幽道:“你都打点好了。”   “恩。”他轻声道,“给朕三年,朕能让你登上后位,再给朕三年,朕会手刃了宇文护。”   倘使是宋熹微,她一定不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她知道这件历史大事的走向。而现在,在他怀里的是阿史那扶笛,她也不会怀疑。   这个男子,她信他,爱他,只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该叫你什么?”宇文邕一愣,却听怀里的女子巧笑一声,探起头觑着他,“宇文邕,汉人成了婚之后要管丈夫叫什么?”   没头没尾的,他也鬼使神差地答了,“夫君。”   阿史那扶笛一巴掌拍在他的俊脸上,她大笑:“娘子好乖。”   在陈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晓?这个宇文邕真是……   宇文邕脸色一黑,“欺负朕,让你很得意?”   “这么轻易就生气了?”她敢拔虎须,自然留了后着,当下,她踮起脚尖,在他的耳洞里吹了一口温热绵软的气,“阿邕,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我好想你……你抱我去榻上好不好?”   宇文邕脸色泛红,最终只能咬牙切齿地将她打横抱起直冲入寝房……   动身回长安的第七天,宇文邕收到了高长恭的飞鸽传书。   深秋的明月夜格外清、净、悲凉,月下幽蓝色的潭水泛着涌动的白花。   高长恭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这里是宋熹微曾居住的幽篁馆,院中的小石潭波光摇曳,他心事重重,愁眉不展,默然静立。此地早已无人居住,四下荒草萋萋。   良久之后,身后有人笑语:“高长恭,你这么急找我来,有什么事?”那声音里带着极致的困惑,若不是高长恭连发三道密信催着要与他见面,信中口气急切非常,以他周国皇帝之尊,是万万不会只身来这无异于龙潭虎穴的齐国的。   但是宇文邕的语气就像打趣,高长恭听了后负着手徐徐转身,月光下他一张如玉如圭的脸上写着极淡极轻的愁绪。   “宇文邕,我有事求你。”   求?他怎么会用这个字眼?不可一世如宇文邕,竟然也被这个字惊到了。立时间,他换上了最整肃的表情。   高长恭舒着玄色广袖上前走了两步,突然正色道:“我恳请你,将阿璃带离齐国。”   猛然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宇文邕笑了出来,初时只是低低地勾着唇,而后却又放声大笑了,在这笑声中,透着一种轻蔑!而兰陵王默然静立,只是在这似乎不会停歇的笑声中,他那映着三五月色的墨眉悄然紧蹙。   直至很久之后,他的笑声才渐渐停了下来,陡然声色一厉:“高长恭,你凭什么让朕帮你?当初将阿璃从朕身边带走的,可不就是你么,大齐的兰陵王殿下?你如今却不想要她了,想要将她还给朕,做个顺水人情,发挥一个弃子最后的作用?”   话音一落,却是不待高长恭回话,他突然三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高长恭的衣领,目露凶光,“无情无义!你把阿璃当什么,把朕当什么?她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么?你当初就是用你的无情无义骗走她的心的?”   高长恭的衣领口被他攥得死紧,勒得脖子也是生疼,可是他却没有动手,只是淡淡的目光扫过宇文邕,他突然勾了勾唇角,“你还在意她,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原以为宇文邕如今一心扑在那个突厥公主身上,可是他几封信,几封仅仅提及宋熹微却无关痛痒的信,便能令他跋山涉水不辞辛劳不畏艰险地赶来,原以为宇文邕如今坐拥新人早已忘记了宋熹微,可是仅仅只是一句话便能激得他动怒。   这样怎能算是不好?   “朕来齐国,是尊重阿璃,也尊重你,但你要明白,阿史那扶笛才是朕的皇后,朕一生一世也不可能负她,收起你的自以为是,你的要求,朕不会答应。”他冷笑拂袖,转身欲离。   月光下他徐徐绽开的唇瓣如二月春花,带着致命的妖色。那时的宇文邕留意不到,如此惊心动魄的朱颜仿佛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极致的一场绚烂。花开过,云烟过,逝水尽,了无痕。   就在宇文邕走出三步之远时,身后有什么砸在地上,他一惊,转身来,是那个俊美得连月光都不配披在他身上的男子,直直地、朝他跪了下来!   他的兄长,同母异父的兄长,就这样,直直地跪在他的身前,垂着首,发丝尽乱,一身狼狈。   兰陵王在宇文邕的心目中,是时时不散光晕的玉珏,他因为相形见绌而恼恨,因为母亲逝去而怨憎,可是说到底,他们还是有着血脉之亲。   “你……”宇文邕大惊地后退了两步,“你这是何意?”   “我求你……”他低眉顿首,一绺长发凄哀,被月色覆得如霜如雪。   宋熹微见到回来的高长恭时,他的嘴角泛着青紫,应是被人揍了。   可怎么会?当世,武功能高得过他去的能有几人,难不成是被长辈打了?   她自房中的平铺着锦褥的床上坐起身来,正要上前去检查他的伤势,可是瞥见他眼中的悲凉之雾,竟然愣住了。   “长恭,你怎么了?”   宋熹微担心高长恭还没有从段太师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今年太师离去,他们都很悲痛,段懿尤甚,可是高长恭心中的难过却不比旁人少了半分。段韶是他的半个师父,他自幼得斛律将军传授箭术骑射,而兵法之上却得段韶的指点颇多。段韶用兵如神,是他除了父王之外第二崇敬的人物,只可惜……   高长恭突然两臂一伸,便将她勾进了自己怀中,“熹微……熹微……”两行热泪流下,宋熹微一时慌了神去拍他的背,可是对方的泪却更汹涌了。   我该怎么告诉你,我注定会负你?我该怎么告诉你,我注定要自你生命中退场?我该怎么告诉你,高长恭这一辈子,除却齐国,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不能两全,终究,只愿你独自安好。   宋熹微如鸦的墨发披散着,散着淡淡的香味,在两人的鼻翼之间缠绕,如花绕枝,雪绕檐。   自从避子药一事揭过之后,高长恭每日便在床笫之间很是小心,可是今日,他却极为疯狂,恨不得将身下的女子撕碎了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揉进自己的血脉中。他真想把他的血,他的肉都和她紧紧融在一起啊。   宋熹微在他身下,一次次地娇呼、尖叫,颠倒狂欢。她很想告诉他,今日事出突然,她没有喝药。可是,看他这么难过,泪水簌簌,她真是舍不得,只要能取悦他,她献上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可的?他皱一下眉头,对她而言便是晴天霹雳,他跺一下脚,对她而言便是电掣雷鸣。她是如此在意他多过于在意自己的性命啊!   就在他一次次猛烈地撞击中,汗水慢慢地浸透了衣衫,泪水与之混合,身上一片黏湿,可是他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这是宋熹微有生以来做得最长的一次,从夜间直至天明,又从天明直至黑夜,中间只是休憩了片刻。   那片刻,是他坐在杌上,漫长的沉默。然后,又回归灵肉的疯狂交缠,抵死欢爱。宋熹微很想询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可是他的那种眼神,太辛酸、太脆弱、太无助,一时之间,宋熹微只觉得,只要能让他高兴起来,做什么都是好的。   直至日落西山,他终于趴在她的身上,将头埋进她胸前的深堑之中,汗滴如雨。他的某处,还藏在她的身体里面。   宋熹微试着推了下他半裸的光滑的肩膀,悄声问道:“长恭?累了么?”   要说累,她才是腰酸背痛,累得半死。要不是在军营里呆过几年,她这身子骨早就散架了。   身上的男子,一动不动的,她以为他不会说话了,良久后却听见一句的气若游丝几近绝望的轻呓,“熹微,我真舍不得你……”   很多年后宋熹微都记得那日暮曦重光的暖帐里,高长恭趴在她身上,一遍一遍地说着舍不得她,而她,泪眼婆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一寸寸地抚摸他光滑精壮的肌理,低声啜泣道:“我不离开你……”   并不知道他内心想法的宋熹微,竟痴傻至厮!   ? ☆、第五十七章 ?  那以后,他就变了一个人,而且总是处处躲着她,再不与她同床,更甚至的,竟然经常消失不在府中。   转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瓣影零落如雨,星星点点,那曾醉卧桃花林里的纤白身影,却再也寻不着了。   那么这一次,换她,醉卧树下,人事不知。   夕荷摇醒她的时候,宋熹微微微睁了眼,但眼前却是一片水绿色的迷蒙,那是张俏生生的脸,宋熹微突然笑得泪都出来了,“长恭,长恭……你怎么突然变丑了?”   若平心论起来,夕荷的容貌或在宋熹微之上,但是比之高长恭,那还是差了一大截。但听了这话,夕荷却并不恼,因为事实是的,她只是觉得有些心疼,“娘娘这是喝了多少酒啊,怎么会连我都认错?”   彼时的宋熹微,只觉得头昏昏涨涨的,见谁都没力气,听了夕荷的话,登时懒懒地一笑,不再置理。   回屋喝了醒酒汤,心情犯懒地转过几道缦回朱廊,却陡然听见一声娇软的女子声音:“郡王……快点嘛……恩……”一声一声,娇软如夜莺啼啭,荡着靡乱的颤音。   宋熹微陡然全身一震,她本来提着的步子却是怎么都迈不出去了,像是被人使了定身咒一般,她就这么钉在了地上,微一扭头,正要说服自己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可是隔着雕花的窗棂,隔着散下的软帐,她还是能清楚地听见那杂着粗喘却仍然充满极致魅惑的浊音:“恩……快了,很快……”   叫她如何相信,他对她的冷落,是因为他有了新人?曾经的高长恭,以生死为度外,只为将她画地为牢圈在身侧。她们亦是几多辗转方得如今这片刻相守,这要宋熹微怎么相信,这段感情的最后,是他毫不留情的背叛?   一时之间,宋熹微只觉得自己抬起的小腿在微微地痉挛。   屋内男女合欢的声音如此刺耳,突然间,她拔足飞奔了起来!   重新穿回北斗蛇行的游廊,她冲进了醉酒的花林中。“啊——”清啸声起,杂着痛苦、哀怨、不甘,愤怒!   这世间,有谁可以模仿他的面容,有谁可以模仿他的声音?谁又模仿得来?   忽然双膝一软,她就这么直直地跪在了春红覆盖的软泥中,膝盖上的软料有花水渗入,浸得她小腿发寒,可是心中的寒意,却更深更多,深陷泥土里的纤手在慢慢地颤抖着握紧。   花开不见叶,花落不记年。   晨曦的初光透过曼拢细垂的枝叶罅隙露下来,□□渐渐掺了暖意。从头冷到脚的宋熹微不知道跪了多久,就听见身后一道清越如珠玉相击的声音:“怎么在这儿?”   没有过来扶起她,是他最大的转变,宋熹微一时心冷如冰,她漠漠然地扬起了眼睛,“郡王,你不是正在屋中和新人翻云覆雨么?”   说罢,她就这么恨恨地扭过了头去。   实在不想再看见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以为他心虚不敢言了,高长恭突然轻笑了声,语气里含着森冷的讽刺:“呵呵,你不过是本王的王妃而已,有什么资格对本王的行事加以置喙?”   这讽刺太清晰太明显太伤人,以至于不相信他会突然不爱自己背叛自己的宋熹微也不禁陷入了仇视的边缘,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面对高长恭的时候,能失些理智,如果真能这样,她现在也就不至于那么痛苦了。   “高长恭,给我一个理由!”她不回头,就这么跪在地上,以背影对着他,冷然地问道。   高长恭哈哈一笑,“问本王要理由,你未免太可笑了!似你这等不解风情的女子,本王还真是腻烦。”   腻烦,他说他已经腻烦了。   如何能相信?可是他说:“本王当年喜欢你,是为着你的清冷,只觉得你对本王的态度很冷,想要征服你罢了。当你坦诚心悦于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腻了烦了,否则,也不会留你在洛阳城三年不回去找你。”   难道,竟是如此么?他从来没有向她解释过那三年不归的原因……他不是顾及着高湛对她的仇视,而是他腻烦了?   三年隔阂是永世隔在宋熹微心底的一根刺,她从来不敢问他到底为什么三年不肯相见,竟连信也不肯留一封。   宋熹微突然心冷地闭了眼,“可是你,到底还是赶回来洛阳救我了。”   “救你?”他的嘴角冷冷一撇,又突然笑道,“本王心在家国,岂是为着救你?若不是因为你在洛阳守城三年立下功勋,承认你是王妃能够替本王大增颜面,本王也不会再将你接回邺城。”   “高长恭!”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宋熹微终究还是心冷了,愤恨了,终于开始仇视了。   她愤愤然正欲起身,可是因为跪了太久,两腿气力不济有些打飘,她一下子又跪坐了下去,就在她跌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的右脚忽然急匆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可是转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她没有看见。   宋熹微挣扎着起身,对着他冷漠清俊的眉眼,脸上绽开嫣然笑靥,但两行清泪终是没骗过自己的心,不绝地下流,她后退两步,靠住了一颗桃树的主干,“高长恭,你骗我爱你,骗我离不开你,只是为着你心中的那一丝霸道的占有欲?只是为了你那虚无缥缈的名声?”   可是她明明记得,床笫欢好之际,他情迷的低诉:“大齐郡王也好,绝世战神也罢,我最想挂在身上的名头,是宋熹微的夫君。”   一眨眼,就这样,什么都变了?   果然男人与你情好欢爱时,说的话都不可信?   春光是明媚而温暖的,春风是和煦而轻柔的,可是这一刻,宋熹微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冷如寒铁。这也是第一次,面对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高长恭,她生出了恐惧。   后几日,他仍然夜夜笙歌欢乐,听人说,他还收受了不少的贿赂,高纬赏了他众多的美人没处安置,他挑了一个留于家中放着。   他在放浪形骸,而她,终于生了退避和离意。   夜间的露水之气很重,宋熹微睡不着,披着件外袍便向屋外走去,只是迎着粼粼的湖水波光,她一时也移不开脚了。   水影中水草摇曳,清凌凌一片。映着明亮的月色,依稀可辨水中晃荡的人影,宋熹微低声叹息了一句,想着夕荷已经睡了,便默默地在水边伫立,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声渺远的长叹,她心下一惊,尚未回神,便见水中赫然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宋熹微惊疑地一回头,正见宇文邕广袂招摇地伫立自己身侧,刚才那声长叹,便是他发出来的,宋熹微大惊,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怎么会,你竟是……宇文邕,你怎么会在这里?”   宇文邕眉睫微挑,笑言:“怎么,看到朕在这里,你很意外?”   帝王之术,重在藏心,总要心思难测方得令人惊,令人惶,令人惧。而这一点,宇文邕尚未修得炉火纯青的地步,因而宋熹微一眼便瞧出来,宇文邕这笑声里藏着隐秘难言而又觉得痛心的心事。   可是她刚搬来这里便遇见了宇文邕,而这一切若不是巧合,那也太奇怪了!   看出她的心事,宇文邕勾着唇角,注目粼粼的湖水,沉声回道:“朕来齐国很久了,听闻高长恭薄待你,本欲找他理论,但你向来对他死心塌地,朕便是要过问也没什么立场,因而作罢,如今你被遣回来这里甚好,阿璃,”他突然伸手,攀住宋熹微的两肩,她心弦一动,却听他道,“随朕回周国吧。”   毫无意外看见她惊异的眼神,宇文邕软着声音又道:“高长恭非你良人,他已经负了你了,你何不回头呢?朕一直在等你。”   宋熹微默然半晌,忽然将他的两手耸落,她侧过身说道:“可我记得,皇上的后宫里有一位突厥公主了,皇上很喜爱她。”   她不过是为自己的拒绝找了个完美的台阶,他清了清声音道:“阿璃,这些年,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你,得了扶笛,我不敢再想其他,你跟我回国,我认你为妹,如何?”   本已惊讶万分的宋熹微在听完这段话以后,突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微风暗渡,碧水扬波。   宇文邕正凝神等着她的回答,可是却听说:“宇文邕,曾经我……差一点就为你动心了,可惜……是你将我推给了高长恭,是你让我爱上了高长恭,从来都是你有得选,而我,没得选择。”   宋熹微仰望着浩瀚无垠的星空,任清风吹干眼中的涩意,可却仍然忍不住悲从中来。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因为记忆与对天下大事的掌控,做一个冷静从容的旁观者,可看着这些人的人生轨迹,有时竟也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般。原来,命盘一旦开了,就只能义无反顾地下注,没有第二选择。   良久以后,宋熹微突然淡淡道:“宇文邕,带我走吧。”真的很累了,身累,心更累。   宇文邕讶异的眼光里滑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说不出是欣喜,还是痛楚。眸色深沉,复杂难辨。   见许久没有答话,宋熹微不由微微扭过头来,却听到掷地有声的一个字:“好。”   宋熹微见高长恭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他日日流连笙歌之中,终于,心灰意冷的宋熹微被他遣去如今荒草萋萋的故居幽篁馆。   “如今你呆在这里已经不合适了,这里,总是要换一个新的女主人。”他声线清冷,别着头说道。   便是这样决绝而冷然,宋熹微素来要强,终于回道:“不牢郡王驱逐,我也早在这里住不惯了。”   她一扭头,走得决然,如同当年一般,连回眸都不曾,高长恭知道,她素来对自己心狠,永远不会回头。所以,他放任自己的泪淌下,也放任唇畔的那缕血色沁出……   “娘娘,你且宽心吧,何必整日愁眉不展的?日子终还是要过的,总不能为了这点男女情爱伤了自己的身子。”夕荷搀着宋熹微往里屋走去,一面走一面规劝道。   宋熹微虽然没说什么,心中却冷笑着,到底高长恭才是她的主子,她的郡王,便是负心薄幸了,她们也不会说他半个不是,而当年她要离去之时,她和晨露那嫌怨的眼神,却让她刻骨难忘。终究是人为其主而已。   “夕荷,当年汉家李夫人曾言‘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你说,放在我身上,是不是也是这个理?”   夕荷一愣,可是他抬眼去看宋熹微时,却对上了一片嫣然笑意,夕荷心中酸涩,却终究是隐忍着答道:“王妃你到底不必如此的,郡王若看重容色,早将天下女子都揽进怀中了。”   宋熹微轻轻一哂,“是啊,他说他对我,就是那么一时的占有之心作祟罢了,不曾真心。我之于他,又有什么‘色’可言呢?”   夕荷想大声说不是这样的,想为兰陵王辩驳,可是对着宋熹微此刻这苍凉孤冷的眼神,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郡王要的,就是这样的眼神吧?让她彷徨,再让她对情绝望,最后是,两两相忘。   可是夕荷知道,郡王这辈子是忘不了宋熹微了的,便是死也忘不掉了。   那日夜里,她一声答应,宇文邕淡淡地笑着,算是圆了少年时的一个梦。物是人非,终究苦涩,他哑着嗓子道:“不再后悔。”? ☆、第五十八章 ?  在宇文邕声音落地之时,宋熹微也轻轻笑出声来。   夜雾深重,她的笑声显得有些突兀,破开迷障般清越。   宇文邕凝神看着她脸上所有的表情,看着看着,忽然说道:“你真的不后悔?”   “我很爱高长恭,”宋熹微勾着唇道,“时至如今我也无法说服自己不爱他,可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素来冷心绝情,便是再爱,也可以抽身而退。若他心中有我,我生死相随也可,如今……倒是算了吧。”   说她绝情么?不是,她只是害怕受伤,宇文邕终于明白,为何高长恭也会同样对着这么一个冷漠的女子动心,因为,她坚强冷清背后的脆弱,是如此让人心疼。   “明日,我来接你吧。”他留下一句话,然后一纵身,鹞鹰般矫健的身影消失在南处墨色的瓦砾后方。   春水碧于天,清波层层扑卷而来,一滴滴连珠子般的泪珠,不绝地落入水中,激起浅浅的白梅似的水花,似那人清隽的眸光。   他的凤眸对着她时总是淡淡柔情,滟滟流波,如今都已属于别人了么?   宋熹微没想到,在离别的这一日,没等来宇文邕,先等来了兰陵王府里传出的一封信,夕荷递给宋熹微之后,不敢在往那信上瞟一眼,便后退了好几步,倚着门槛,突然别过脸去,泪如雨下。   宋熹微手心颤抖地拆开信件,入目是他清隽如山水墨画般的字迹,字如其人,他的字同他的人一样清绝秀美。   只是,那内容为何如此伤人?   “郑璃,遂欲去?其实卿或不知,许无童子,但无卿之子耳,吾爱姬今已孕矣,汝自可去。吾素知,汝心中终不能放过邕,其来齐,吾不难,会亦可去尔,夫妇一场,终不能得太绝,若欲行,则行矣。山长水远,不复念及。”   信纸就这样从手中,和着清泪飘然滑落。   他竟然说他答应不要孩子只是不要她的孩子?   他竟然说她心中始终都有宇文邕?   他竟然说她要走便走从此不再想见也不再想念?   何谓最伤人之言?当再无出其右的了。   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他的姬妾也已经怀孕了。这信里,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他说她放不下宇文邕,却一点恼恨嫉妒的意思都没有,都是驱逐。这封信,写得真绝情,真狠心!若不是亲眼见到,她一辈子都不会相信他会写出这般决然狠心之语。   门边的夕荷泪水不绝,宋熹微却猛然用自己的衣袖擦干了脸上泪迹,“夕荷,替我将包袱拿来吧。”   夕荷含泪点头,匆匆离开。   郡王,你利用阖府上下,利用周国皇帝,只是为了全这么一个谎言么?既然如此,你放心,这最后关头,不会坏在我的手上。   夕荷一面奔出,一面用手心擦干眼泪,心念渐渐坚定。   坐上马车后,宋熹微一时形神飘忽,心不在焉,宇文邕也蹙着墨眉,凝神不语。   临走前,她本想带着夕荷回周,但是夕荷说什么也不答应,宋熹微抿紧了唇便登上了马车。心道她的主子终究不是自己,便是那个人再怎么负心薄情,她也不会背叛那人的。说到底,还是她宋熹微自作多情。   只是,原以为可以义无反顾地走的,可是心中总觉得有一丝不安,似乎哪里有些不妥之处。   揣着一丝惶惶之意,宋熹微却默然无语,看得宇文邕心神焦急,“阿璃,你怎么了,怎么……你说说话。”   马车一路颠簸,已经驶出了城门,宋熹微突然道:“你放心,我没事。”   宇文邕看得难过,“怎么会没事,你一直这么魂不守舍的,也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你是不是,舍不得他?”   “是啊,我舍不得,他那样对我,我还是舍不得。”宋熹微扯着嘴角,缓缓道,“我的笑我的泪都是因为他,若离了他,我还剩什么表情呢?”   宇文邕心中酸涩,他没有想到素来无情的那个人有一天也能说得出这种话来,当真是痴情入骨了,“为什么不放弃?高长恭对你狠心至此,你为什么还不放手?”   她没有答话。不知道是不是出于鬼使神差,宇文邕突然说道:“阿璃,你与以前的那个阿璃,真的很不像。”   那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想来宇文邕却还没有忘记,对于这件事,不管宋熹微愿不愿意,终究是她对不起他,因而她有些歉然地回道:“真对不起,我占用了郑璃的身体,却没能和她一样爱上你,让你失了心爱之人,我很歉疚。”   宇文邕有些沉默,其后开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这时的宋熹微,早已经觉得,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她微微一笑扬起梨涡,却似心不在焉,轻声道:“宋熹微。我的名字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可能你并不爱看汉人的书,不会知道。”   宇文邕不再多言,可是自此以后,他对她的称呼还是停留在“阿璃”二字上,他答应过一个人,会一辈子照顾她守护她,可是她的心却只能让她做那一个人的“熹微”。   兰陵王府,乌压压的一片人跪在床榻之前,暗暗垂泪哭泣。   陈伯年逾花甲,亦是老泪纵横,榻上之人凤眸紧闭,昔日饱满如樱的嘴唇却是乌紫一片,面白如纸,却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郡王……郡王……”身后一众丫鬟小厮都在声声地低泣,唯独陈伯这么哑着嗓子唤了几声,几声过后又是几声,“长恭……肃儿……”他一面哭着喊着,一面以袖拭泪,榻上那面容绝美俊秀的男子却纹丝不动。   陈伯记得,高长恭小时候便很沉静,总是一个人闷闷地躲在后花园的池潭边与游鱼嬉戏。有时候,几个兄弟会从后面跟上来,将毫无防备的他推进河里,第一次他差点淹死在水中,是他救出了水里扑腾的孩子,从此他们变成了几个皇子的公敌。   陈伯记得,文襄帝死的那一年,高长恭还是个稚子,他哭着喊着,最终病发了,是他彻夜不眠地守在他的床前陪他度过了七天七夜,告诉他这世间不只有文襄帝一个人爱他,他也很爱他。   陈伯记得,高长恭最初从军那一年,他因为触犯军法被斛律将军打了四十军棍,在床上躺了半年,是他以汤药侍奉在侧,不停地鼓励他,他才有信念站起来成就后一代的战神。   还有那么多那么多……   可怎么转眼,齐国便易了几代主,而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不过三十而立便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这景象恁的凄凉,令人目不忍睹。陈伯哭了很久,终于晕了过去。   历史上的武成帝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实这么些年他一直躲在暗处,在高处俯瞰众生太久了,他突然很想当一个平民,在背后默默地关注着高长恭。   就在陈伯哭晕过去之后,突然听得一声尖利的长叫:“长恭!”   那本是个男子的声音,然而极柔极美,听着却像是女子,众人抹着泪眼惊慌地一回头,正见“已故”的武成帝高湛提着步子匆匆而来,他拨开散乱跪着的人群,几个箭步便冲到了高长恭的榻前,突然泪下如雨。   床上的人陷入了永久的沉睡,面容苍白得恍若透明,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去触碰,眼前的人便会化作飞灰消散。   很多天没有他的消息了。这些年他一直在背后用暗势力收集他的消息,可是这几日却突然毫无讯息传来,他便知道不妙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赶来兰陵王府,瞧见的竟然是这副光景。高湛心中无限凄凉,青丝都漂白了几根。   “长恭……”陡然双膝一软,他就这么跪在他的榻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真的不敢相信高长恭会就这么故去,毫无痕迹。   高湛的清泪不绝淌下,身后的人对于“死而复生”的皇上都觉得惊奇,一时十分恐惧,竟然怔怔不能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湛把脸从自己的手心里扬出来,泪已干涸,只留两道清晰地泪迹,他突然沉声道:“给朕传令下去,朕要给长恭风光大葬!”   “不可!”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高湛最不耐烦别人忤逆他的意思,他正要回“是哪个老不死的东西”,扭头却见方才晕迷在下人怀里的陈伯已经悠悠醒转,刚才那声“不可”正是他回答的。鉴于陈伯是长恭生前最敬重的前辈,高湛忍着心中火气,道:“为何不可?”   陈伯的声音颤抖,一下子似又老了十几岁,浑浊的老眼连眼泪都挤干了,“郡王有言,若他故去,则秘不发丧。”   “胡扯!”高湛怒道,“如此荒唐,你竟然也答应!你们不看重长恭,朕看重!”陡然的,他又疲软无力地跪坐下来,人已离去,还纠结这些身后之事,有何意义?   陈伯凄然道:“老奴岂愿郡王就这么无名故去?只是郡王他,逼走了王妃,怕王妃起疑,所以找了个人代替他活着罢了。”   王妃,又是那个王妃!   高湛咬紧了牙,猛地一拳打在床缘上!   陈伯与众人皆吓了一跳,高湛凝视着高长恭的容颜,心中又是柔软万分,他真的没资格生这么大的气,他有这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可却不能要求旁人也有,更何况他们还是叔侄。所以他输给宋熹微的,还真的不是一点半点。   他伸出食指来,轻轻抚上了高长恭的脸颊,众人不敢细看,纷纷垂了头去,陈伯也是几声苍凉的叹息。高湛的指腹流连着他的面容,那张他生前他并不敢触碰的脸颊,此刻就被他这么轻轻抚着。然后他的指尖点在了乌紫的唇上。   陡然间高湛大骇,收回手来。他知道死的方法有多种,有的人逝去后嘴唇会显出紫色这不奇怪,可是这般惊心动魄几至于紫黑的颜色,分明是中毒所致!   “谁给长恭下的药?”高湛收敛了那丝绝望的心思,忿忿地起身,寒毒的目光凌厉地一扫,周围之人皆跪伏于地瑟瑟不语。   高湛将目光移向陈伯,陈伯也不能言语,高湛突然明白过来,“是高纬是不是?”   涉及天子,一众人都不敢答话。   高湛将前因后果一串便明白过来,高纬给长恭下的乃是一种慢性毒|药,大约自他“驾崩”之后无法保护长恭开始的。能让长恭心甘情愿地喝了三年,除非是拿宋熹微要挟他,或者那毒无色无味察觉不出。   他到底是生出了怎样的逆子!高长恭是大齐的兰陵王,是他高纬的堂兄,更是齐国难得一见的肱骨之臣,可他竟让一代忠臣良将这般不明不白含冤而终!   “长恭……我是不是错了?”   高长恭曾经那般信任他,可他竟为了这般狭隘的情爱,便将家国一应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本可以是世上最洽和的君臣与叔侄,是他太贪心……   “对不起……长恭,对不起……”高湛的第一滴泪,落在这个晨曦里,落在那个绝世风华的男子的颊畔,苍白晶莹,一如霰雪。   ? ☆、第五十九章 ?  其时,周国皇宫的莲华居中,菡萏亭亭,清香袅袅。宋熹微正一个人默默地垂帘发呆。   多年以前,在周国皇宫她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名唤沐鸢,可是,她早已经被遣送出宫了。   多年以前,在这里有一个纯真善良的公主,如今在齐国与丈夫安逸厮守。   多年以前,她曾有过一个贵为贵妃的死对头纪烟裳,如今却是常伴青灯古佛去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吧,如今再回这里,已然物是人非。   如今的莲华居,是他特意求了宇文邕留下的,她连一个粗使丫头也没有要,自己每日过着粗茶淡饭的清苦生活。反正于现在的她而言,吃什么都是食之无味的,倒不如过得简单一些。   平野无山遮落日,西窗红到月来时。   暮色之前的夕晖红得惹眼,泛着银光的湘帘半掩半卷的,帘外流泉淙淙,水声清越,如环佩铮璁。   “长恭,你曾说要带我北上牧马,南下泛舟,可其实,你说了那么多,都抵不过你心中的那一个‘齐’字吧。”   宋熹微喃喃自语着,可是转眼间,甜蜜的回忆被打断,似是想起了那段伤痛的记忆,她的声音骤然清冷,“可是怎么办呢,我真的开始恨你了。”   这时她突然听见一声轻笑,清爽无比,然后那人问道:“郑妃在么?”   是阿史那扶笛。   宋熹微起身行礼,恭声道:“见过皇后娘娘。”   阿史那扶笛也从刚才的惊愣中回过神来,她立马换上了笑靥,将翩然欲跪的宋熹微扶起,笑言:“阿姊同我客气什么?”   宋熹微心中酸楚,不意多说其他,阿史那扶笛却自来熟地扯着她进了里屋。   宋熹微斟好茶水后,阿史那扶笛凝视的目光却并未移开,半晌,她试探性地问道:“阿姊,皇上这些日子都没来看过你么?”   这公主可真是磊落,身在后宫之中,却不暗箭伤人,毫不掩饰她对宇文邕的独占之心,竟然公明正大地让“情敌”拱手。   “皇后娘娘,皇上这几日从未涉足莲华居,不就说明他心中只有你么,还是,你这叫未雨绸缪?”   阿史那扶笛学汉话便很是有些吃力了,四个字的词她更是基本听不懂,随意回道:“皇上不来,不过是因为答应了兰陵王罢了,等有一天他不想遵守诺言了,他……”   语未竟,阿史那扶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果然便见宋熹微已经变了脸色。   宋熹微的脸色发白,有些怔然地问道:“兰陵王……什么?”   “这……”阿史那扶笛为难地握住了手心里的瓷杯,说不出话来。   宋熹微突然一手把住了她金黄绘凤的广袖,厉声吼道:“说啊!”   贵为皇后的阿史那扶笛被吼得愣了一愣,可是看着她眸底的惊惶与痛楚,她的心牵连着一痛,“高长恭,他……是他求宇文邕带你回周国的。”   原来,一切不是巧合,真的不是。   宋熹微突然松手,瘫在席上。   她把手捂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阿史那扶笛又是后悔又是担心,却一时词穷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叫苦万分。   “宇文邕一定知道什么,他一定有事瞒着我!”宋熹微陡然长身而起,她一定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阿史那扶笛顿了一顿,终究还是回了一句:“我有很多事都不知道,宇文邕应该怕我说出去,所以隐瞒了,我可以确定的就是,你的夫君兰陵王并没有嫌弃你不要你,可能……他是为了保护你吧。”   宇文邕欲接回郑璃,又怕她吃醋,还是原原本本地将这件事对她坦白了。   虽然刚才听了阿史那扶笛的话,宋熹微便想过可能是这个原因,可是她却又不敢往这方面想,因为如果是的话,那么她对他的恨算什么,她离开齐国离开他又算什么?这一刻,阿史那扶笛道出了她心中最害怕的想法,宋熹微心中紧绷的那根线便突然断了,心里有个清晰的声音叫嚣着:你误会他了,你误会他了!   该死的她竟然忘记了,北齐的那几个皇帝个个禽兽不如,她单是想到了高长恭的逝世之年是公元573年,应该还有几年的时间,可是却没料到最后这几年应该是最不太平的几年。如今,斛律光和段韶已是冯唐易老,北齐朝中人才凋敝,众心惶惶,那高纬畏惧长恭功高震主,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竟是提前下手了?   可怜长恭一个人,逼退了她,他竟是准备独自受死么?   可怎么会,历史上的高长恭是被高纬以毒酒鸩杀的,临死时郑妃在侧,也就是说,她应该是守在他旁边的,而现在,她却身在周国,而且现在的年份也不对……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宋熹微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暗恨地捶着自己的脑袋,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宇文邕!   宣室殿中的烛火摇红,室内暖而舒适,呆久了却让人犯困。从进殿之始宋熹微便一直与宇文邕对坐,蹙着黛眉沉凝不语,应该是不知如何问起,他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可是,他的妻子却打困了。   宇文邕见她不住地垂脑袋,终是不忍,便推了推她的胳膊,轻声道:“扶笛,你回去吧。”   阿史那扶笛打着呵欠,睁着眼慵懒地伸了伸腰,突然转过头坚定地说道:“不行,汉人最喜欢说什么‘孤男寡女’的,你们可不能孤男寡女地待在一起,我就在这里听着。”   就在宇文邕面露难色之时,宋熹微却已经开口了,“皇上,你答应了我夫君什么?”   这问题问得宇文邕一愣,他反应过来,原来宋熹微今日急匆匆地来找自己后来又说不出的事便是这么一件,思及此,他忍不住瞥了眼身侧说漏了嘴的娇妻,阿史那扶笛心虚地笑笑,顺带着吐了吐舌头,娇憨纯美。   宋熹微不动如山,眸色中有着似海幽静,孤绝超然,连阿史那扶笛也不禁看得愣了去,却听她缓而慢地沉声道:“请皇上不吝相告。”   她总是这么疏离谦恭,宇文邕恍然想起多年前这个淡漠如霜的女子也曾娇软地唤过他“阿邕”的,他紧了眉峰,却终于实诚地回道:“朕答应过他,便是你问起,也绝不能说,君无戏言。”   本意并不是为着嘲笑他,但宋熹微却突然曼声说道:“可是当年皇上也曾许给我‘四时明媚,一世繁华’的,最终如何呢……皇上,你觉得瞒着这件事,会对谁比较好?我终归是会知道的,也许从旁人口中知道的不尽翔实,我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来。”   宇文邕又愣了愣,终究苦笑道:“他求我将你带回周国,一生一世照拂于你。”   就在宋熹微心神一跳之际,却又听到他沉缓未绝的语声:“他那样骄傲那样自矜的人,竟然会为了你向我下跪,想来我也没法不答应……你知道的,他是我哥。”   竟然,下跪么?   长恭,你这么急慌地证明心中无我,却在暗地里为我做着这些事?   宋熹微轻轻扭过头,拼命地眨着双瞳欲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可是还是流泻出了一丝,以阿史那扶笛的角度看得分明,她有些不忍,可是转眼宋熹微又神色如常地回转头来,笑意嫣然地说道:“皇上,他为何要这么做,果然是恨我入骨拼命想把我撇清?”   对于别人的痛处短处,宋熹微一向拿捏得很好,若不如此问,只怕宇文邕也不会说。   他垂着头道:“不是的,他那时自知活不久长了,不想拉着你一同下水。”   “活不久长?”宋熹微的微笑已经凝在了嘴角,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她突然扬着声音问道。   她早就知道历史上的高长恭活不久长了,可惜她没想到,高长恭自己也会知道,所以没想到他让她离开的目的原因是什么。   宋熹微腾地一下站起,跪坐太久,腿有些发麻,但她踉跄了两步,突然直直地向殿门外奔去。   宇文邕来不及起身,身侧的阿史那扶笛却如草原飓风一般飘过去将宋熹微的胳膊拽在了手里。   就在宇文邕长舒一口气施然起身之时,宋熹微反手一拧便要去制住阿史那扶笛,宇文邕大惊之下突然想到原来宋熹微是会武的。但阿史那扶笛却是从小习武,因而速度更快,劈手夺下宋熹微斜削过来的手刀,笑得明艳浓华,将她两只手都锁到身后了。   宋熹微狂跳的心停不下来,却要再战,宇文邕却已经缓步走了过来,他轻声道:“你要上哪儿去?”   宋熹微挣脱阿史那扶笛的手,朗声道:“我要去找我的夫君,周国皇帝,你让是不让?”   宇文邕低声回道:“朕便是不让了,你又待如何,难不成你能挟君出城?”   他似乎给了一个很好的选择,可是宋熹微却听出了一丝心痛,她也并非无情之人,清然回道:“我与你虽无情分,到底相知相熟,不会做出罔顾你性命之事。只是我夫君危在旦夕,此刻我必须回去,必须站在他的身边。相信哪一日,皇上你若有危险,皇后娘娘也必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   这话,意在说服宇文邕,也意在取悦阿史那扶笛,年轻的皇后娘娘听了笑道:“是啊,便是死,我也要同皇上死在一处的。”   宇文邕心中一跳,他侧目望了阿史那扶笛一眼,瞧见她眼眸中满满的柔情蜜意,他终是不忍,却还是回道:“你若要与他一同赴死,也不能够了……”   “什么?”宇文邕只这么一句话,便让两个女人同时睁大了眼睛。   宋熹微泪涌如泉,突然她狠狠地上前攥住了他高耸的明黄色的衣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对上她凶恶的目光,宇文邕心中悲戚难言,“你的夫君高长恭,这些年一直都被暗中下药,那是一种慢性毒药,只是浅尝几口并不致命,可是长期喝却会让毒侵入五脏六腑,然后回天乏术……我们临走之时,便是他身亡不治之时。”   “不可能!”宋熹微松开她,泪眼中俱是不可置信,她摇着头道:“这不可能的,他不会死,他没有死……”   一直以为,同高长恭在一起便要接受他英年逝去的事实,她花了十年的时间做了这个心理准备,可临到最后,她竟然还是如此揪心如此放不下!   泪光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在地上,而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阿史那扶笛此刻也已然是泪水如注。   ? ☆、第六十章 ?  暖殿中的一星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熄灭了,室内暗下少许,宋熹微捏着紫红色绣花袍角替自己拭了泪痕,心神俱瘁。   “你说他死了,为何邺城竟然没有传来消息?”明知道宇文邕不可能拿这种事欺瞒她,可是心中的那丝最后的期盼却让她不到黄河心不死。其实,她素来是这种倔强骄傲的性子。   宇文邕见她沉静下来,又与阿史那扶笛对望了一眼,这才有勇气开口:“高长恭那时曾对我说过他死之后一定秘不发丧,王府中有人假扮他会再撑过一些时日……他说不想骗任何人,只要瞒住你就可以了。”   这一瞬,就连阿史那扶笛也不禁为那个痴情至厮的男子动容。   宋熹微苍凉地笑了,悲寒冷寂的夜风从敞开的大门间倏忽刮来,吹散了她方才打斗间已经歪斜的发髻,如墨如瀑的青丝飘飞四散,紫色罗裙被长风激荡得翻舞不休,朱颜面色一夕荒凉如雪。   宇文邕从案前的一摞奏折底层取出一封信件来,递给宋熹微,拧着眉峰说道:“这是他留给你的东西,他说,若是我真的瞒不住了的话,便将这个给你。”   话音刚落,那封缄完好的信件已被宋熹微劈手夺了下来,她眨着泪花翻涌的墨瞳,盯着那封信,信封上什么都没写,只有一点淡淡的血迹,红中隐紫,像是被水浸过想要冲淡它的颜色,可是凝神的宋熹微一眼便瞧见了。   那信上血,是他的血,这封信,是他凝着血泪才写下的吧?   那果然是一封内容与上次的信件截然不同的信,她毫不避讳地当着两人的面拆开,当头两字只是“熹微”,仿佛带着缠绵刻骨的无奈和千般未了的余韵,纠缠心头,缭绕不散。   恍惚中她没有往下读,她竟是想到,上次那信中唤的并不是“熹微”,而是他已经多年没唤过的“阿璃”。字迹虽然相似,但却并不是出自一人手笔,那封信,就算是执笔之人得了他的授意,也终究说明了他还是狠不下心来写吧?   “为汝看此书时,我已远去。知后之卿,或当怪吾,但愿汝信,夫郎无一时一刻不为卿喜,为卿忧,以此相决,实无奈也。忆汝尝言,卿有其知之术,时之非信,今约能揣摩一二,吾之熹微,不曾开过此戏。是否,昔尔忍割而去,是以早知我今日有此事耶?而已矣,吾终不欲汝奉我一入黄泉,吾已挣过几回矣,但觉其极黑,吾之熹微当一辈子居于明中,是其夫郎至愿也。吾已托之邕,自今已后,其能代我照拂于子,故不忧前茫无依,卿若将去吾定不留,此生得卿一刻为伴,心愿已足。”   什么叫做这种决定是他的无奈之举?   什么叫她应该一辈子生活在光明之中不能与他同下黄泉?   什么叫她若要走他定不挽留?   长恭,长恭……你曾经说要与我白首与共,你曾经说你舍不得我,可你怎的为了让我活命而弃我不顾?你可知,若离了你,我一样穷途末路。   手中的信纸上也有着蜿蜒的朱紫的血迹,已经干涸,但清晰可见,是否他是一边呕血一边命人写就?   “阿璃……”宇文邕看得不忍,用这般低哑的声音唤了声。   宋熹微充耳不闻,心中只是想到:他不愿同自己一道离开,果然还是心中只为着齐国。明知高纬残暴不仁,可他还是选择对上忠心,从没有一刻,宋熹微像现在这么讨厌他刻于骨子里的腐朽的家国思想。   洛阳溃围,邙山鏖战,她的夫君从未叫人失望过,可是最后的最后,他护尽了齐国的每一个人,唯独放弃了自己。   宇文邕又低低地唤了声:“阿璃……”   这一刻,阿史那扶笛也转过了身去,不忍再看。   宋熹微手里捏着信纸,将它重新装回信封之中,突然对着宇文邕福了身子,低眉道:“叨扰了,我先走了。”   她这般低着眉温着声音并无异色,宇文邕也只能点头,宋熹微一转身,黯淡的眸色里晃过一丝绝望与生死无计的荒凉。   不论何时,宋熹微一直总保持着一份自在意得的风姿,翩然出尘的清贵气质与兰陵王如出一辙,仿佛他们都不是这尘世众人一般。如今遭逢如此沉重的打击,她临去时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风骨佳质,宛有林下清风。   宇文邕以为可以放心的,可是目光却流连着她的脚步,目送她娇瘦的身影隐没于重重雾霭夜色之中。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看着她离开?从以前到现在,宇文邕已经不愿再数了。   “我若得这两人的倾心相许,便是死也甘愿了。”忽听得身边的阿史那扶笛叹着气幽幽道。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所谓,可是宇文邕的心中却响起一声霹雳!   是的啊,宇文邕一直知道高长恭在宋熹微心里那无可撼动的地位,既如此,她又怎么可以在得知他身死之后表现得这般从容淡然?除非,那已是存了必死之志!   宇文邕突然发了狂般地拔足奔出殿去!   满室空寂,阿史那扶笛转过身,用宽袍广袖擦干了自己眼里最后残留的一点如星泪水。   夜色寒沉,冰冷如霜。涟漪晃荡的水影里搅碎着漫天疏淡的星子,路边的杨柳树柔嫩如丝的柳条散着青绿色的叶香。那是多年以前她曾经漫无目的地趟过的小路,如今依旧未变,花影月影,莲香柳香,山色水色,于澳径之上回旋和声,交织成乐。   只是事隔多年,她再无心欣赏。   因为有个人,拿着不褪色的墨笔,一笔一划地在她心中刻下了他的名姓,刻得极深,深到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敢去触碰那个地方,只要想一下动一下念头,都如剜心般的疼痛。   抱着那轻薄的信,抱在怀中捏得死紧,她缓步迤逦地走过小路,穿过层层墨黑发亮的密林,映着皎淡的月光,她徐徐走近了那曾经带她来到这充满无奈的世界的井口。   长恭,你曾说要带我北上牧马南下泛舟的,你说过此生此世要与我厮守到老的,你说过那么多那么多,可原来都抵不过你心中的那一个“齐”字,我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了你不愿背叛离弃的那一个字而已。   月华浅淡,如白得透明的飞练,宋熹微伫立井口,默默地,将手中的信件扔了进去。   黢黑的一片看不清水波,也听不到任何回声,她突然勾着唇角笑了起来。其实她是在赌啊,从这个井中能不能让她找回那现代的生活?以前她不敢下这么大的注赌上自己的性命,现在的她却已经无所顾忌。   在这里十年的生活,她确实也已经活腻了。   长恭,这一次,我也不知道是离你远去还是离你更近了。但似乎不管如何,都比留在这冗杂的尘世要好些,所以你费尽心思做的一切,抱歉,你的熹微不能令你最终如愿。   月光渐盛,将重重墨色的密林照得透亮,就在这时,宋熹微已经站在了井沿上。   这口井基本上是没人来打水的,荒了很多年了。也不知里面是不是落满了秋后腐烂的黄叶,她只是闻到了井里时不时飘上来的潮湿的恶臭,恁的刺鼻。   “阿璃!”身后是一道暴怒之下的嘶吼,“不许跳!”   宋熹微知道来的人是谁,她站在井沿上转身,淡淡的目光扫过宇文邕紧锁的眉宇和积满盛怒的俊脸,她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这一笑,直是将宇文邕都笑得愣了一下。   站在宋熹微的十步之外,宇文邕顿住了脚步,他发愣地看着面前语笑嫣然的女子。   他定定地杵在原地,一步不曾挪动,“真的这般毫不留恋人世么?朕若食言,将来又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他?”   她惨淡一笑,“我管不了了,对不起。”   再一拂袖,一转身,便落了满肩明月。她朱紫色的裙裾微漾着,如翩然振翅的蝶,催开满树烟火,萌动初夏花蕾。   宇文邕看得心惊,他突然冲上两步,“不要!”   他的长臂拼命地向前伸出去,可是徒劳,她脚尖一点,整个人便滑落入了井中,宇文邕飞扑上前,紧紧只攥住了她长襦裙的一片衣角,紫红的颜色,在皎皎明月的映衬下那般刺眼。他的心,一片死寂。   “阿璃!”一声长嘶,震彻三宫。   枝摇影,鸟惊飞,然后是沉沉的死寂,周遭一片朦胧,飘荡而过的风唱着无声的歌。树树明月光中杂着斑斓的翠色,有一席佛蓝色的衣影飘过,混合着清雅的龙涎香,那白发如霜的淡漠的女子,渐渐地踩着月光,从树影中缓步走出。   突然觉得暗光晃影,宇文邕眼底的水花落下,他揉了揉眼角,便看见一袭蓝衣雪发的女子正向他经过。   那女子,竟然便是纪烟裳!   纪烟裳早年因着宇文邕的种种淡漠,又不愿夹在他和宇文护之间备受折磨,心思早已不复狠决。后来宇文邕借故削了她的贵妃位,她便选择了出家,常伴青灯古佛。那日她同他说起出家之念时,宇文邕只是对她翻了翻眼皮,淡淡道:“你若执意如此,那便去吧。”   一句话,她已心死。   宇文邕怜她到底曾是贵妃,便在宫中为她建了一座佛堂,纪烟裳素日在佛堂吃住从不现身进这内院,算起来他们也有好些年没见了。   只是宇文邕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没有削发为尼,她的满头天星海浪的青丝如今已然漂白如雪。而曾经或笑或怨,或喜或嗔的娇颜如今也暗沉如霜,她的眼色黑白分明,静若止水不争不燥,那是看透世间千万事的洒然清明。   纪烟裳路过他,不曾回眸说过一句话,她轻飘飘地掠过他,再不回头。   “对不起。”宇文邕低喃着。密林树梢筛下一地暗影,他的俊颜在扶疏的枝叶间半黑半白,若隐若现。不管是宋熹微还是阿史那扶笛,他始终不能把心给她。她虽然过于阴狠,其实,那一颗心算计来算计去,也始终,都只是为了他而已。   兰陵王府,白绫高挂。   一生戎马倥偬战功彪炳的王就这么,因为一杯鸩酒而辞世,举国皆哀,天下悲叹。   陈伯默默地将手中的白绫悬在梁上,终是叹息道:“郡王虽救过你全家性命,却从没有要求你替他而死,你这又是何苦呢?”   陈伯说的这个人是高长恭的一个替身,而真正的兰陵王早已溘然长逝,临死前他曾经叮嘱过陈伯:“他与我面容虽有几分相似,但到底还是瞒不住旁人的,一旦王妃回到周国,你们便秘密将他换下来,莫要让他为了我去喝皇上的毒酒。”   那时候高长恭已是毒入骨髓,说一句喘一句,陈伯只得含泪点头。   但一转头,那奴隶替身却回道:“我们全家都得郡王相救,此身无以回报,如今我下已有子,该是我报恩郡王的时候了。”   遂不答应。   与此同时,高纬送来的一个姬妾也暂时顶替了兰陵王妃,两人素日里鲜少出入,谎称有疾,朝中众人虽然狐疑,但未有置喙之词。   武平四年(573年)五月,北齐后主高纬派遣使者徐之范送毒酒给高长恭,高长恭对他的王妃郑氏说:“我对国家如此忠心,哪里有辜负皇帝,而要赐我毒酒?”郑氏回答说:“为什么不亲自当面去跟皇帝解释呢?”高长恭说:“皇帝怎么可能会见我?”于是就饮毒酒而死死。后朝廷追赠为太尉,谥号武。? ☆、第六十一章 ?  “啪——”的一声,宋熹微心中郁色更重地阖上了史书,一扭头,高大的落地窗外有金黄的阳光穿进来,她踩着人字拖徐徐向着阳台走去。   院子里有株移栽的法国梧桐,正是初夏之际,叶子油绿绿的,微风里漾着别样的生机。   “不知道,这里的阳光和一千多年前的阳光是不是一样的?”   宋熹微低喃着,突然将手展开放在额际,扬起头来眺望远处碧蓝色的深广的天,只见几片浅淡的云朵游移来去,只是那偶尔穿云而来的飞机还在向她昭示着:这是现代,是21世纪,这里与她的爱人隔了一千多年深邃的时光。   醒来时,宋熹微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而已,虽然那梦过于真实,可是她却找不到任何她去过那个时代的证据。   她的中医老爹告诉她:“不就是去白马寺跑了一趟吗?回来就晕了十几天,老爹给你连西医都看了,要不是大夫说你生命特征一切正常,脉象又平稳……你要急死我啊!”   那时候刚醒来的宋熹微还是恍恍惚惚的,只觉得胸腔里有个地方心痛如绞,原来,那十年的时光,竟然是一场十天的梦?   得不到答案的宋熹微难以排遣心中那份寂寥空虚,开始日日研究起魏晋南北朝的历史来,但翻的最多的,总是兰陵王那一页。   北齐兰陵王,排行第四,名高孝瓘,又名高肃,字长恭。   她一直不知道,他曾自称的“阿肃”原来不是化名,而是小名。   “老爹,闻说那齐国的兰陵王音容兼美,貌柔心壮,是北齐的一代战神,你可曾听说过?”第一次翻看关于他的历史之时,宋熹微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曾去问她的老爹,希望得到他的认同,只要他点一下头,宋熹微都会觉得骄傲而激动。   可是她的老爹连眼皮也没抬,却淡淡回道:“还‘闻说’,还‘可曾’,你这都是和谁学的说话腔调,听着慎得慌!”   宋熹微撇撇嘴,然而她老爹终于合上了手里的一本医书,目光悠远,可是转头他又蹙着眉扭过头来,“你说的这个人,是很久以前的一个人了啊,唉,历史记载的那些东西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倒不如那些医书写得实在,不过……我说你最近怎么研究起历史来了,感情是对这个人感兴趣!哼!”   这么一副老爹不受宠的模样看得宋熹微真叫一个目瞪口呆!   老爹突然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来,撇嘴道:“哼,我看你这几日闲得慌,工作都推了,原来是喜欢上了一个男的,竟然还是个死了一千多年的男的,哼!”   宋熹微无奈地跪坐下来,替他老爹把腿给掰直了,叹了口气,“唉,我说,你什么关心起你女儿的感情问题来了,我还以为你打算让我一辈子打光棍儿呢!”   “混账话!”老爹一下子气得跳脚,立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这不瞧不上那些小子么,一个个混账得要命,哪个配得上我的丫头!”   宋熹微跪在茶几边,单手支着额头,很是头疼,干中医这行的她见过不少,但是成片的都是气质儒雅饱学多才的,她的老爹么,才学她不怀疑,怎么这气质……唉,说多了都是泪!   不成想,没几天后,当宋熹微从超市回来时,正见家门口一个西装革履玉树为形的男子在开车门,亚麻色的头发修短合度,一举一动都透着大家贵族的风范。那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啊,可怎么竟然那么熟悉?   那人动作流利地开着车门,然而便闪身进了车,就在宋熹微怔愣发呆之际,他的车已经发动了。   “唉,你等等,停一停!”宋熹微晃过神来,突然冲上去要叫住他。   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已经开走了。   宋熹微有些失落进了小区2栋楼,拿钥匙开了自家门,未曾想,一进门便被老爹拉着手给拽了进去,她惊讶地将手里买的菜都放到桌上,却见老爹神神秘秘地说着:“唉,今天家里来人了,你猜是谁?”   这时候的宋熹微心情不好,慵懒地挣了老爹的手,一个屁股墩地坐在了沙发上,无聊地打开了电视,“我哪里知道?”   老爹上前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遥控器,“唉,是你的学长啊,大你四届的那个,”见宋熹微神色恹恹,似乎还没想起来,老爹一鼓作气又说:“大学修了两个学士位还拿了满分的天才少年啊,你以前不是挺仰慕人家的吗?可惜你一进学校他就已经毕业了,颇有些遗憾……”   那个人怎么听着那么耳熟?神色懒懒的宋熹微猛被一道灵光劈了脑子,“你是说刚刚那个开着保时捷的家伙?”   “你见到了?”老爹一脸幸福的笑意,“哈哈,他大学时辅修了中医学,我就是他的教授呢,这小子啊,真不忘本,还回来看我的……我问过了,他现在单身,一直在等有缘人呢,我就说我家里正好有一个……”   “爸!”这回换宋熹微跳起来了。   怎么可以,就算那梦中的场景都不是真的,她也提不起劲来爱别人了,那个姿容绝世飘然脱尘的绝色男子,她怎么能忘?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是她的沧海,是她的巫山,沧海巫山之后,再无山水可入法眼。   “唉你别生气嘛,”老爹笑盈盈的,收都收不住,“我告诉你啊,那小子长得……老帅了,我保证你看了他……”见宋熹微无奈地做了个打住的姿势,他突然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们打个赌,只要你见了他,就不会再想着那个兰陵王了!”   兰陵王。仅仅只是三个字,便似能触动她的心弦一般,她突然回身与老爹一击巴掌:“成交,就赌一个月的家务!”   老爹嘻嘻笑了起来。   宋熹微懒懒地将菜拿进了厨房。   宋熹微给自己的老爹做了一桌的满汉全席,老爹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大赞道:“唉,丫头,你睡了十几天没想到竟然把厨艺给睡好了,这可真是惊奇惊奇!说不定你再多睡几觉,就可以直接到五星级酒店当大厨了。”   这时候,又是一道灵光猛地劈进了宋熹微的脑子。   是的,她的厨艺竟然进步了!她原以为在北朝的那些日子都是一场虚幻之境,可没料到竟然是真的,她进步的厨艺就说明了一切!   愣神之际,老爹又乐滋滋地说道:“这下好了,厨艺好了就不怕找不着对象了,这年头,男人里的吃货也多!”   恍惚间宋熹微突然想起,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簌簌落花的桃林之中,她与他席地而坐,举杯停箸之时,他勾着青云出岫般的笑,温柔缱绻的声音似梦若幻:“熹微厨艺这般了得,日后若遇上了旁的男子,他被这厨艺勾了魂走了可怎生是好?”   那时,她单手支着粉腮,状似真是认真想了想,登时花落下几分来,她突然笑道:“那还不简单,我只做给你一个人吃不就得了?”   粉红的花瓣零落如星,他舒着白衣广袖,漾着绝美笑意的凤眸似闪烁的流萤。   当老爹将一张红色请柬递到宋熹微手里时,她才堪堪缓过神来,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接过来好奇地问了句“什么东西?”   只是请柬一展开,登时便见上头写着的清晰的字句,一道金光再度劈了她的脑仁儿。   “爸……爸爸爸爸……这……《兰陵王》电视剧即将筹拍?新闻发布会邀请函?这是怎么回事?”宋熹微有些语无伦次。   老爹觑了那红色信笺一眼,无所谓地回道:“就是小林拿来的东西啊,大学修了三个学士位,最后竟然做了个跟专业毫无关联的导演。”说到这里,宋教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导演啊!就是他林家有钱也不能拿来这么挥霍吧?不想继承家业,当个中医多好?”   老宋前辈是个酷好宣扬中医博大精深的大学教授,对于那些学了中医却不拿来实践的人,老宋感到痛心疾首!   宋熹微知道这个林师兄,林怀肃么,她们大学的人那是无人不晓,一干男女老少都把他当神祇一样来膜拜的。话说她也想不透,这个林师兄怎么就突然想不开去做了导演呢?而且,他拍的竟然还是《兰陵王》?   纠纠结结心肠百转,宋熹微皱着眉头,却听他老爹说道:“这张邀请函是他为了宣传新剧召开的新闻发布会的邀请函,他本意是想找我去的,因为剧中有不少关于中药的地儿……不过,我一把年纪了,娱乐圈这种场合实在应付不过来,不如你代我去吧?”   “好。”宋熹微脆声应道。她本来就已经答应了要见那个林师兄的,现在疑云团团,她便更是要见了。   只是她这一转身,便漏过了宋教授那不怀好意的奸诈偷笑。   三天之后,在临出门的时候,宋熹微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的人虽然回到了21世纪,可我的心却留在了一千四百多年前的邺城,终此一生,去情绝爱,守他一人。   到会场的时候,宋熹微递了请柬,堂堂正正地走了进去,只见一片人山人海,处处都是记者的围堵,恢宏敞亮富丽如同的宫殿的会所登时因为一众叫嚣而沦为了与菜市场一个等级的杂所。   只是记者喊他们的,与宋熹微无关。   她只是百无聊懒,意兴阑珊地拨弄着身侧悬于笔架上的一直紫霜毫。不得不说,这里的布置十分具有古典韵味,处处纱幔低垂,而且它的主人似乎颇好魏晋风物,笔墨纸砚的清香之间又有清爽潇洒的竹叶香两相融合,令人闻之通体舒泰。   鉴于宋熹微这个身份有些特别,因为她才来待了没多久,便有衣冠楚楚的男士过来,笑容满面地招呼:“您是宋小姐吧,你身份不同,还请跟我到后台去,林少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男士口中的“林少爷”自然便是此次新剧的导演兼男主角林怀肃,想到男主角这三个字,宋熹微心中突然泛起一丝冷笑来,长恭姿容绝世,便是在美男如云的魏晋南北朝时代,他的风华也没被盖过去,而现在深受物欲横流的时代荼毒的人,又怎么可能有他那出尘超脱的风姿神韵?   想到这里,宋熹微突然有些不耐,“你不必招待我了,自己去后台吧,我走累了,在这里休息休息便好。”   说罢,她看也不看那人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自己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施施然落座。   同她坐在一起的还有位年过七旬的老人,衣着严谨一丝不苟,正摇头叹息着:“这老陈办事也太不利索了,不是只带了两个记者吗?这现在人山人海的,算是怎么的一回事?”   听他说话,似乎与此次的主场林怀肃有些关系,宋熹微暗暗压下心中的吃惊,捧着瓷杯喝起茶水来。   老人虽然穿着华丽,但却慈眉善目的,温声笑着对宋熹微说道:“招待不周之处真是对不住啊!”   宋熹微讪讪而笑,“哪里哪里。”心道这老人或许是林怀肃的爷爷呢。   这次新闻发布会听着似乎只是个简单的开机仪式,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那不过是表面的,关键是那位几乎不曾曝光在媒体下的林氏集团的少股东今日宣布了要公开露面,这才是真正令记者觉得沸腾之事。   众所周知,这位林少待人处事总保持着三分神秘感,若遇到不熟识的人或是应酬场合,总是带着一张狰狞的面具,令人不寒而栗。   宋熹微也有些好奇,那位传说中惊才绝艳连她一向苛刻的老爹提起来都赞不绝口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呵,魏晋风尚,狰狞面具,是唯恐揭不开她心中的疮疤是么?   听着一众记者的议论纷纷,宋熹微心中忽然涌上了阵阵酸涩之味,她的心里在期待些什么,又在害怕些什么?   “来了!”又不知名的人高声喊了句,乱哄哄的大厅中,记者们举着摄像机和麦克风就要往垂花拱门那处冲过去,可是就在宋熹微也终于站起身来之时,全场突然一片沉寂。   似是被那道突然如天宫泻下的华光所震慑!   垂花拱门中,一个黑衣男子在数十人的簇拥下风度翩翩地走出,似从碧波潋滟中徐徐而来,笼着淡淡的烟气,他朝安静的众人微微低眉颔首,然后缓步走上了台。   他的身形颀长若画,风姿峭拔,似乎有着不属于这个灯红酒绿的时代的凛然傲骨、脱尘仙姿。他玄衣广袖,玉冠簪发,修长如墨的青丝拂面道道清爽的芙蕖香风,只是,那脸上的鬼面却是如此骇人。   那是一千多年前,高长恭的面具!   宋熹微已是呆若木鸡,讷讷不能言语,双腿发软,她竟然没有力气冲上去将他的面具扯下来。他们之间隔着几十米,她的眸光穿过索索疏竹定格在他身上,那短暂却无法跨越的距离仿佛就是时光遗留的一层素墨渲染的薄凉。   长恭,我是因为太思念你了,所以出现了幻觉么?   楼阁上,又是谁家倩女分撒着桃色的花瓣,落红纷纷如雪,绵延无绝,如黄昏时一弯幽月下潜涌如潮的暗香。   古色古香的场合里,那个古风古韵的男子,令得在场众人哑口无言,竟然什么都不敢再问了。他那般玉骨冰姿的男子,只是轻轻一站便是一道飘渺风景,旁的人再想靠近都是一种亵渎。   ? ☆、第六十二章 ?  仿佛就在水之滨,湖之湄,在明月夜斟满清光如酒之下,他玄色长衫在风里翻卷,只这么轻飘飘的一拂袖,花落如雪,满座皆寂。   宋熹微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足无处安放,倒是身侧的七旬老者对着她的无错之举吟吟笑着,安然举杯。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镁光灯齐刷刷地凑了上去,对着他就是一阵狂拍,紧接着,缓过神来的记者们一哄而上。那玄衣男子,风神秀逸,既有魏晋文人的风流韵气,又挟着沙场战神的清漠冷冽,恐怕当世除他一人,无人可演绎得来史书中沉睡的那个绝代无双之人。   “林先生,请问今天为什么穿着《兰陵王》的戏服上场?”   “林先生,今日不是要以真面目示人吗?”   “请问这个几乎不离身的面具对你是否有特殊的含义?”   ……   面对着记者们滔滔不绝的提问,他始终微笑以应,他的面孔尽数掩在面具之下,唯有那滟滟眼波里流转的清浅笑意可以一览无遗。   他说:“我在等待一个我已经等待半世的人,我在等待着一场我和她之间最美好的邂逅。”   他温声雅语,声音磁沉又含着淡淡的清越之感。   宋熹微突然心头巨震,她恍然间仿佛又听到了那句“身且毁矣,唯此真心,千年不坠”,难道真是千年的羁绊?她已无言,泪水淌下。   然而这时,他清盈的眸光却凝在了她一人身上,一瞬间,宋熹微鼻尖一酸,突然泪落如雨。   众人错愕,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形容娇小的女人正怔怔地站在角落里哭泣。猛然间,似乎被施了魔咒一般,众人纷纷向着两侧避开,让出了一条宽敞的过道让他能够走过去。   而林怀肃也确实走了过去。   他玄服迤逦,似踩着深秋的银杏树下覆满着的碎金般的落叶,周身都沐浴着江南乌衣瓦巷中瓦砾反射下来的淡淡夕阳,而他瞬也不瞬的目光深邃如湖。一时间,似有水声随着歌声次第展开,他施然如化烟而来。   宋熹微泪意更加汹涌了,她已可以醺醺然地想见他面具下的灼灼风华。   只剩一步之遥的时候,他站定,然后记者猛拍。   灯光晃得宋熹微有些眼晕,不知道身后是谁推了一把,她就这么跌进了他的怀里。   怀中的温度如此熟悉,她留恋不舍,突然搂紧了他,轻声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他?”   她太害怕又太期待,以至于声音发出来是完全处于颤抖之中,他双眸皎皎,宛如星月下流光晕染的雪白霰珠,带着不如忽视的坚定,他的声音也是极轻极柔的:“熹微,我终于能够这样拥着你了。”   就在宋熹微心口一震之际,他却推开了她,然后冲着她朗声道:“那么,你可愿随我一生一世?”   宋熹微唇角微弯,擦掉眼泪,带着笑靥回道:“若你不是他,我便不愿意。”   他浅笑如云,“那如果是呢?”   她双眸清澈如水,字字珠圆,“丝萝有意,生死不离。”   她不会轻易许下白首之约,除非那人是高长恭。   方才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记者们现在完全搞清楚了弄明白了,这是……在对台词呢。   然后,他轻轻抬手,扯下了脸上的面具。   一瞬间,除了宋熹微,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而就连宋熹微,她既惊且喜的双瞳里也蓄满了泪光。   整个厅堂登时华彩大盛,晃的人睁不开眼,这个谪仙气度的男子,他的面容竟然也是如此精致如画。做记者这一行的,见过了无数一二线的明星,可是又有哪一个有他一半的风韵倾城?   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凤眸婉转,莹然如月,玄袍翩然,摇散情人的眼波,风中孤雁般等候着他的归宿。而他的归宿,此刻就站起眼前。   这张久违了的脸,让宋熹微一时忘怀所以,竟然脱口而出:“长恭!”   她想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想说“我好想你”,她想说“我还以为此生此世注定与你无缘了”,可是她却哑口无言,是的,现在场合不对,她知道那声“长恭”唤得已经很不该了。   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一道严肃的咳嗽声。宋熹微转过身,却见那方才坐在他身侧的老人正目光炯炯地瞪着林怀肃。   林怀肃有些歉然地说:“抱歉爷爷,我有点乐而忘形了。”   言罢,便不顾老爷子气得发抖的花白胡子,拉着发怔的宋熹微又缓步重新走上了台,记者再度围拢而来。   “林少爷,请问这位小姐是?”   “林少方才说在等待有缘人,请问指的是这位小姐吗?”   饶是宋熹微这等在古代溜了一圈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对这记者围堵的场景很不习惯,尤其那晃眼的镁光灯刺得她浑身不舒服。   林怀肃似乎留意到了,便举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他沉而缓如古琴扬弦的声音流泻出来:“是的,这位小姐是我的爱人,也是我为这次《兰陵王》电视剧选定的女主角,剧中的兰陵王妃。”   宋熹微猛地睁大了眼睛,她什么时候答应了?   可是他回身,垂下来的目光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与坚硬,宋熹微一时愣住。她从来没想到,原来那个状似只能生活在古代的男子也会懂这里的一切,说出这些现代的词汇,做着现代人也不一定会的交涉。虽然他现在身穿古装,穿着长恭最爱的长袍,可是无论如何都有着一种违和感。   还有那霸道强势的眼神,长恭永远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抱歉。”她低低地说了一声,突然甩开了林怀肃的手,拨开层层围堵的记者人群,拔足向着垂花拱门外奔去。   面对着突然而来的变故,所有人的惊慌失措,就连林怀肃,望着空落的手心,也有过刹那的失魂。   记者酷爱的就是这等变故以及由变故导生出来的新闻,他们纷纷举着麦克风上前,林怀肃身前的保镖已经快拦不住了,而他却还是默然静立,凝望着手心,紧蹙着修眉,眼眸里划过一丝痛色。   这时,大厅角落里传来一个浑厚而略显苍老的声音:“混小子,你还不快去追!”   正是林爷爷。虽然他刚才反对两个人当着媒体亲亲我我,但是狗屁的新闻发布会毕竟没有媳妇儿重要,这要是跑了,谁来给他生重孙子?   林怀肃如梦初醒似的,像被人从身后打了一棍,他陡然想到:是啊,我等了这么久,怎么能让她就这么离开我的视线?纵然我不是高长恭,那又如何呢?   保镖揣摩透了他的心意,登时前面开道,簇拥着林怀肃奔下台去。   宋熹微奔逐在街头,穿过一条条人行道,在车水马龙间……她迷路了!   分明只在梦中沉睡了十几天,可是记忆却整整拉长了三百六十五倍,站在繁华闹市人来人往的街头,她竟然茫茫找不到出路。   “长恭……”   宋熹微抱着膝靠着一块公交站牌坐下,将头埋进自己的膝间,无声地哭了出来。   绿阴垂下丝丝阴凉,宋熹微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听见一道刹车声,她哭着抬眼,抽噎间正见一个玄服迤逦与现代街头风格迥异的男子缓步下来,他……竟然还穿着戏服!   周围的人看见这么帅的一个男子穿着古装出现,纷纷聚拢而来,看热闹的看热闹,看帅哥的看帅哥,评头论足,指手画脚。   他却似乎全没有看到,全没有在意,上前两步,将宋熹微轻轻扯起来,“上车,跟我去一个地方。”   宋熹微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她张皇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突然定然说道:“我说过,如果你不是他,我便不愿意。”   林怀肃微挑着嘴角,笑意盈然地盯着她,“那么,要不要赌一把?”   宋熹微的心弦被再次触动,赌一把?望着眼前风华灼灼的男子,她突然心一横,“好。”这个世间,再也寻不到一个与长恭生得一般无二的男子,更寻不到一个气度风姿与他如出一辙的男子,既然现在有这么一个沧海明珠站在眼前,她为何不敢赌?   靓白色的跑车奔驰在街头,本身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但如果开车的人穿着古装的话,那感觉怎么都有些奇怪。   宋熹微不安地搅弄着手指,不时地去偷觑他的侧颜,他开车的样子极为专注,白皙如瓷的脸颊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感受到了那道灼人的视线,他轻轻勾起唇角,笑道:“真就那么不安么?若我不是高长恭,以后你要怎么面对我?”   宋熹微垂着头,轻轻地道:“我也不知道,如果你不是他的话,我大约……一辈子不愿见你了。”   最后一句话落地之时,他的笑突然凝在了唇角。   保时捷的车速很快,上了高速之后不过又行驶了二十几分钟,就开到了目的地。   那是影视城。   宋熹微一下车就看见了一条繁华街道,穿着各色古装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只是中间还穿插着各式的摄像机。如果不是这些摄影工具,宋熹微要以为自己回到了一千多年前的邺城。   实在是太像了,像到她以为是出现了光影的幻觉!   林怀肃下车,牵着她的纤纤玉手,突然有些感慨,“你的模样,和郑璃其实很不一样。”   宋熹微心头一跳,突然挑着青黛色的眉梢问道:“那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的眼神,”林怀肃似乎有些怀想,目光深邃,又有股神秘的悠远与沧桑,“大约没有人会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除了宋熹微。”   那种泫然心碎而似无限遥想的眼神,只要一凝眸便会泄下闪烁如星的泪光。那种眼神,除了宋熹微没人会有。   可是他突然又笑了,笑得有些自失,“可是,在那眼神出现之前,我就已经找到你认出你了,宋教授的女儿,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啊……可是我不敢见她,我害怕她会不相信我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害怕她鄙夷我嫌弃我的眼神,所以我一直不敢去轻易触碰她的生活……”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了……”宋熹微喃喃道。大学时代,她有多么崇拜这个学长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她与他却一直无法相见,原因只是为了,他比她大了四届。   高长恭比郑璃也大了四岁半……   不知道为什么,宋熹微突然想起这样一个事实,然后她眸光一掠,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林怀肃已经执起她的素手,带着她穿过古韵笼罩的繁华街道,穿过道道朱漆雕栏的回廊,最后竟然走入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后门。   宋熹微猛然顿住。   那是兰陵王府的后门!虽然以王妃之尊她鲜少去后门走动,但是对于自己家的后门,宋熹微不可能说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正是!   那时候她还记得,从晋王羲之之后,世人盛爱欲纵还收,既飒爽又温婉的行书,可是她的夫君偏偏极为钟情那端正谨严的汉隶。因此门上牌匾与楹联通通用的汉隶,长恭,长久恭肃,他爱的字亦同他的人一般。   最初搭摄影棚的时候,有工作人员曾经劝谏林怀肃,“林少,南北朝时人不是更应偏爱行书么?”   林怀肃摸着鼻子笑了笑,淡雅的声音如磁:“不,兰陵王喜欢汉隶。”   当时那工作人员撇撇嘴,心里嘀咕着:兰陵王喜欢什么,你怎么知道?   两个人的思绪都有些打飘,然而到了最后,还是林怀肃牵着宋熹微进了后门。   ? ☆、第六十三章 ?  府中一切竟然如同幻梦之景,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宋熹微惊异在院中走动了下,突然林怀肃招手唤道:“来人!”   即刻便有两个小环上前来敛衽行礼。   宋熹微惊诧之际,林怀肃俯下身来,修长的手指划过她光滑如缎的颊,“去换身衣服吧?”   许是那凤眸微挑间的风情太过惑人,如灼灼春桃般缭乱人心,宋熹微竟然讷讷地点头。   小环给宋熹微泡完花瓣澡,给她换上了一件紫红色的高腰襦裙,裙裾上用金丝刻着鎏金牡丹,腰上悬着比目式样的翡翠青玉,发上步摇金簪于墨色发丝间穿插错落,莲步一抬便听见道道叮咚的脆响,宛如拨动的琴弦。   被领回闺房的宋熹微有些不自在,因为她不喜欢人伺候,可是穿着古装的她却显得异常镇定,仿佛她天生就应该穿着这样繁琐的衣饰,天生就应该是个古人。那十多年的习惯真是可怕!   而回到似曾相识的闺房更可怕!   因为那陈设,那摆件,那风格神韵,竟是完全一模一样的!   她前脚刚踏进去,身后的小环便恭敬地行礼退出,宋熹微进入曾经的房间,看到了正坐在软毡独自饮酒的林怀肃。   不可否认,林怀肃看着她的眸光里有些惊艳。   可是宋熹微却紧蹙着眉,盯着他手里的酒尊盯了半晌,忽然声音有些沙哑:“你能喝酒?”   乍然听到这种问题所有人都会觉得奇怪,可是林怀肃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也跟着蹙了修长的墨眉,“熹微,你一定要那个一千年前的高长恭么?如果是的话,那很抱歉,他早就已经离世了,我没办法将他还给你。”   “离世”二字让宋熹微心头剧痛,可是她对视着林怀肃,他的眼眸中亦是深深的痛色。   为什么,他竟然也会流露出那般心伤的神情,而那神情同她的长恭竟是如此神似?   如果他不是长恭,他痛什么?   林怀肃突然垂下头,满头青丝掩面,然后他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那是高长恭没有的豪气,他是真的不惧酒的!可是这一刻,宋熹微突然不愿他再喝下去了,过往的记忆太过刻骨铭心又太过精心精魄。她两步冲上前,将他手里的酒尊夺了过来,就在林怀肃惊异地瞪着她时,宋熹微将他整个人抱入了怀中。   感觉到软软的身体贴过来,原本十分清醒的林怀肃突然多了分微醺的酒意,还没晃过神来,就听她含着泪水的低诉:“好了好了,不要再喝了,不管你是不是长恭,我似乎都……没法子拒绝你……”说罢,她又极为自嘲地一笑,“大约是无法拒绝这张脸了。”   林怀肃搂紧了她,一声一声地极为低迷小心地唤着她的名:“熹微,熹微……”   那缠绵未了的余韵中似含着亘古千年的无奈,沧桑中又透着一丝温柔。宋熹微心醉神驰,将头靠近了他的怀中。可是她的内心不是不纠结的,轻轻问道:“你和长恭,是什么关系?”   良久以后,宋熹微听见那低沉的嗓音:“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二十多年了,从我记事起,从我开始做那些无厘头的梦起,我就一直在想,画面中那个戴着面具的将军到底和我是什么关系?”   宋熹微娇躯一震,却被他搂得更紧了,隔着轻薄如丝的衣衫,她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如此明晰。   他的声音仍在不绝地传来:“第一次做那个梦时,只是梦见了一座古城,城上有个穿着红色嫁衣的女子,只是云雾层层,我看不清她的脸,我的目光停在城楼下,那个骑着白马的银铠将军上。”   “我本能地想到,那个人就是兰陵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城楼上那女子的呼唤,突然觉得心痛如绞,她分明唤得是‘长恭’,可是与我有何相干?为何我会觉得心痛?我揣着各种谜团自梦中惊醒,只觉得很是惊恐,很是困惑。那年,我才八岁。”   猛然地,他的声音停了下来,他一怔,原来是她嫣红如酒的唇已经贴上了他的,只是轻轻一掠,犹如蜻蜓点水,浅尝之后又飞速离去,激起点点浅淡的水纹,在他的心头扩散着,登时涟漪阵阵,心湖如醉。   他俯下身来,只见怀里的女人双颊羞红,目光躲闪,他有些失笑,可是吐出来的字却仍然怅然无比:“我想,那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前世今生?”   宋熹微低喃着“前世今生”四字,一时有些接受不过来。   却听他低回的清音如潮水暗渡汹涌而来:“我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宋教授,他或有意或无意的总是提起你,由此我知道了你的存在。”   现在,宋熹微知道了为什么她都二十五了她老爹对她的婚事还一点都不急,原来手里攥着一个金龟婿。   “刚知道宋教授的女儿叫宋熹微的时候我很想冲过去见她,可是……”他低垂着眉,有些为难,“我该拿什么去见她?一个荒诞无稽的梦?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后来,家里人知道了我的秘密,他们没有斥责我的不切实际,反而从白马寺中请回来了一位大师要替我看相。”   现在,宋熹微明白了为何她会在白马寺碰见那个奇怪的和尚,如今看来,可能早有预谋。   “大师说,我宿命里有些纠缠的执念,全系于一人,不过时日未到,定要让她历经过往,我们方得一个相见。”   神神叨叨的大师!   宋熹微撇撇嘴,不满地说道:“那你上次去找我爸,原来是与他串通好了的,你调动了那么多人,把我爸都拐过去了,就是为了瞒我一个人?”   林怀肃俯首,羽毛般的轻轻一吻落在了宋熹微的发旋儿上。   “唔,是这样的,在你昏睡的时候,我已经让两家都见了面了,如果你现在点头的话,我们直接去民政局都是没问题的。”   宋熹微突然瞪圆了眼睛,从他怀里起身,望着身后浅笑盈然的男子,愤怒地一拳砸了过去,咬牙切齿地说道:“腹黑男!”   林怀肃很是受用地微笑着点头:“这个词,我喜欢!”   对于某男的心机,宋熹微觉得很无奈,撇了撇嘴。其实她知道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她的长恭了,他的性子变化也有点大,可是那融于灵魂深处的依依温柔仍然固执存在着,她一时之间要接受他很难,可是要拒绝他,似乎也很难做到。   林怀肃轻笑着,两手搂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兰陵王妃,现在是否能答应我的邀约了?”   宋熹微其实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他刚才在新闻发布会上做的宣告要她出演电视剧一事,可是宋熹微却有些不明白,“我觉得……你最好要同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想到要做这件事?”   只是话音一落,隐隐却见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只是瞬间之事,然后他恢复吟吟笑靥,轻笑道:“你难道不觉得遗憾么?”在宋熹微困惑的眸光里,他暗暗地叹息了声,突然眸中多了几许逝者不可追的怅然,轻声又道:“我一直觉得很遗憾,所以想将往事重演,算是圆一场千年前被掐断的梦。”   “好。”良久之后,他听见一瞬如花开的女音,她清妧玉润的剪水双瞳里满是坚定。“我答应你,长恭……阿肃。”   林怀肃对于高长恭并不排斥,可是在宋熹微面前,他还是更希望能够做自己,听她改口,心中顿时一鞠清泉石上流过,然后姹紫嫣红都开遍,满山荼蘼连片,满天烟火璀璨,嫣若雾霭,绚如流霞。   ……   搭建的摄影棚很大,不得不说林家的确是财大气粗,宋熹微在这“兰陵王府”里走了一遭,畅然敞开怀抱,她闭目,欣然道:“这里果然和那边是一模一样的,你的记性真好!”   然后腰肢一紧,又被人抱住了,宋熹微面颊羞红,然后温热的气息迎面而来,她被人一下子攫住了丹唇。   过往来去的几个粉衣小丫鬟看得面红耳赤,纷纷避开。这些丫头虽然是受着新式教育的现代女性,但许是林怀肃面貌太美,接吻的画面都是这般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她们竟然觉得应该退避,只要多在此处呆片刻,都是对接吻的人的亵渎。   吻过之后,宋熹微睁眼与他打趣:“你骨子里的复古思想应该比我老爹还重,还没开机呢,你就把这么些古典气质的美女都搜罗进网了,看她们这一举手一投足的不食烟火气儿,我都惊呆了。”   林怀肃低低一笑,“恐怕不是惊呆了,是醋翻了。”   好个没正没经、没羞没臊的登徒子!宋熹微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眸瞪了他一眼,然后广袖一摆,扭头就走。   一直走进了那成片的桃林,她突然顿住脚步,一下子惊住了。   那片桃林,曾承载了多少美好的回忆!   她曾在这里着一袭粉色绡纱为他赤足而舞,歌尽中宵,他席地而坐奏琴相和;他曾为她一曲剑舞,剑气如烁,雪白的衣袂风中飘舞,纷纷花落,睡了一地;他们曾洗盏更酌,茶香幽幽,和着桃花芬芳,馥郁成诗……她胭脂妩媚,他眉眼如画……她似一只翩然穿林而过的粉蝶,他似一羽飘然排云而上的白鹤……可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记忆?   直到再度走进这里,纷拥的如潮记忆终究崩溃决堤。   宋熹微无声地笑了,笑里涌动着泪光。   此处桃林春红已谢,更无蜂蝶飞舞,只是油绿的叶子吐露着绿色的气息。   “竟然像是在做梦?”宋熹微低喃着。   身后有人分花拂柳而来,宋熹微回身,正见林怀肃玄服翩然,眉眼含笑,说不出的温柔。她的心软化成水,猛然间扑了上去,整个人撞进了他的怀里,“我太开心了,真的太开心了……我管你是不是长恭,反正你是我认定的人了!”   林怀肃笑意慵懒地拥着她,温柔地说道:“我想,我是高长恭,但当然我更是林怀肃……不过在你心里,你愿意怎么看待我便怎么看待我吧,于我而言,重要的不是我是谁,你是谁,而是我属于你,你属于我……”   乐不可支的宋熹微想也没想地狂点头,对着他的胸口一阵蹭。   林怀肃突然轻笑道:“那么,你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什么?宋熹微有些困惑,他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轻地吐气,低笑道:“既然你答应了,我们去民政局吧!”   宋熹微:“……”   这货不是长恭,绝对不是!   可是,她有些无奈地努了努嘴,有什么办法呢?无论如何,她今生都得被他吃得死死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撒花,嘚瑟嘚瑟,后面会有番外的,会有萌萌哒的小可爱哟,继续嘚瑟,巴扎黑。 ☆、番外:宇文邕的自白 ?  我一次见到郑璃的时候,她穿着黛青色的短裙,手里提着花篮穿行在花间,放肆招摇地笑着。那日的春光真是明媚啊,明媚得有些刺眼,否则我怎么会觉得那个蠢笨的小丫头竟然是个落入凡尘的小仙子?   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心想要走近她,了解她,更甚至的,我想把那明媚的笑靥据为己有!   后来,宋熹微告诉我说这是我的占有心作祟,其实对于一开始的郑璃而言,我确实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当郑璃从里被捞出来再度苏醒之际,一切就已经变了。   她睁开眼,眼神里的清澈变了味,从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懵懂不知,其后则是洞明人间万事的豁然清明。可无疑,后者更吸引我。因此一开始,我就不打算拆穿她。   可是那时候的我自然而然地便想到:既然我能认出她来,那么宫中其他的人会不会也认得出来?为了怕她露馅,我给她的司药房里添了很多珍贵的医书,因为郑璃的医术是很高明的,虽然不指望她能在短时间内就能赶超郑璃,但是至少,不能说是一窍不通。   我畏惧纪烟裳,其实是畏惧宇文护,我不想我喜欢的女子受到丝毫的伤害。   可是,既生瑜,何生亮?既然有我宇文邕,为何又要来一个高长恭?   那个我同母异父身世尴尬的兄长,我如此恨他怨他,其实不过是因为那不可否认的事实:他比我优秀!   凭什么,他就可以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向我开口索要宋熹微?凭什么,宇文护联合了众大臣就要站在他那边?可是,我那时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我记得《晏子春秋》里有一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一直信奉汉人说的那些大道理,那时候我想这句话真是没错,我将宋熹微送出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我扳倒宇文护得了势,自然可以风光地将她再接回来。   只是我没想到,我一直信奉的汉人真理欺骗了我。或者说,这些道理不应该套用于感情中。   总之,我输给了高长恭,一败涂地。   至此,我彻底失去了宋熹微。   我的埋伏于齐国的密探探听到,宋熹微去了洛阳守城,而高长恭则被远调。如果我愿意出手,那自然是个绝佳的机会。可是,我选择了放弃。高长恭被外调不过是为着突厥之患,我若那时出手,未免有趁火打劫的嫌疑,更何况,我知道她不愿意跟我走。   只是我无法忽略心中那一丝对于高长恭的异样,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歆羡嫉妒,从来不是恨,潜意识里我甚至是希望他过得好的。所以,当初我没有趁火打劫的原因,也能算上这一个吧。   然后,我遇见了阿史那扶笛。   我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一面口口声声地说着专情,却为何最终还是被她牢牢占据了心房。   那是一种几乎无力地挣扎。我快要溺毙其中。   我一生下来就是天皇贵胄,因此拥有过许多女人,得不到的却唯有宋熹微一人。   只是到了最后,我没想到,真正超然物外的竟然是当初我认为心机使尽的纪烟裳。   那是多么讽刺!   可我似乎忘记了,纪烟裳能够被宇文护送进宫送到我的身边,才智上自有过人之处,她一直没有对宋熹微动手顾虑的也不过是我而已,她以慧眼看出了我对郑璃的狂热追逐,更看出了我对宋熹微的固执深爱。前者她可以动手,后者却不可以,她心中有我故而投鼠忌器。可是我,却狠狠地伤害了他。   看到那一头雪锻般的青丝我的心不是不痛的,看到她清冷漠然的眉眼我不是不后悔的,我们年少夫妻,虽无情分,却是有责任的。我伤一个女子伤得这么深,却还说着别人无情,其实最最无情可不正是我?   她离去的时候,我终于察觉到心中对她的一丝留恋不舍,那是少年时错过的一场如花盛宴,我在遗憾惋惜,而她,似乎并不需要。   就这样,纪烟裳,郑璃,宋熹微,我自以为情深,却将她们一个个都错过了,我那可笑的“情深”!   那日,我在宋熹微跃下的井边枯坐了很久,直至月移西楼,直至传来宵禁的钟声,我听见刺耳的风声和聒噪的虫鸣,可我的心在那一刻,静若止水,或者说,是死水。   阿史那扶笛走到我身边坐下,我才终于晃过神来似的。   “对不起。”我抱着她,一遍一遍地道歉。   阿史那扶笛也是泪如泉涌,可是她没有说任何责难我的话,只是轻飘飘的一句:“我爱你,所以,我永远不希望你向我道歉。”   “我是个混蛋,是不是?”我满心酸楚,她爱我如初,可是一开始,我便错付了真心,差一点,就永远失去了她。“可是,我这个混蛋,好爱你,扶笛,我只剩你了,你不可以离开。”   “恩,我永远不离开。”   我对她动心,始于马车上那几日颠倒交缠,她的固执倔强与不服输彻底征服了我,我在想着,也许上天垂怜,让我捡到宝了。那些年的分离,想来,才是我此生最痛苦之事。既然都已过去,那么,我也应该将它揭过,永远尘封。   月光如盘,树影绰绰。   那其后,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既然齐主无道,那我何不踏平了他的江山?反正高长恭已经不在了,我的誓言也破了,打下齐国,更是为了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不久以后,我召集了大军挥师东进。   于是,我的生命也在史书中走向了终结……   ? ☆、番外:林小少爷的二三事 ?  林家小少爷最近有点郁闷。   当然,年仅三岁的小孩子是不该有“郁闷”这种极不正常的负面情绪的,但是……   爹地最近总是霸着妈咪,这点让他很、不、爽!   他每次透露出要和妈咪睡觉的信息,他的爹地就会伸出魔爪将八爪鱼似的他从他妈咪的身上拔下去。   “我要抗议!强烈谴责你这种吃独食的行为!”   吃独食——然后,林怀肃成功的黑了脸……   宋熹微在一旁吃吃地直笑。   当然,林先生是绝对不会承认他对某人的占有欲的!   为了给孩子最好的启蒙教育,林先生这位高材生给自己的儿子买了一套历代英雄名人的画册。   在宋熹微的指认下,林家小少爷竟然天才般的对答如流:“秦始皇、孙膑、汉武帝、孔子、鲁班……”   宋熹微听得眼睛亮亮的。   画册很是齐全,竟然翻到了兰陵王那一页。   宋熹微很期待儿子能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谁知道林小少爷狐疑地看了半天,抓着脑袋竟然不说话了。   宋熹微有些着急:“怎么?不认识吗?”   林小少爷纠结地抓着头发,有些困惑,偏着小脑袋反问:“妈咪,这不是爹地吗?”   宋熹微:“……”   她保证,这绝对是电视剧的影响!   有一天,老师找到家里来了,林怀肃和宋熹微两人对老师的话表示惊奇:怎么,少恭在学校里打架了?   送走老师后,夫妻两人深深觉得这孩子……欠揍啊!   “你说!为什么在学校里欺负同学?”   “妈咪,冤枉啊,我没有!”   “那老师为什么说你把别人的胳膊给拧折了?”   “爹地,为什么连你也不相信我?”   夫妇两人同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林小少爷愣愣地看着余怒未消的两人,委屈得小嘴一扁,竟然大哭起来:“我就是轻轻抓了他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的力气怎么那么大啊……呜呜呜……我冤哪冤哪……”   受不了儿子的魔音灌脑,宋熹微突然瞪了丈夫一眼,眼里写满了“看吧看吧,这就是基因问题”。   林先生也无奈地嘴一扁:基因又不是能选择的,怪我咯?   林小少爷第一次被妈妈领着上幼儿园的时候,周围的小女孩都眼冒红心:“哇,好帅!”   由此,林小少爷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开始微笑着和小女孩们打招呼。瞧他那眉梢一挑,小眼睛流光溢彩宛如琉璃珠的模样,真真是……   就在少恭小朋友沉溺于虚荣心中不可自拔的时候,忽然被妈咪宋熹微大力地一扯,林小少爷顿时委屈了。   就听他妈恨恨地说:“小小年纪就被就被人围着像看花瓶,真是,跟你老爹一个德行!”   与此同时,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的某位林少突然打了个喷嚏……   有一天,少恭小朋友在校园外遇到了狗仔。   狗仔用大围巾包住脑袋,全身上下密不透风的,手里拿着亮色的糖果,笑嘻嘻地说:“嘻嘻,我采访你一下,你觉得你爸爸怎么样啊?”   “爸爸不好,总是打我屁股。”   “嘻嘻,那你觉得你妈妈怎么样啊?”   “妈妈啊,我妈咪最好了,总是给我买糖果吃!”   狗仔将手里的糖递给了少恭小朋友,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才兴奋地离开了。   林小少爷添着糖,自言自语:“果然和爹地说的一样,生过孩子的女人智商会越来越低,恩……老爸说了,我是男子汉,我应该多包容她一点儿……不过有糖果吃,骗她几下还真不错,呵呵。”   林小少爷最近又很郁闷,因为她的妈妈怀了第二个孩子了。   虽然大家总是开导他,但是这不避免他收到的爱要被分出一半的事实!   少恭小朋友成日里看着自家妈咪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的,看着自家爹地时不时把头靠过去贴着妈咪的肚子听着胎动……   少恭小朋友咬着牙,拳头捏得骨节作响。   放开我的妈咪!   可是,还是算了,妈咪也就要就成为别人的妈咪了!   第二日,林氏集团发出寻人启事,小少爷不见了!   就在夫妇俩急得团团转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林小少爷正和自家外公坐在颠簸的卡丁车上。   “外公,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宋教授嘴里叼着一根稻草哼着洋调,转身又摸了摸孙儿的毛茸茸的小脑袋,甚为志得意满地说道:“去青藏高原啊,我正好有个学术论文要做,而且听说,那里的冬虫夏草很多呢都好啦,我得去弄几株回来。”   青藏高原﹋   湛蓝的天幕下突然响起一声孩子的嘹亮大嗓门:“啊啊啊……死老头子被你坑了……本少爷要跳车!”   ps:林小少爷的小番外到此结束啦,以后如果有机会,说不定我会单独为他写一篇文呢。